第五个死者

第七节

 



  “玛丽亚!玛丽亚!”他半掩上厨房门,轻声呼唤。

  然而,厨房里不见有玛丽亚的身影,他站在门槛往卧室里一看,她也不在那里。于是他打开贮藏室门,从拥挤不堪、黝黑一团的杂物堆里传出了轻轻的声音:

  “我在这儿。”

  玛丽亚坐在上面,在楼梯上侧的昏暗的阁楼出入口处。她连恐吓带紧张,全身筛糠般抖作一团。他低声告诉她,

  “不要怕!他们走了。”说着,他颓然坐在入口处那个蒙着一层灰尘的小柜上。他的两腿发软了——由于方才的紧张心情,大概更多的是由于这次危险已经过去而感到的高兴……

  天气明显地变坏了。炎热溽暑的夏天过后,气候骤冷——村镇上空布满了不知从西北什么地方涌来的沉厚乌云。刮起了阵阵寒风,残忍地从树上撕扯下还是绿色的叶片,把它们吹落到地面上,草丛中,篱笆脚下,吹到枝叶枯萎蔫黄的土豆地里。整日里寒冷砭骨,令人难耐难熬。过堂风吹得小仓房呜呜咽咽,天好象眼看就要下雨。阿盖耶夫整日忙予修鞋,在小仓房里一连坐几个小时,冻得透心凉。他站起身来,穿上背心。早上他就塞住了大的缝隙,至于小的,他就没有管,所以木板墙仍象以前那样透光透亮,犹如筛子一般。他没有表,时光好象已经过午,肚子饿了。整个早晨,他坐着修理长靴,心中却一直在想玛丽亚的事,有时他简直弄不明白!他该怎样安置她?幸而姑娘瞒过了警察,从姐姐处跑出来,可是,警察局若有所怀疑,那么在这个庭园里照样隐藏不住。警察局会把所有地方翻腾个底朝天,找到要找的目标。除非是警察局暂时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办,不然德罗兹坚科心血来潮,对玛丽亚感兴趣,找到蛛丝马迹,那该怎么办呢?往那儿隐藏她?除此之外,吃的东西怎么弄到,如果巴拉诺夫斯卡亚耽搁过久,供她吃什么?看来,不得不从本地区人家接受修鞋的零活,这总能挣得一块糊口的面包。可是他还没有把林中捎来的鞋修完,那里还急等着用呢。于是他加紧努力,快干,虽然半天时间他只修好了三只长靴——马马虎虎 好靴底,钉上后跟,缝补上破损的长靴靴尖。他末及干得更多。就是这样,他已经累得腰疼欲折,伤腿——从大腿到膝盖——隐隐作痛。他想到,大概得弄点儿什么作午饭吃,便把长靴、工具推到板铺底下,到厨房去。土豆他已经挖了,只剩下把它们煮好,整个午餐就算做成。当然,还应该到枯萎的黄瓜地里找找,在那些过熟的黄瓜种中间偶尔还能碰到一些弯弯扭扭的小黄瓜。其中一些简直苦得没法入口,但是若用盐腌上,还是可以与土豆配在一起吃的。幸好,暂时还有盐,在厨房的食橱里还放着一个两公斤容量的罐子。盐大概够吃很长时间的。

  他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厨房门,门从里面扣上了,只是拉第二下时,才打开。在他面前,在门槛旁,出现了玛丽亚。只见她面含羞郝的笑容,高举着沾满了什么的双手。炉子里干燥的劈柴在快活地熊熊燃烧,炉盖上有什么吱吱作响,散发出煎炸食物的香甜诱人的气味。阿盖耶夫望着姑娘的笑容,也忍不住笑了,心里感到惊奇:他离开不大功夫,她竟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正想煮些土豆呢,”他走近炉灶说,玛丽亚也跟着扑向煎的吱吱声响和散发出异常的香味。“这是什么?”

  “煎土豆片。”

  她又朝他嘲弄地一瞥,似乎在等待夸赞或者斥责。

  “噢嚯!这才是女主人哪!”他夸赞道,“我还正发愁你吃什么呢。”

  “总会有饭吃的,”玛丽亚无忧无虑地一挥手,“有土豆吗?”

