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八节

 



  然而,在院子里任何地方也未发现有人,只有劲风吹得枫树叶丛籁籁作响。他贴立在院子入口处的长杆旁,原地末动。他隔着长杆向街道望去,那里同样一片空旷,只是对街板障脚下有两只白母鸡扎煞起全身羽毛,走来走去,啄食着什么。阿盖耶夫跛着脚,回到院中,突然一眼看到菜园里苹果树下立着一个身穿深色上衣、头戴礼帽的人。这个人在低矮枝丫下低着头,用手扶着礼帽,咬下一口刚刚摘下的苹果,正不慌不忙地向院子走米。一看阿盖耶夫,这张皱纹纵横、呈土色的面孔甜蜜地绽开了笑容。

  “您瞧,这里的苹果叫我眼馋。这当然是桩罪过,但是,吃个苹果算不得太大罪过,完全可以原谅,巴拉诺夫斯基先生,”不久前认识的科维什科轻松地开口说道。

  阿盖耶夫默默地望着这个奇怪来客,不知应如何同他谈话,以玩笑口吻,还是庄重严肃待之,请他进屋,还是把他阻留在院里。一种厌恶的感情油然面生,他深知:客人的到来当然决不只为了偷吃单果。于是,他坐在枫树下的条凳上,装作腿疼难忍。科维什科嚼着苹果,在他的对面停下脚步。

  “来跟你谈谈,”他不动声色地说,一边把吃剩的果核扔掉。“先生会请我进屋去吧?”

  ’稍等一等,‘阿盖耶夫说,尽可能拖延时间,好让玛丽亚躲出厨房去。“腿,您知道……”

  “啊,可以理解。疼吗?当然喽,会疼的。如果受的是重伤……”

  他们进了厨房,阿盖耶夫给客人搬了一把椅子,自己在桌旁与他对面坐下。

  “噢,您这儿真暖和。还有香味!”科维什科张大高鼻梁的鼻孔,贪焚地吸气。“象一位高明的厨娘弄出来的香味。有意思,是您亲自做饭?”

  “亲自做,”阿盖耶夫说,心里暗暗诅咒他的嗅觉。说不定还会去搜寻厨娘呢。

  “女主人没回来?”他轻声问,并且马上警觉起来。从他那警觉的样子上阿盖耶夫明白了:他对女主人的兴趣并非无缘无故。

  “没有,还没回来,”阿盖耶夫说。“怎么,您对女主人感到兴趣?”

  “完全不是。我问一下只是出于普通的好奇。那么说,还没回来。我根本对她不感兴趣。要知道,她不是您的母亲吧?”他再次眯缝起锐利的眼睛问道。

  “喏,就算是吧,”阿盖耶夫突然想起自己同警察局长的第一次谈话,于是说道。鬼知道他们,同他们这些新政权的走狗打交道应该怎样掌握自己?他们是一伙的,还是各干各的?

  科维什科深深叹口气,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扣打光滑的桌面。幸而玛丽亚及时地收起了器皿。

  “您看,巴拉诺夫斯基先生……”他略赂犹豫一下,但旋即恢复了常态,把话说了出来。“我们就这么称呼您吧。我们当然知道您不是巴拉诺夫斯基,但是现在不必求真。主要的是您是白俄罗斯人,我马上就感觉出了……”

  “您怎么感觉出的?”阿盖耶夫问道,仍象从前一样,在对待上同他保持—定距离。

  “唉,这还用问。先生,对白俄罗斯老乡,我隔一俄里都能嗅出。靠嗅觉就能闻出来。而您,请原谅,尽管说的是俄国话,但在您的每句话里都听得出白俄罗斯味道。古老的口音,您知道,是从异教徒时代,从大公国时代流传下来的.要想把它铲除,可不是件简单事。如果俄国人几百年都没能铲除……”

  “那么德国人呢?”

  “对不起,什么德国人?我没懂,”科维什科那张枯萎的脸立即皱成一团。

  “德国人会怎样对待这种口音?”

  “嗬—嗬,老兄啊,这是相当成问题的,”科维什科龇牙笑道。“相当成问题,嗬—嗬。但是,我们会活下去的!”客人突然轻声、但怒冲冲地说,“我们会活下去!最主要的是——铲除头号的邪恶,以后再……”

  “可不要把咱们先铲除掉,”阿盖耶夫忍不住说道。

  “不,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科维什科隔着桌子向他探过身子。“德国人——是文明的人民。不仅如此,还尊重基督教传统。我在他们中间生活了很长时间,了解他们……我很指望……”

  “指望他们的文明?”

