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八节

 



  他心神不安,情绪沮丧,回到厨房,在黑暗中挂上了门钩。立即被姑娘温暖的双手搂入怀中。

  玛丽亚把他领到餐桌旁,按他坐在椅子上,低语道:“喏,我马上安排你吃饭……马上,马上……”

  他还未及醒悟过来,她已经塞到他一只手里一大块散发荷兰芹香味的面包,递给他另一只手里一大怀牛奶。

  “吃吧!怎么?香吗?”

  是啊,这真好吃极了,他觉得从没吃过这样香的面包,没喝过这样可口的牛奶,胃里舒服己极,于是就着剩下的牛奶吞咽下所有的面包。

  “喏,吃够了吗?还想要吗?”

  阿盖耶夫不想再吃了——他已经明白,她曾跑到什么地方去过,也许去找过姐姐或者邻居,所以心中很害怕。在这里她是他唯一的快乐,大概也是他能够依靠的唯一支柱。担心失去她已经成了他从未经历过的、甚至面对自身死亡也不曾感受过的恐惧之感。

  “谢谢!”他说,在黑暗里亲吻她那双软绵绵的手掌,“但是我请求你,再不要到任何地方去!不要!不管怎样!咱们一齐走吧……”

  “到哪儿?”她天真、急快地问,似乎准备立即随他一道逃跑。

  “到哪儿?不管到哪儿去。时辰一到,咱们就走。”

  “时辰一到!我相信,咱们的时辰一定会到来。应该到来。黑夜就会过去,我们就不受任何威胁了。啊,我多么希望活到这个时辰啊……我亲爱的奥列格……”

  她匍匐在地板上,伏在他的脚旁,两只手抱着他的大腿。他们强忍涕泣,互相温存着。他默默地为她擦拭两颊泪痕,紧张地想象,怎样才能拯救她和自己免被紧透过来的毁灭一切的无情战车辗为 粉。可能正是在这一天晚上他才感受到从前不知为何不曾被他意识到的事实——他爱她是超越个人意愿,超越战争,甚至超越全部理智的。也许他应当把这些告诉她,可是,不说出口难道两个人就不明白嘛……

  天气骤变,转入秋令,淫雨连绵,令人心烦意乱。每当雨停之际,尤其是在早晨,便涌来浓雾, 没了房屋、菜园、树木。一次,阿盖耶夫黎明起来,竟认不出院子来了——畜栏大门前的一切都消失在凉嗖嗖、白茫茫的雾海里。周围一片沉寂,这是一种奇怪、神秘莫测的寂静,街道上似乎已经空无人烟,整个村镇也仿佛死了一段。

  那天夜里,阿盖耶夫和玛丽亚直到天已破晓方才入睡,整夜他们在小仓房里被不知究竟的警报惊扰不安。这次警报把整个地区当局和警察局惊动得纷纷出动。事情是从郊区墓地附近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惊恐万状的惨叫开始的,接着便是一片枪声,沿着他们的绿荫街跑过几个人去——全都奔往墓地的方向。他们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沉闷,但是听不到人语喧哗,仿佛跑过的是一队士兵或者警察。后来,在邻近的常有车马往来的街道传来辚辚的大车声,那里有了人语声,甚至呼喊声,而在中心的教堂附近重型汽车也发出了“嘟—嘟”声响,车灯闪着一个个黄色亮斑,透过浓雾在镇里房舍的顶盖上扫来扫去。阿盖耶夫屏住声息倾听着,企图弄懂镇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弄懂并不是件简单事。玛丽亚紧贴着他,两手楼着他的肩膀,象发寒热病似的浑身乱抖。他给她裹上羊皮被,心想,在这惊恐之夜也许不得不设法救她出去了。下面墙上有一块没有固定的木板,他早已指给她看了,姑娘能很容易通过它钻到菜园去。可是,下一步呢?从菜园再逃往何处去,这一点他们暂时还没解决。

  他们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决。当这场令人费解的警报自消自灭地平息下去,周围一切逐渐恢复平静之后,天大亮前,他们就这样互相搂抱着酣然睡熟了。

