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九节

 



  他已经想回到阁楼去找玛丽亚,但为了确有把握,决定还是先看一看街道的远处,因为危险通常都是来自那一侧。他刚一从拐角往外窥看,马上吓得缩了回来——从离这儿不远的第二或第三家里走出一群男人。共有三个人,一个头戴便帽的人——看来是主人——在送他们。走在前面的一个人回转身去,严厉地警告他什么话。阿盖耶夫不需费力就认出,这个走在前面的高个子是警察局长德罗兹坚科。他藏在拐角里等待,仔细听着,努力猜测这些警察要拐向哪里——顺着大街到镇子里去,还是……但是,这三个警察顺着板障直奔巴拉诺夫斯卡亚家而来。于是,阿盖耶夫心里咒骂着挺身走到院子中央。

  “你好啊,鞋匠!”德罗兹坚科拐进院子,精神抖擞,仿佛友好地向他问候。“瞧,你胡子长得象个老头子。怎么,没有剃刀吗?”

  “不是,您知道,懒得刮脸,”阿盖耶夫恢复了镇静。

  警察局长仍穿着那条坦克兵式的马裤,腰扎军官的宽皮带,黄铜带卡上没有星徽,头上戴着德国人的船形帽。他手中没拿常见的树条,这次拿的是一根雕刻擦亮的手杖。他玩弄着它,轻轻地在空中挥动。

  “巴拉诺夫斯卡亚回来了吗?”

  他立在阿盖耶夫对面,固执、审视的目光死盯在对方身上,于是阿盖耶夫心事重重地长吁一口气:“不,没回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想……”

  “啊,这个坏女人!”警察局长怒骂道,“她在同我们玩一场非常恶劣的把戏。这个神雨婆娘会玩够的!我一定记住她这笔帐!……腿怎么样?”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重又僵立在那里注意望着对方。

  “在愈合,”阿盖耶夫没有立即回答,“但是很慢。您知道,没有药,连包扎都没有什么可用的……”

  “不要哭穷!瞧,你走路都丢开棍子了。若在军队里,早就送你上前线了。好了,咱们进屋去看看!”德罗兹坚科忽然提议,随即拉开了厨房门。“你们留在这儿!”他回头看了看两个带白袖标的警察。于是两个警察摘下了肩头的步枪。

  阿盖耶夫尽力保持镇静,随德罗兹坚科走进厨房。他急忙给局长拉过桌旁的椅子,想尽快让他坐下,把他的视线从贮藏室的门上引开。然而,德罗兹坚科坐下之前先审视了炉灶、桌上的厨房用具,还向窗外望了望。

  “抽烟吗?不抽?”

  “不,不抽。”

  “而我抽。以前抽白海牌,现在瞧,抽这种破烂货,”他边说边坐在椅子上,掏出装着德国纸烟的烟盒,“没有白海牌的呀”。德罗兹坚科轻蔑地嘻嘻一笑。

  “若是只有这个不好,那倒好了!可是,一切都不好!杂乱无章,抢劫盗窃!铁路上都发生了什么呀!”

  “发生了什么?”阿盖耶夫装糊涂地问。

  “运行的列车接连被炸!德国人已经枪毙了三个站长,还是无济于事。你想,他们能就此罢休?只要有破坏,他们就不会罢休。什么都在所不惜。今天枪毙一百人,明天就会枪毙二百人。一直到这种岂有此理的事结束为止。可是,还是没有结束。那些人显然不怜惜自己的同胞。谁也不伶惜……”

  “原来这样!”阿盖耶夫暗想,“原来有罪的倒是那些人。不是枪毙平民的德国人,而是那些在离这里很远的人。”