  “是啊,也包括他们的文明。”

  “文明,可是成千上万地杀人。杀妇女和儿童!还关心备至,让他们随身带着食物。带够三昼夜吃的食物!”阿盖耶夫突然怒气爆发,可是他立即后悔了:他这是对牛弹琴啊。但是,话已说出,不能收回了。他以为科维什科会激怒和开始威胁他,可是对方却忽然宽大为怀地指责他说:

  “杀的都是些犹太人呀!您应该明白。”

  “难道犹太人就不是人?”

  “是个有缺陷的种族,”科维什科强调说,“这种作法也许有点过分残忍,也许不太合乎基督教精神,但是——如果分析一下,他们对于我们来说终究是异族人。他们破坏了我们的历史。他们接连几世纪在瓦解我们白俄罗斯人的精神。咱们不要怜惜他们。”

  “咱们不要怜惜别人,别人也不会怜惜咱们。”

  “根本不需要,不需要,巴拉诺夫斯基先生,不需要怜悯!怜悯——是弱者的本分。这虽然是基督教徒的感情,但毫无疑问,准是返祖现象之一。不需要怜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力量和团结。当然,是在德国的旗帜之下。元首是阿利安人的领袖,可是白俄罗斯人有一半是阿利安人。有些是克利维契人。不错,某些部分被异族人,尤其是被鞑靼人和犹太人给糟损得不成样子。可是,我们是谦逊的民族,剩下的那些就足以令我们高兴的了。有,我们还有一个健康的核心,种族靠它就能发扬光大。只需要依靠一种力量。”

  “依靠德国人的力量?”阿盖耶夫讥讽地点明道。

  科维什科没听出讥讽意味,反而几乎为这一提示感到高兴。

  “正是如此,依靠德国人的力量。在这个地球上,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有另外的力量。”

  “万一找得到呢?”阿盖耶夫怀着尚未减弱的反抗情绪说。他望了望客人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然而,在这双眼睛深处却蕴含着相当凶狠的怒火,于是阿盖耶夫对自己说:够了,这样下去会闯祸的。大概客人也明白了,意识到谈话已扯得过远——尽管谈话对方是白俄罗斯人,但一般说来还是个他不十分熟悉的人。

  “喏,好吧。您知道,同一个聪明人……坚强人谈话该有多么愉快。信念的坚定性——这总是有某种意义的,甚至信念是错误的,也不例外。如今这已经不常见了。例如,这位……您的女主人,就是说……巴拉诺夫斯卡亚。她不也是位观点坚定的女人吗?”

  “不知道,”阿盖耶夫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没有关心过。”

  “没有关心过?这可不应该。您试着想办法……”

  “既然她不在,怎么试法?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这很不幸。她也是我们需要的。她甚至是我们必不可缺的。可是她能到哪儿去呢?她没有对您说?”科维什科问道。他又屏息不动,全神贯注。

  “没有,什么也没说。”

  “是嘛,这可是个谜,”客人再一次心事重重地用瘦削的手指敲打桌面。“您知道吗?她理应有消息来,不可能不捎来消

  息。那么您就……马上报告。”

  “往哪儿报告?。阿盖耶夫问,“往参议会,还是警察局?”

  科维什科狡 地眯缝起眼睛:

  “您不知道?您是个多么头脑迟钝的人哪,真的……这跟参议会有什么关系?”

  “您不是在参议会工作吗?”

  “老兄,我在哪儿工作,这并不重要。报告应送到保安处。这,您知道,在原来的民警局的房子里……”

  “那么,德罗兹坚科呢?”

  “别担心,先生。我们会向德罗兹坚科解释的。”

  “原来如此啊!”阿盖耶夫感到惊诧。他暗想:让你们从我这儿等到个秃鬼吧,你们和你们的保安处,还有德罗兹坚科都—样。

  他一声不吭地把客人送到大街上,看得出客人被某种失败弄得心情沉闷(也许是由于巴拉诺夫斯卡亚不在),临走时冷淡地点点头,迈着细碎的步子,沿大街  而去。阿盖耶夫又站了一小会儿,感到胸中怒火翻腾——一他竟如此软弱无力,消极屈辱,被迫服从。可是对谁说呢?他们已经把他同保安处联乐在一起了,仅仅听从警察局还不够。瞧,如今迫使他——而且是顽固、坚持着迫使他公开地叛变,现在竟是针对巴拉诺夫斯卡亚了。尽管在对付巴拉诺夫斯卡亚一事上,他既不能帮助他们,又不能弄虚作假,因为他本人对她毫无了解。但是,可不要让他们嗅到玛丽亚。不错,暂时他们好象对她没有感到兴趣。也许将来也不会感兴趣,或者永远不感兴趣吧?失踪了,那就任凭她去吧,看来,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办。除非在追踪巴拉诺夫斯卡亚过程中意外地碰上玛丽亚,到那时大概他们两个人都不能幸免。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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