  潮湿、僵滞的浓雾使一切都显得冰冷冰冷,令人感到不好服。湿淋淋的树枝往下滴落着透明的水滴,沿着湿漉漉的树身流淌。浓雾遮蔽了枫树的褐色树冠,轻轻地在那里盘旋缭绕,缓缓地由那里爬向发潮变黑的房盖。阿盖耶夫冻得蜷缩着身子,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门前——昨晚扣上的铁钩一动未动地扣在门环里,那就是说,巴拉诺夫斯卡亚仍未回来。他已经不再计算她走后的日子和星期,看来他的女主人果真永远地失踪不见了。他和玛丽亚已经吃掉了半个菜园的土豆,挑出了贮藏室里的所有可吃的东西。但是丝毫没动财物,暂时只靠羊皮被和阁楼上那床破布缝缀的花被子过活。阿盖耶夫每次在小仓房里早晨醒来,总在等侯院子里有什么人出现和说一句:“沃尔科夫派我来的。”但是,一天天过去了,仍不见有人到来,装满修好的靴鞋的麻袋仍旧躺在干草堆里。基斯利亚科夫也未见踪影。阿盖耶夫感到自已是个遭抛弃、被遗忘、孤苦伶仃的人,如今他唯一的安慰便是玛丽亚。

  他弄不懂为什么,但玛丽亚确实己不可抗拒地全部控制了他那慌乱不安的感情,占据了他的身心——他的记忆、注意力、思想,似乎成了他的爱情所在。他不间断地思索她和他们的荒唐命运。在现实中或在想象里,她总是寸步不离他,他总能在眼前看到她可爱的形象,听到她说话的特殊、断断续续的腔调。他看了又看,欣赏她怎样把金发从额头拂向脑后或者如何微微倾斜着头,用小巧玲珑、半透明的梳子梳理头发。这只小梳子总插在她的后脑门上。当她讲述什么,或者沉默不语,或者在膝头上整理长外衣的下摆时,当她猛然搂住他的肩膀,小手掌贴在他的肩膀上或者搅乱他后脑勺上长得很长的头发时,她那一双纤细、发抖的手便是关怀和心态变化的外在表现。他的长胡子使她感到特殊的乐趣。他曾用剪刀修整过两三次,找不到剃刀刮掉它。玛丽亚喜爱把弄它,亲吻它,用脸颊磨蹭它,同时口中总是说:

  “你长的胡子多好啊!好一部大胡子!你把它留起来,象个老爷爷那样才好呢!”

  “怎么,合适吗?”

  “那还用问!这件绣花衬衣也般配。喏,简直既象勇士歌里的英雄!象伊里亚.穆罗来茨!……”

  “哪里象穆罗来茨!象夜鸳强盗……”

  “不,不……你是那样……对了!一眼就看得出,你是指挥官!”

  “若是一眼就能看出,那可不好。”

  “喏,没关系,喏,没关系……喏,这才好哪!”她热情地说服他,一边亲吻他的胡子、面颊、嘴唇……

  在这种时刻,他松弛、瘫软,如果不是那不曾摆脱的苦恼不安的思想,他几乎是幸福的。可是,他一直想了又想,想了无数次——同她躺在同一件皮被下,坐在破被子上,她睡熟时,孤身独处,站在院子里倾听街上声音并力求从中找到他那么需要的东西时——他无时不在想。有一个想法不分昼夜地啮咬他的内心——这不会有好下场的!在这残酷时代,在深渊的边缘,离警察局、德国人、保安处仅有咫尺之遥,这不可能有好结局。大祸必将临头!但是,他无法约束自已,无法控制那已不听驱使的感情,似乎他已意识到对于他们已不再存在另一个时候,这种事已不可能再次重现。确实,美好事物不会持续很久,也不会经常出现,它是稀世珍宝,是赐予的奖赏。瞧,命运奖赏给了他们……这命运是善良的诙谐女人,还是阴险诡诈的妖婆?她可不要过不多久就残酷地嘲弄他们啊……