  “土豆倒是有。”

  “那么,咱们就不会饿死。以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观看炉灶,见到旁边已有一盘煎好的土豆片,还有个闪着白光的半公斤的玻璃罐,里面好象装着一种油脂。

  “从哪儿弄到的油?”

  “在大婶的食橱里。是鹅油。”

  “鹅油?”

  “是鹅油,用来煎土豆片可以。给您尝一尝!”她建议道。说着用叉子叉起上面一片煎得金黄的土豆片,递给阿盖耶夫,“喏,怎么样?”

  “还用问吗?美极了!”他说,一面贪搀地咀嚼着果真非常好吃的焦脆香甜的土豆片。“你在哪儿学会了这种手艺?”

  “喏,这很简单。在白俄罗斯每一家都会做。”

  “那是在乡村,”他坐到了椅子上说,“可你是城里人呀。”

  “我是城里人,可是,请您知道,我这个城里人每年过两三个月纯粹的茨冈人生活.在白俄罗斯各地旅游、漂泊。”

  “有什么必要呢?”

  “采风。”

  “具体说呢?”阿盖耶夫不懂。

  “很简单。搜集民间创作。父亲是民间文学专家,整个夏天都外出来风。我一长大就每个夏天都随他一起去。”

  “有意思,”他说。他一边思索,一边似乎换了另一种眼光打量玛丽亚。

  “非常有意思,”她同意说,“我听过那么多歌曲,看见过那么多人。还有大自然!……能令你发疯。您出生在哪儿?”

  “拉松地区。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我们从拉松还曾经带回一条狗呢。不是良种狗崽,可是非常聪明!比我养过的所有狗都聪明。”

  “养狗,这很好,”他说,然而心中想的却是另外的事。“咱们若是有一条狗嘛。现在却不得不用挂钩锁门。”

  阿盖耶夫站起来,把挂钩插入钩圈里,然后从窗帘旁的缝隙往窗外看看。

  “一旦发生情况,怎么隐藏你呢?”

  “我到上边去?”玛丽亚立即抹去笑容答说。

  “到上边去,这当然好。可是,那里……”

  “没关系。可以躲在那儿。情况紧急,可以通过小气窗爬到房盖上,溜到菜园去。”

  “是吗?”

  趁着她在炉灶旁忙碌,阿盖耶夫打开贮藏室的房门,向黑糊糊的上方观望,那里只有通向阁楼的方形出入口略有微光。他爬上摇晃不稳的木梯,小心翼翼地登上阁楼,立即嗅到一股来历不明的朽败的阁楼气味,阁楼很宽敞,空旷,半明半暗,中央有一个宽大的砖烟囱,房盖的侧坡上开着一个气窗,阴天的暗淡光线就是通过它泻入阁楼的。出入口旁的最近一端,乱扔着一些家什用具, 架上挂着一身脱了毛的羊皮袄,摆着一个彩绘的红木箱,箱锁已经脱落。窗旁有光线的地方,堆放着揉搓得发皱的碎布拼成的被褥和枕头,大概是某个人丢在这好客之家的临时栖身处所。小小的气窗通向发黑的木瓦屋顶的斜坡中部,房下便是长满苦苣菜的土豆地,远处可见邻家园地的黝黑、歪斜的板障。遇有危险时,窗户当然是一条逃生之路,但只能在深夜。在白昼,房屋的这一面面向街道,完全处于众目暌暌之下。

  阿盖耶夫走下来,回到厨房。煎土豆片的香味令人难忍地挑逗他的嗅觉,他再次愉快地感到诧异。在贴墙的桌子中央铺着—块洁白的餐巾,上面的盘子装着小山般高的煎土豆片,还蒸蒸腾腾地冒着热气。并排放着两块边缘上印有蓝色小花的小盘,两侧各有一把叉子——它们正等待吃的人使用。玛丽亚背对着他站在墙边,她一边用毛巾擦拭着什么,一边精神集中地观赏一幅镶在黄色框子里的风景画。

  “怎么,是幅好画?”阿盖耶夫问。

  “噢,这是瓦伊先戈弗的《雪》呀,它是我喜爱的风景画。在明斯克,我们家里就有—幅与它完全相同的画,悬挂在五屉

  柜上方。那是父亲过生日时别人送的。”

