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七节

 



  阿盖耶夫向院子两朋观看,更经常的是了望沿着菜园的相邻小径,他以为莫洛科维奇会从谷地走来。可是这个人却突然从小仓房拐角处钻出,一下子就到了阿盖耶夫跟前。

  “您好!”

  “嘿,吓了我一跳!……那边有枪声,听见了?这不是朝你打吧?”

  “我总是在没有枪声的地方走路。”莫洛科维奇夸口说。一路疾行,累得他气喘吁吁。他们穿过畜栏,来到小仓房。小仓房里漆黑似墨,暗影中只能分辨出他们暗淡模糊的身影。阿盖耶夫坐在板铺上,莫洛科维奇仍象上次一样坐到门槛上面。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轻声问。

  “没什么特殊的,”阿盖耶夫安慰他说,“只是有几个问题。”

  “要知道,禁止我同您会面。可是那个男孩说……”

  “我知道。但是我别无他法。我失掉了同基斯利亚科夫的联系。”

  “这更糟了,”莫洛科维奇沉思片刻说,“我同他也没有联系。”

  “也许他被抓了?”

  “不,不太象。若是被抓,咱们能知道。在警察局里没有

  “可是,咱们怎么办,就呆坐在这儿?在这个破洞里!”阿盖耶夫掩饰不住内心的懊恼。

  “咱们能干什么?去追赶前线?大概太远了。”

  “远是远些。可是,咱们终究是军人,是正规军的指挥官。”

  “要行动,在这儿也可以。而且需要。以后会清楚的。”

  莫洛科维奇大概是对的,他们应该行动,可是摊在阿盖耶夫头上的那些行动不十分合乎他的性格。最好是战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公开搏斗。这要比这种无法理解的游戏,完全捉摸不定的状态,不知为了什么的苦闷等待强得多。他现在考虑应该怎样向莫洛科维奇讲警察局以及它对他——阿盖耶夫的加害,讲这个令人难解的走狗科维什科。怎么作才能离开这个村镇到别的尽量远些的地方去,也许到森林里去投奔游击队营地,因为这里不是他的位置。可是,跟莫洛科维奇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也失掉了联系啊。只是为了引起最后一个暂时还相信他的人的怀疑吗?

  “基斯利亚科夫到底丢到哪儿去了?”他思索着再次问道。

  “基斯利亚科夫会找到的。也许进森林去了?会有另一个人来接替他的位子?”

  “快些来就好了。”

  “您怎么,有急事?还是有报告?”莫洛科维奇问。

  “二者都有。你知道,一个星期以前给我捎来一麻袋鞋。喏,我修完了。可是无人来取。”

  “会来取的!一旦需要,就会来取,”莫洛科维奇安慰道。

  “也许在等待,不信任我?”

  “算了吧,有什么理由?”

  “理由倒有一个。警察局长常来找麻烦,劝说我跟他合作。”

  “让你当告密的?”莫洛科维奇紧张地脱口问道。

  “当告密的。有一次,险些没把我送集中营去。德国指挥官要求把我送去,”阿盖耶夫边说边等待,看莫洛科维奇对此作何反应。然而,莫洛科维奇  未答,阿盖耶夫立刻明白了:他的话只是引起了警惕,没能解释开任何问题,反而把本来就已不正常的关系弄得更加复杂化了。

  “是——啊……怎么说呢,是件糟糕的事。”莫洛科维奇模棱两可地说,“不能摆脱吗?”

  “我当然不会同他们合作,但是你得理解我的处境: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能够。他们会马上把我吊死,”阿盖耶夫激动地说。

  “这是一定的。”

  “因此我再不能呆在这儿了。得到森林去。”

  “看来是该这样,”莫洛科维奇无精打采地同意道。他似乎理解阿盖耶夫,可是,他在谈话中突然垂头丧气。根据这一点阿盖耶夫明白,他们这次会面不会减轻他的处境。说不定反而加重呢……

  “遇到机会,你对什么人说说……让他转告沃尔科夫。因为我在这儿完全处在怀疑之中……”

  “可是,在那边也需要……信任啊。遭到怀疑,怎么能加入队伍?”

  “是啊,这话很对,”阿盖耶夫停顿片刻苔道,他颓然坐到板铺上。

  这一点是他不曾想过的。他觉得:只要从这儿挣脱出去,到森林去投奔游击队,那里四周都是自己人,那么他就能摆脱这种令人难熬的尴尬处境,不再受到来自自己人这方面的令人委屈的怀疑了。但是,要知道,受到怀疑,同样是不可能到那边的。象他这样的人,在那边根本无人需要。

  那么,他如何是好?该怎么办?

  怎么办,连莫洛科维奇也出不了什么主意,看来他知道得也并不比阿该耶夫多些。阿盖耶夫阴白这一点,之所以找他,只是因为他是当地人,认识的人多些,以为他的联系应该比较可靠。原来,随着基斯利亚科夫的失踪,他的联系也断了许多。

  阿盖耶夫沿小径把莫洛科维奇送到菜园尽头,他们冷淡地分手了。两个人若是知道他们自由的时日所剩不多,这是他们能推心置腹、公开交谈的最后机会,那就好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却轻易分了手。阿盖耶夫觉得,莫洛科维奇甚至松了一口气。阿盖耶夫站了一会儿,目送他,直到他隐没在暮色苍茫之中。剩下一个人之后,阿盖耶夫开始思索,人为什么生成这样,一出现小小的模糊不清,就准备怀疑,宁肯初信某些间接事实,而不愿相信多年的友谊、交往、共同的工作以及不久前共同经受过的死亡考验。莫非莫洛科维奇也怀疑他的忠诚。莫非也以为——哪怕短暂地以为他在耍两面派和可能出卖他们?向谁出卖?向那些豺狼,向那些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出卖生活中最神圣的一切,出卖祖国和人民的走狗?他会投靠他们去效劳?只有根本不了解他——阿盖耶夫上尉,或者长着一颗白痴脑袋的人才会这么想。可是,要知道,他们大概这样想了?大概这样想比较习惯?或者比较简单?或者pJ能比较切合实际,比较有远见?可是,若说比较有远见,那么他这个人的命运又当如何呢?或许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那么该有多少人的命运才值得重视呢?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

  不,看来,若是一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那么一万人的也值不了多少。这是起码的算术规则。是算术规则,但不是战争规则。战争自有其本身的、远远不是人的种种规则,只要有战争存在,支配人们的正是这些规则。

  怎么办呢,听天由命吧。阿盖耶夫想,主要的是不要自暴自弃,胡思乱思,要保持他生活二十六年以来做人的一贯本色。他在军队服役的四年里努力当一个好指挥官,而且看来是当成了这样的军官。至少在他那份曾经保存在团参谋部里的个人档案上记裁着六次嘉奖,处分却一次也没有,尽管对他来说同上级冲突并不是罕见的事,而且有时他受到过严厉的训斥。除了与上级的职务关系以外,他还同平级军官、中级指挥人员、同志、朋友以及属下的士官和红军战士有过各种性质的接触。对于阿盖耶夫说来,在什么地方偶尔说出的一句:这个军官“好象是个还不错的男子汉”,要比上级的看法更为宝贵。对自己的军伍生活,他不惯于听到别的评价,而如今在这个村镇围绕他搅起的混乱,却令他陷入了绝望。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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