  他们尽力不谈论未来,不谈论明天,甚至不谈论今天傍晚、夜里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只为现在,为现在的每一瞬间活着,因为只有这—瞬间属于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说不定根本没有明天,昨天已是遥远的过去,也根本不属于他们,尽管他们也回亿它。阿盖耶夫不再修鞋了,这一地区似乎无视他那不可靠的修鞋技术。所以,有几次他在凉亭站一会儿,就再也不露面了。他们以土豆果腹。最近几天,他们适应吃用热灰和厨房里烧过的热炭烘烤的土豆,觉得烤土豆好吃些,主要的是更富有营养。一天,玛丽亚用从田垄挖来的红甜菜煮汤,二人吃了两天——先是热的,后是冷的。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们呆在阁楼上气窗旁,尽情享受积蓄起的温情体贴、拥抱和亲吻。  低语或者压低嗓音谈话。不过,他多半沉默不语,玛丽亚却能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以致他有时制止她说:“轻声些……”阿盖耶夫的伤已经几乎全部愈合,只是创口下端化脓,流淌脓水,略略沾湿了绷带。他已能相当自信地迈动左腿,尽管当他快步走动时,瘸得略微明显,所以他尽量走得缓慢些,有时也拄着木棍。

  那一天,他们仍象往常晨起时一样,从小仓房爬回到阁楼上,吃完了昨天剩下的土豆。也许由于不眠之夜,玛丽亚心绪不佳,一声不吱,几乎没有吃东西,多半送给他。她不断唉声叹气。

  他们坐在铺展在气窗下的被褥上,她用被子一角遮住赤裸的两腿,突如其来地径直问他,所提问题同刚才的谈话毫无联系:“亲爱的奥列格,咱们会死吧?”

  他诧异地望她一眼,在她的大眼睛里凝聚着痛苦和期待。

  “你说的是什么呀?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等着我们的是什么,这有谁能说得准。我能知道吗?但是,我们将活下去。不可能是另一种结果。”

  “那么,德国人呢?”

  “德国人怎么样?”

  “德国人会战胜我们?”

  他寻思,多么奇怪的女孩子,她竟为这件事担心!不过,他本人日夜悬心的不也是这件事吗?但是,他一分一秒也不能允许自己同意什么他们注定要输,什么胜利属于希特勒等等说法。他从自己的头脑里驱赶走这类卑劣的想法——不管实际情况将会如何,他应该相信我国的胜利。当然,他们二人可能根本活不到这一胜利到来的日子,但这是另一个问题,应寻找另外的答案。

  “这么说吧,玛丽亚,”他坚决地说,“德国人永远也不能战胜我们,因为……”

  “为什么?”

  “就因为……因为俄国还从来没被任何人战胜过。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靼鞑人呢?”

  “靼鞑人怎么了?临时占领。拿破仑也曾经临时占领过莫斯科。但只是临时的。永远占领,做不到。”

  “你坚信这一点?”

  “绝对。一分一秒也没有怀疑过。”

  “谢谢你,”她想了一想说。她向后一仰,靠在臂肘上,“不然的话……你看……我好象怀孕了。”

  “原来是这样!”

  他还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但他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对事态的这种转折心里没有准备,但清醒、总是处在振奋状态的头脑却已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这判断现在就如一声沉重、哀痛的叹息:“唉呀,这不是好兆头!”它的确不是好兆头,不过这一夏一秋有什么是好兆头呢?全都是灾祸、死亡、混乱、痛苦、惶惑不定。

  “算了,”她说着小心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只是你不要责备自己。若有什么,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最好你还是讲讲自己的事。”

  “给你讲什么呢?”

  “讲你是怎么生活的,讲讲自己的妈妈。她在哪儿?还活着吗?”

  “活过。父亲也活过。有什么可讲的?都是集体农庄庄员。”

  “你怎么当上的指挥官?大概是念完了军校吧?”

  “当然是念军校。这很简单。你看,我有个叔叔,是军人。有时他来我家度假。我总看不够他,就报考了军校。军事很难,但我爱学。说这些干什么?你还是讲讲自己吧。你生在明斯克吗?”