  阿盖耶夫对绘画知之甚少,吸引他的是音乐,他甚至学过吹口琴……但是现在他却怀着出乎他本人意料的兴趣观赏起这幅风景画。不过,画面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太阳照耀下的沼泽、干草垛、塔头墩子,可是过—切确实栩栩如生,仿佛是真的,而不是在纸上画成的。

  “即便是复制品,也是好的,”玛丽亚仔细看着说道。“我曾经爱过冬日风景……不过,算了,咱们还是上桌吃饭吧。”

  “唉呀—呀!”阿盖耶夫说,又惊奇,又困惑莫解。“这才是个象样的女主人!巴拉诺夫斯卡亚大婶会说你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会说。”玛丽亚一面轻松地说,一面也坐在桌子对面。“我和巴拉诺夫斯卡亚大婶相处得融洽极了。她是个非

  常好的女人。”

  “神甫的老婆!”阿盖耶夫开玩笑说。

  “那又有什么!”玛丽亚那双狡默的眼睛瞪得溜圆。“是神甫的老婆又有什么关系?从丈夫那方面说,她是个神甫的老婆,可她本人是人民教师。顺便说一句,和我爸爸一样。”

  “怎么,他也教过书?”

  “曾经教过。很久以前,一直到他开始在科学院工作为止。”

  “那么说,是位科学院院士!”

  “不,不是科学院士。只是个科学工作者。”玛丽亚说。她长叹一声,改变了话题:“我那可怜的妈妈如今在那儿呢?大概牺牲了,要不然就在莫斯科?”

  “全有可能,”他说。“怎么,你父亲没在前线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

  “去世了?”

  “是,四年前……”

  二人住口不语了。阿盖耶夫吃得很快,象战士那样,主要用叉子,很少用刀。煎土豆片确是一道美餐。他还能吃下这么多,可是当她给他往盘子里添上两块时,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不要添了!”他说,“我已经吃饱了。”

  “已经吃炮了?再吃两块。”

  “好吧。顺便说说,咱们以’你‘相称吧,行吗?”

  “您知道……我有些不习惯。请问,您的名字?这不是军事秘密吧?”

  阿盖耶夫仔细地咀嚼完土豆片,心中考虑究竟怎样对玛丽亚说。有些事大概应该对她解释,但是不能现在解释.于是,他沉思一下说道:

  “奥列格。“

  “奥列格?多好的名字。’我们的先知奥列格出发去见哈扎尔人‘”她朗诵道。她满脸飞红,不禁笑了,丰满的双颊现出两个酒窝。她的羞赦没有逃过阿盖耶夫的目光,使他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突然问道:

  “你几岁了,玛丽亚。”

  “噢,岁数大了!”她一挥手,跳着离开了餐桌,“已经二十一岁,是个老太婆了。”

  “是嘛,”他说,“还是个小丫头!比我小六岁。”

  “真的吗?怎么看上去你这么老?”

  “就是这么老。”

  一时间他们忘记了现实状况,听凭他们这种年龄固有的人的感情任意发展,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中很可能出现某些轻佻挑逗的成分。但是阿盖耶夫迫使自己从天上回到地面上来——这是可怕的战争地面,在这里他们面临的是不轻松的生活,每分每秒都要防备祸事临头。现在顾不上同这个可爱的、看来颇为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打情骂俏。

  “您还在掌鞋吗?”她问,一面把食具勿勿塞进食橱。

  “应该说’你‘,”他纠正说。

  ’嗯,对……你。‘

  ’我还在掌鞋。”

  ‘拿来的话计可真多!您会发财……”

  “应该说’你会‘。”

  ’喏,你会发财的。”

  ‘我不能发财,”他说,“因为我免费修理。”

  “您怎么,真的……”

  ’应该说‘你,,’他纠正说。

  ‘你真的是鞋匠?’

  “由于需要。”

  “果然不出我所料。大概是指挥官吧?”她说。

  可是她忽然倾听起他完全没有听见的什么动静,僵立在打开的食橱旁。

  “怎么了?”

  “好象……有人在走路……”

  阿盖耶夫从桌旁跳起,向她一点头。不需说话,她立刻领悟了一切,跑往贮藏室方向去了。他则打开门挂钩,不慌不忙地走到院子里。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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