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四节

 



  年轻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是在他们共处小仓房的第三天夜里发生的,他们终于同睡在板铺上,同盖一床羊皮被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住,但寒风仍旧咆哮肆虐,狂吹不止,同时它改变了方向,自北方刮来,在他们的藏身处畅通无阻。然而,这里终究比阁楼平静些。阁楼上空空荡荡,四面八方尽皆透风,更主要的是比较危险。而这里有一个不显眼的暗道办口,通向菜园,而且近处的石块下还藏有一支手枪。那天夜里,他们久久不能成眠,低声闲谈,头脑里想起什么就谈什么。玛丽亚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不再象不久前在阁楼上时那样恐怖。此时听到阿盖耶夫在干草堆里讲的含蓄的俏皮话,已躲在羊皮被下轻声嘻笑。二人都仿佛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世界上正进行大战和有何危险在威胁他们每一个人。

  两个人在一起,他们感到很好,于是,在阿盖耶夫的感情中逐渐酝酿成熟了那终于遏制不住的决心。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干草,迈步走近板铺,揭起羊皮被的边缘。出乎他的意料,玛丽亚没有任何抗拒,完全没有惊恐地喊叫’不‘字,她反而向墙边挪了挪。

  那一天夜里二人都没有睡觉,陷入爱情的癫狂和主宰二人的柔情蜜意之中。破晓之前三人才朦胧睡了一小会儿,睡意是突然摄住他们的。

  天亮时,她首先惊醒过来,从板铺跳下。接着,他也醒了;但意识却不十分清醒,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双疑惑莫解的眼睛死盯着她看。

  “你上哪儿去?”

  她喜气洋洋地笑着,可是紧接着警觉起来。她衣衫不整,更显得妩媚动人。她走近他身边,怀着一种非处女的、几乎是母亲的柔俏,吻了吻他的唇边。他记起了在风雨之夜里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不满地蹙紧眉头,心想大概玛丽亚会伤心,会责备他,甚至会哭泣起来。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的责备,尤其不能容忍女人的泪水。

  但她只是断断续续地叹口气,然后满怀爱意和感念之情,轻声说道:“奥列格!……亲爱的奥列格!……谢谢你……”

  “谢什么,你这个怪人?”

  他搂抱着她瘦窄的肩膀,有礼貌地把她拉向怀里。

  “为了一切,一切,谢谢你……”

  然而,天已经大亮,他们只得匆匆忙忙离开小仓房。白天,大房子里危险小些,那里有厨房、贮藏室、阁楼。

  通常每当玛丽亚做饭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在户外为她警戒,一旦发生情况,有人闯进院子,他便把来人阻拦在外面,使她趁机藏到阁楼上去。她已经不再煎土豆片,罐子里的鹅油吃光了。玛丽亚煮土豆,吃时她蘸大盘子里的粗粒盐。阿盖耶夫裹着背心,站在枫树下向上望着房顶。他等着烟囱里冒出烟来,那就是说,玛丽亚已经点着了炉灶,现在就等土豆煮熟了。夜里发生的一切,如今在他不平静的感情中变成了气恼的事。头脑清醒时,他开始谴责自己,他与她的关系竞发展到边种地步。当然,同这个女孩子相处很难坐怀不乱,但他终究应该表现出意志力,防止迈出最后的一步。可是,瞧,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听凭感情的支配,而且是在如此不合适的时期。世界上大战方酣,人们在流血,他的同胞在前线上献身牺牲,而他干的是什么?她也真好——诱惑他,竟让他接近!现在会怎样呢?自然,什么好事也不会有,这一点他知道肯定无疑,两个人都会遭殃。只是现在他用冷净的头脑思索才明白了这一点,可是他的心却与这些背道而驰,油然产生了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默默的柔情,她是那样不顾一切,信赖地以身许他了。于是,他准备保护她,帮助她逃出她已陷入的陷阱,甚至准备为她去受苦受难。他感到自己有这种决心,还感到一种平静的莫名的兴奋。

  不过,他的兴奋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在他孤身独处的平静时刻里,心中便惊悸不安,而且越来越甚,因为时光在流逝,而他滞留此地的日子却遥遥不见尽头。他的腿已逐渐正常,创口在愈合,现在他只是稍稍有些跛脚,已可以丢开棍子在院子里走动和走上街头。他觉得他能偷偷逃往东方,逃往战线方向。但是,倒霉的是战线始终不见稳定,我们的人边战边退,从各方面看,战斗己在斯摩棱斯克那一侧进行,甚至已在莫斯科城下了。不过,他什么也不能准确地知道,所有的联系都已切断,林中也没有人来。所有的靴鞋都已修好,他把装得满满的麻袋藏到小仓房的干草堆里,准备交给来取它的人。但是没有人来取鞋。基斯利亚科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所以阿盖耶夫越来越惊慌不安。他已经后悔,不该向基斯利亚科夫讲他同警察局的关系。基斯利亚科夫当然要把这—切汇报给沃尔科夫,其结果便完全可能是,怀疑。似乎他们已不再信任他。若是连个解释、辩白的机会都不给,这太可怕了,会在精神上摧毁他的。这种荒唐事就差他们同他算总帐,惩罚他了。在这种条件下会有什么样的恶罚,他是不猜自知的。

  他们挂好门钩,在厨房里吃土豆.可是土豆只能短时间地充饥。玛丽亚在他的眼光里看出了什么,也许是心灵感觉到了什么,她只吃了三个土豆,把盘中剩下的推给他,于是他全都吃个精光。

  “没吃够?没吃饱吧?”玛丽亚眼睛暗含痛苦,问道。他躲藏起自己的目光——他再没有力量假装吃饱,从桌旁站起来了。

  “吃土豆,难道吃得饱?”

  玛丽亚沉吟片刻。

  “亲爱奥列格,也许我该出去一趟?喏,就出去十五分钟……就到科兹洛维切夫家……”

  阿盖耶夫立即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于是严厉地说:

  “这想都不许想!坐在这儿,哪儿也不许露面!”

  他腹中饥饿.但他现在想的不是面包——他想的是他怎样同莫洛科维奇取得联系。同莫洛科维奇他可以坦诚相告,不知别人怎样,莫洛科维奇可应该理解他,也许还能想办法帮助他。但是,中尉相距太远,好象有两公里,在车站上,而且实际上严禁阿盖耶夫同他相见。

  阿盖耶夫等侯玛丽亚拾掇好桌子,在铁盆里冲洗了食匙,把她拉近身边,怀着默默的深情吻了吻她的前额,然后走出到院子里。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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