  “在明斯克。你知道,我是在父亲和母亲之间长大的。这情况你能想象得出吗?事情是……事情在于,谁也难想象得比比我父母更不般配的夫妻。父亲出身农民,师范学校毕了业,长期教书,后来调转到白俄罗斯民族文化研究所——明斯克有这么个研究所。父亲一直生活在民族的氛围里——研究白俄罗斯的历史、民间文学。永远不断地研究,又是编年史,又是古代文学。后来就开始了考察,采风,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街上,也不管是在电车上、商店里,一开口就说白俄罗斯话。很多人都回头回脑看他,因为在城市不时兴这样作,太土气,象乡下人。可是,他是出于原则考虑。我母亲虽然也出身农民家庭,可是习惯了城市生活。你知道,她爱上了城市的一切,所以往日的、乡下的东西部叫她深恶痛绝。她也是出于原则考虑,不肯接受任何哪怕使人稍微记起乡村的东西。无论是民歌还是民间故事,她一概不承认。不承认任何民间文学,不能容忍农民、乡下的泥泞,甚至乡下的牲畜。嗐,她多么会嘲笑白俄罗斯话呀——简直有讽刺作家的天才。父亲有许多农民朋友——喏,一出外采风,就告诉所有人自已在明斯克的住址。于是,一到冬天就赶来雪橇,一个或两个农民光临我家,穿着羊皮袄,脚登树皮鞋,而且是湿的,沾着雪。父亲帮助他们脱衣,让进书房,当然穿着树皮鞋。在那儿唠起来没完没了,有时候还喝上两杯。但是,母亲连

  一脚都不住那儿迈,全由父亲一人招待他们。小时候,我母亲还让我去看,去听,等我一长大些,就禁止我去了。可是,看来,为时已晚。我已经培养起了兴趣,这些叔叔我直到今天还都记得。这样,念完六年级时,有一次我随父亲去采风了。我记得,我们去了波列西耶,到农庄庄员中间去。当时母亲正准备去索契,要带我一道去,可是我执意不肯:我要去波列西耶。从谈话里,从父亲口中我听到了那么多关于波利西耶的事。大吵大闹了一场,我又哭又嚎,终于遂了心愿——和父亲一道去了。而母亲只得同一个女友到海边去了。那位女友是中央执行委员会负责干部的妻子。”

  “你们在那儿采风时,怎样生活的?”

  “噢,那儿简直是天堂!住在一个林中小村里,租一位叫卢莎大婶的或者阿利比娜大婶的住房,她家有带牛犊的奶牛、马、狗、带八九个羊羔的绵羊、猪崽、鸡雏。真是有趣得要命!有时候,我和一些男孩子交朋友,一起去夜牧,放马。在小河里野浴,捉虾,当然还摸鱼。田野上,草原上,有多少鲜花啊。还有森林!那是些什么样的森林啊——到处是野果、蘑菇。不,就是现在我一想起这些,还是不能不激动。我到这儿来看堂姐,就是为了采野果。我非常喜欢采集野果。采到了……”

  玛丽亚缄默不语了,抽泣了起来——阿盖耶夫轻轻地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只抚摸了一次。她忍住了眼泪,不久便平静下来,向他宛尔一笑,笑到那样平静、凄苦,又那样高兴。

  “喏,过去了,没什么……你知道,除了这些,父亲也把我吸引到自己的氛围里去——收集民间智慧结晶,各种成语、谚语、传说。还有民歌、麦收歌、圣诞歌、婚礼歌、仪式歌,还有天知道是些什么歌。他都知道。我也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甚至亲自在留班辛纳从大婶和婆娘口里记录了几首民歌。你听:

  我的妈愁眉苦脸,火冒三丈:

  ‘我的女儿在哪儿有了身孕?’

  ‘我怀孕是在那浓密的松树林,

  在绣球花底下,

  在绣球花底下,

  白皙皙的手臂枕在头底下——’”

  她轻声唱着,好似絮絮低语,旋律优美动听,但哀婉感人。“我还记得一些。唱吗?可以不?”