  “那么警察都干什么去了?”阿盖耶夫装模作样地问。

  德罗兹坚科猛然转过身来——他那高大的身躯压得破旧的椅子吱嘎作响。

  “警察局忙得焦头烂额!而且,警察也太少。我们不能监视所有的人。我们需要帮手,需要本地区、各乡村、车站上的人。但是,他们被布尔什维克吓破了胆,不愿意同我们合作。这给谁带来了害处?首先是居民。喏,在铁路上炸毁两节车厢,使机车出轨。难道这能使德国人受到损害?要知道,德国有几百万辆车厢呀,能从全欧洲调来。可是,附近的乡村可就完蛋了。房子被烧了,人被枪毙了。都是些清白无辜的人。有谁保护他们?要保护所有的人,我的力量不足呀……”

  阿盖耶夫没有吭声。话题转到这上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认为警察局是占领当局的一个惩罚机关,可是据这个局长的说法,它却保护清白无辜的居民的利益,维护他们免遭破坏和继之而来的残酷迫害……

  德罗兹坚科又压得椅子嘎吧一响,随后纵身站起,跑到窗前,向院中望去,显然他是在寻找自己的警察。警察站在门夯未动,他灵巧地又转身回来,嘴里叼着香烟,两手重重地拄在桌子上。

  “你听着,参加到警察局来,你游手好闲得够了。在这样时期不该只想到自己你想想别人吧。应该整顿好秩序,不然的话,德国人会干掉所有的人。就象对付犹太人那样。但是,犹太人——让他们见鬼去,可是,自己人应该怜惜。谁保护他们?属于自己的唯一力量——就是警察局。但是,警察局需要秩序安定。只要秩序安定,警察局还能干些事情。当然是为自己人喽。怎么样?同意吗?”

  阿盖耶夫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对这场谈话毫无准备,所以只能茫然失措地嘟囔道:“您知道,腿……还疼啊。”

  “腿,可以到我们那儿去治好!我们还有医生。药也有。你干出点样子来,我就到德国人面前去替你说话,提拔你当个副局长。我非常需要副手。不然的话,你看这些家伙,”他向窗外一摆头,“象些劈柴斧子!又蠢又懒。而你终究是个中级指挥官。”

  “瞎,算个什么指挥官,”阿盖耶夫蜷缩起身子,“现在是个被包围的人。”

  德罗兹坚科默不作声地瞅着他的硷,足足有一分多钟,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到什么。

  “你看看我!要知道,我也可以使用暴力对付你,采用动员令的作法。但是,我不需要动用暴力。你又不是个大姑娘。我要的是自愿。要的是能干事儿。而你是个能干事的人。人又聪明。你应该明白,可别耽搁了。战争眼看就要结束了。”

  “难道就要结束了?”阿盖耶夫眯缝起眼睛,冷漠地问。

  “全完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德国人包围了莫斯科,很快就会把它捣毁。你注意,可别晚了。”

  “可是我没地方急着要去。”

  “这是多余的!你可不要弄得在胜利后让德国人追究责任:你干什么来着?若有一差二锗,德国人可不会抚摸你的脑袋。他们一般说来也不抚摸别人的脑袋。是个严厉的民族!”

  “这点我知道。”

  “知道就好。那么,你考虑考虑,我可不再提出建议。自动来。懂了吗?”

  “有什么不懂的,”阿盖耶夫摸棱两可地答道。

  德罗兹坚科陡然离开桌子,把没抽完的香烟摔在地上,转过身去。

  “喏,你听着。现在你的主要任务——是巴拉诺夫斯卡亚,她只要一露面,你就给个信儿。马上给。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你要错过了,可别怨天尤人。已经是保安处对她感兴趣了。在这件事上我可以袒护不了你”

  “保安处为什么对她感兴趣?”阿盖耶夫忍不住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就是说,她干了点儿什么事。警察局在这方面可没插手。”

  “好吧,明白了,”阿盖耶夫说,心想他们在他身上是达不到目的的。但是,他可不要错过机会,等女主人一回到家,立即及时警告她。

  象前几次来一样,德罗兹坚科没有道别一声,一下子中断了谈话,便向房门走去,跳到院子里。呵盖耶夫松了一口气,把他送到街上,三个警察头也不回地向镇中心走去。阿盖耶夫又站了一会儿,确信危险已经过去,才走回贮藏室。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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