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六节

 



  她在入口处等着他,他刚一上来,便用两手从身后抱住他,伏在他耳边轻声笑了。

  “玛丽亚……”

  “我看见你了,瞧!看见你在凉亭里怎么坐着,显得那么不满意,怒冲冲的。瞧,往这儿看。”

  她把他领到木箱后房顶斜坡处,在那里挨着 架有一个火柴盆大小的小洞,从那儿能望见凉亭和靠街道一侧的院子一角。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指着打开的木箱和里面的一大堆深色封面的书籍、合订一起的发黄的旧杂志、一些文件、一摞摞软封皮书页还未裁开的印刷品。

  “书啊,你知道吗!”

  玛丽亚跪在木箱旁,掏出一本厚厚的、漂亮封皮上印有沙皇徽章的大开本书。

  “瞧,《俄国:祖国地理全貌》。谢苗诺夫主编。我们家也有过同样的—本,父亲外出专察总要随身携带。瞧,这是讲述贵族生活的席勒—米哈伊洛夫三卷集,我曾经读过,都读入迷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魔鬼〉。而杂志很多啊!”

  他跟着玛丽亚也开始在木箱里翻腾那堆得杂乱无章的各种杂志合订本,还有一册又重又厚的1916年《田地》杂志合订本。合订本的第一页上印着一帧图画: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穿豪华漂亮的绣花上衣,胸前垂挂缨珞项链,一群背上长着双翅的天使簇拥着,天使们手捧杂志飞翔。下面印有杂志发行人的姓名:A.Ф.马尔克斯,以及杂志创刊第四十七年等字样。阿盖那夫随手翻了翻断插图丰富的合订本。他重又嗅到了战争气昧:上而赫然印着一幅军事行动地图,绘有从里加到甚什尼约夫、外高加索以及德黑兰附近的战线,接着是一幅幅所谓“北地救护”的照片,上面有一群群农民和士兵妻子、阵地上的炮队等。在美丽的花体字标题“永垂不朽”下面,排列着几排军官照片,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上面,看到:胡须上翘的克拉别上校,巴尔科夫斯基上校,戴着时髦的夹鼻眼镜的连茨中校,浓眉下射出严峻目光的古萨科夫大尉,哀伤、冷漠的基巴连科上尉。还有几排只有邮票大小的小照片。

  “这是什么,阵亡的人吗?”玛丽亚俯向他身边。

  “阵亡的人……”

  他注视这些人的面孔足有一分钟,心想:瞧,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是如今却旧事重演了。俄国的指挥官、校官尉官们又在牺牲,又死在同样的德国人之手,而且几乎仍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些地方。与这些蓄胡须、佩带肩章的官员不同的,只是今天这些人的照片没有印在报刊上,很多人牺牲得无声无息,不知葬身之处在何方。还说什么呢,人的生命贬值了,大概还会贬值得更低。战争变得更加残酷,要求作出的牺牲要多出很多倍。过去那场战争进展缓慢,死气沉沉,经过几年仍在原地踏步。难道它能与今天的战争相提并论吗……

  “瞧这个漂亮男孩!”玛丽亚指着一帧照片惋惜地说,“长得象你。”

  “奥里金中尉,”阿盖耶夫读道。他仔细端详这个性情温厚的青年那张年轻、没有胡须的面孔,他佩带着肩章,胸前挂着十字章,肥厚的唇边挂着隐约可见的微笑。他在想什么?二十五年前这个中尉在临阵亡之前有什么感受?这些,任何人也说不出,正象任何人也不会记得这个年轻中尉一样。

  可是,再过二十五年会有人记得他们吗?

  这本偶然看到的杂志勾起了阿盖耶夫的缕缕哀思,也许自从来到这一地区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在这场战争中不可避免的牺牲。也许有的人能躲过这种厄运,能等到胜利到来,可是他却未必有这种运气。厄运离他太近了,他经常窥探到它的黑色大口,以致根本无法抱有生还的希望。

  “你快看哪,《片断》滑稽杂志,”玛丽亚说,一副活泼轻松、无忧无虑的神情,“认得出来吗?”