  “不,你知道,还是能被人听到。你用白俄罗斯语唱,一般说来,这很好。”

  “是啊,你知道,有时这样过一个夏天,我习惯了说白俄罗斯话,所以回到明斯克以后还久久转不过来说俄语。妈妈吓坏了,骂我,骂父亲。可是,我故意捣乱。‘请’,我就说‘卡里—拉斯卡’;‘再见’,我就说‘达—帕巴岑尼亚’连衣裙,我就说‘苏肯卡’。怎么样?难道不好?和俄语、乌克兰语一样,都是斯拉夫语,既不好些,也不坏些,是平等的语言。”

  “你真是好样的,”阿盖耶夫说,“我也是乡下人,你知道,在军队里我不得不……受罪。在忘掉白俄罗斯话和掌握俄语之前,受尽了奚落。就是后来,人们也常拿’特拉普卡,布拉特卡‘一类话来打趣我。”

  “喏,在军队里让所有的人都说俄语,这也许是必需的。可是,在明斯克我为什么要受拘束?我是在自己的共和国。但是,在城市里不理解我,一到乡村我可就自由自在了。我多么喜欢听婆娘们唱歌叼。譬如说,晚上从田里回来,你就能听到,这儿,那儿,山后,林边,到处都有歌声,声调婉转,悠扬起伏,此唱彼应的二重唱是那么动听。”

  阿盖耶夫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微感惊奇——这一切对于他是如此新鲜,甚至有些奇妙。他一生有十八年是在乡下度过的,但是他连想都不曾想到赞美欣赏这种生活,他简直不曾注意到它,正象人们不注意所呼吸的空气一样。喏,唱歌、谈话用的是白俄罗斯语,或者用他们的说法,用的是乡下话,但是难道文化就在于此吗?文化——在设有剧院、影院,在有衣饰华丽的女演员歌唱,有各种学者用纯正的城里话,甚至用外国话交谈的城市里。在军队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掉立刻暴露出他是白俄罗斯人的腔调,这种腔调有时成为同志们取笑逗趣的对象。可是她,你瞧!是个城市姑娘,但对他司空见惯、平凡无奇的乡下的一切却这么喜爱……

  阿盖耶夫温柔地搂着玛丽亚,静听她那伤感的呢喃低语,体味她那怀乡感情,然而在意识中仍响着她离开回忆、使他粹不及防说欢的那句话。阿盖耶夫心想,这可真是多余,竟弄到要做父亲的地步,而且挑了这么个时候!在这种时候当母亲,她得遭受什么罪啊!鬼知道,这会使事态变得多么复杂、混乱,甚至导致新的灾祸。可是有什么办法?既然木已成舟,看来别无他法,只有一个出路——等待。

  但是能等到什么呢?

  就这样他在这个镇上已是等了又等,等待各种事情。先是等待伤口愈合,等待他的女主人巴拉诺夫斯卡亚归来;接着,等待基斯利亚科夫或者沃尔科夫的人到来;怀着恐惧和厌恶等待科维什科或者德罗兹坚科出现,等待警察突袭、揭露、逮捕。他在此地生活的时间全部是在难熬难耐的等待当中度过的——等好的,也等坏的。但是,暂时一切都好象僵滞、呆怔了,时光在流逝,而他的命运中却根本没有任何变化。也许在酝酿着什么?以后可不要爆发为灾祸、不幸——最坏的是,如今这已经涉及到两个人。不过,应该说,已经涉及三个人了……

  当玛丽亚停顿不语,细听下面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声音时,他醒悟过来,急快站起。

  “你坐在这儿别动。我下去看看。”

  应该去看看,哪怕只是为了安全,为了确保院子里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危险,当然也是为了预防万一:说不定所需要的人终归会派人来找他呢。他顺着陡立的扶梯下到阴暗的贮藏室,走到厨房。桌上摆着玛丽亚精心排列的器皿——汤盒、食匙和茶杯,上面盖着干净的布单。食具是供一个人用的,这里任何东西都不应引起他人怀疑房子里还住有另一个人,对这一点他严格注意意。也许,这里的东西过于有条不紊,规整有序了,他可不会这样收拾的,可是这个玛丽亚呀……阿盖耶夫跛脚走到院子里,用眼睛寻找古尔泰,今天老猫不在附近.大概在房子附近饿得受不了,跑到远处去打食了。雾已稍见消散,飘到菜园外,到谷地,饱含着水份,散落在青草上,树枝上,院子的铺路石上,房屋的木板屋顶和仓房的房檐上。周围的一切都浸湿了这场大雾和它的冷冰冰的潮气。浑身冷嗖嗖的,或许阿盖耶夫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秋天的令人不舒适的气息,感受到行将降临的严寒、阴冷的天气。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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