  “是契柯夫?”

  “契柯夫.安东·巴甫洛维奇,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坐在大车上,多滑稽!是善意的漫画!”

  借助气窗透进的黯谈日光,他们久久地在木箱里搜寻,翻看书籍,浏览旧杂志。杂志的内容在很多方面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不同的画页上先后出现挂满勋章的将军,身穿绣金制服的宫廷侍从长和元老大臣,华服盛装、珠光宝气的上流社会贵妇,省长,早巳过去的战争时代的蓄着胡须的军官和低级军士。古老的纸张散发出勉强可以闻到的腐朽气味,纸上的灰尘使他们不时打着喷嚏。太阳从天空越来越经常、越持久地露出,透过阁楼的气窗划破黑暗,投进光灿夺目的光线,在地板上映出一个斜斜的方形。变得暖和些了。周围是一片死寂。他们再次不顾动荡不安的现实,躺到被褥上。玛丽亚热烈、坦诚地喃喃低语着什么,阿盖耶夫已经不去思考她话中的混乱意义,重又忘情于突发奔放的情欲之中,直到他突然被睡魔攫住,昏昏睡去。当他一觉醒来,只见玛丽亚蜷缩成一团,与他并排躺着。窗外射进的日光已经不见了,窗子在落日余晖的返照下勉强可见。阿盖耶夫心想,这样下去会错过莫洛科维奇的来访,于是悄悄地起来,以防惊醒玛丽亚。然而,玛丽亚也已醒了。

  “你上哪儿去?

  “静些,静些。你睡吧,我这是……马上应该有一个人来。”

  “什么人?”

  “喏,你明白,是个熟人。”

  她用一双小手急快地整理一下以长外衣的下摆,拔下梳子把短发梳向脑后。好象她没有任何怀疑,什么也没猜测到。

  “是本地的熟人?”

  “本地的。”

  “那么我……留在这儿。”

  “对,你呆在这儿。我一把他打发走,马上就回来。”

  他吻吻她温顺送来的嘴唇,爬下扶梯,来到厨房。趴在门槛旁打盹的古尔泰不心甘情愿地爬起来,伸伸懒腰,“咪—咪”叫着,声调不高,但表明了要求。阿盖耶夫拦腰抱起它,把它放在贮藏室的扶梯上。

  “把这个朋友绘你,以免你寂寞。好了,待会儿见!”

  他走到院内,望望天空。天上已经飘浮着大块的积云——这是好天气的预兆。阿盖耶夫暗中扣打算:他怎样向玛丽亚隐瞒自己的事呢?当然,必须隐瞒,他没有权利自作主张地把不仅是他一人的秘密告诉给她。但是,在同她有了这种关系之后,若想隐瞒什么,确实不是简单的事。哪怕仅是莫洛科维奇呢。她有可能看见他,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她会对他们作何想法?当然,要让她了解他们的事,是最好的了,可是他在潜意识中非常担心把她卷进他们不平凡的事情中来,因为这种事随时随地可能以他们的毁灭告终。为什么让她去冒这种不必要的险呢?

  阿盖耶夫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等待莫洛科维奇,后来走到了通向谷地的潮湿小径上。但是,不见有人到来。暮色已深,从小花园和菜园里飘来阴冷的潮气,凉风逼人。他寻思,看来应该回到小仓房去,反正莫洛科维奇知道他藏身之处,应该找得到他。阿盖耶夫站在敞开的畜栏门旁,刚刚想到这里,忽听房后在镇中心某处响起了枪声——两下步枪声和几下自动步枪点射声。阿盖耶夫呆楞住了,注意倾听着,但枪声不久便告停止,似乎没有人喊叫。他忐忑不安地想到,莫非是莫洛科维奇出事了?不管怎么说,戒严时间已到,德国人和警察在街道上横行霸道,恣意妄为,拦截出现的每一个人。全镇的人都在这一时间之前尽力赶回家里,不再从院子里探出头去。但是莫洛科维奇只能在天黑之后到他这儿来,这时候才能使任何人看不见他来到这里。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