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十节

 



  玛丽亚躲在书箱子后面,在阁楼上等着他。他刚一爬上扶梯,她立刻迎面扑上来。他感动地拥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中。

  “喏,你怎么了?别怕,我在保护你呀……”

  “我全听见了,”她说。她在他怀里直哆嗦。忽然她问道:“你有武器吗?”

  “武器?什么武器?”

  “喏,手枪或者步枪,或者别的什么……”

  “你干什么?”

  “你不知道干什么?”她眼含痛苦的泪水,责备地看他一眼。

  “不,不,”他急忙说,“还没到这种地步。我希望,别到这种地步。对咱们来说,主要的是拖延时问。等以后……”

  “以后怎么的?”

  “等以后……胜利会属于我们的。”

  “唉呀,我担心,不会属于咱们的,亲爱奥列格!我担心,不会属于咱们。可能属于别的什么人,但决不属于咱们说不定我用不了多久就会躺在潮湿的坟墓里的!……”

  “你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呀……为什么这样灰心丧气?你平静些……还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他踩着阁楼上软绵绵的锯末把她扶到揉皱的被褥上,让她在破烂的布被上坐下。他本人也并排坐下,搂抱着她仍在哆索的瘦削肩膀。

  “喏,没关系,没关系。暂时我们还活着,还在一起,这才是主要的。咱们还要同他们斗一斗。咱们还要战斗……”

  玛丽亚一声不吭,轻轻地抽泣,慢慢地安静下来,顺从地接受他的抚爱和拥抱,越来越紧地靠在他的怀里,仿佛在把自己的痛苦传送给他,同时把他的坚定信念吸收到自己身上。于是他一点一滴地凝聚着这种坚定性,凝聚着对旷日持久的考验得到顺利结局的微弱信心,只为了增强她的力量。他本人已对一切作好了准备。可是同她在一起,一切都复杂了,混乱了,他清晰地感到,他应该三倍地加紧努力和增强自己的自制力。

  这一天寒冷刺骨,泥泞满地,午饭时下起小雨。雨点打在潮湿发胀的房盖上,发出单调的响声。玛丽亚在阁楼上盖着羊皮被打盹。阿盖耶夫坐在被子的一角,借助气窗透进的暗淡光线翻看褪了色的《田地》杂志。他们从木箱里搬来一大抱这种杂志。每一期都图文并茂,再现了战争——1916年那次战争的景象,刊载着牺牲者和英雄们的照片,将军和沙皇大臣的肖像,战争故事、诗歌、军事行动述评;整版篇幅刊登科学院士萨莫吉什的绘画——马匹、持长矛的哥萨克、骑兵的进攻、头戴尖顶球形铜盔的德国人的狼狈溃逃等场面。然而,阿盖耶夫寻找的是另一种东西——他寻找有关叛徒的报道,对那个时代类似今天的警察的变节者以及德罗兹坚科那类的投降者的描述。要知道,当时的战斗几乎就发生在这些地方,半个白俄罗斯处于德国人铁蹄之下,当时一定也会有德国的走狗,《田地》对他们缄口末谈,似乎根本不存在这类人物。

  也许当时果真没有?

  那么,为什么在今天这场战争里会滋生这么多的败类呢?这是淮的过错,或者原因何在?过错或原因在于这些人自身?还是在于推行全面恐怖和全面消灭政策的德国法西斯分子呢?也许二者兼有?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阿盖耶夫越来越低地俯身看着杂志,勉勉强强分辨文章的铅字,尤其是那些插图说明。正当此时,他的听觉捕捉到来自下面的一阵阵轻轻的敲门声,这迫使他惊恐地浑身一震。玛丽亚在旁也惊醒了,恐怖地瞪圆了眼睛。在空旷房屋的寂静中,瞧门声再度清楚地响起。已经再无疑问,确实有人在敲厨房的门。玛丽亚象往常一样,一声不响地钻到木箱后 架下的暗处去了。他匆匆忙忙退到横水下的暗处,爬下来,到贮藏室里,随手半掩上通往厨房的门,在半明半暗的破璃窗外,有一个人的黑影。阿盖耶夫仔细一看——不对,这不是巴拉诺夫斯卡亚,也不是熟悉的人。他走到门前,拔出了门钩。门槛外站着一个已经不年轻的人,两腮的灰白胡须已经多日未刮,便帽和帆布斗篷都被浇得透湿。垂落身旁的一只手里,拿着装了半袋东西的粗麻布袋。

  “您找谁?”阿盖耶夫隔着门问。

  “沃尔科夫派我来的,”男人低声说;默默地等待回答。

  阿盖耶夫的心快乐地跳动起来,他大敞开门,请来人进入厨房。

  “我等您等了那么久……请进……”

  “不,”来人疲惫地答说,“没有时间。这是给您的……肥皂。告诉我说,让转给车站。您知道吗?”

  “是吗?转给车站?肥皂?……”

  阿盖耶夫努力想一下子弄清楚,以便准确无误地了解自己的任务,但是仍有些什么无法理解。可以猜测出,应转交给莫洛科维奇,但是,肥皂?……他要肥皂干什么?

  “好吧,我走了,”这时来人说了一句,弄得湿斗篷硬梆梆地哗哗响,然而并末离开门槛,“有人等我。”

  “好,谢谢您,”阿盖耶夫几乎是感动地说。他心中充满了暗怀的快乐,因为终于记起他了,信任他了,换而言之,怀疑已经消失,一切都好。而他却想了那么多,疑虑重重,饱受折磨之苦。

  他仍然满怀着快乐兴奋心情,把客人送到院子里,向空无—人的街道环视,见街道已笼罩在淫雨强骸的彩色之中。客人向他点点头,把斗篷风帽罩在便帽上,急步沿着院墙穿过菜园,走向谷地。大概有人正在那里等他。阿盖耶夫再没有发问(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他心想,这个人未必能告诉他什么。看来,他只不道是个交通员,命令转交什么,他就转交什么,有什么可谈的?然而,即使不谈话,转交物品这一件事实本身就证明了许多问题。首先说明了对他阿盖耶夫的信任。可是,只有肥皂?上次——是一堆破鞋,这次——是肥皂……虽然可以想象,这鞋、这肥皂都是没有向他说明的一种复杂、秘密的彼此相关的链条上的环节。也许理应如此。不管如何,他心中高兴,因为长期情况不明和等待已成为过去,他在此地的居留重又获得了意义,只求命运保佑,可不要在某件小事上弄出纰漏来。

  当时,他不知道,也不曾想过,正是从这次会面和这些肥皂开始了一长串对他说来最为艰苦、最为可怕的事件,使他付出了健康、鲜血,而他的战友则付出了生命……

  把装有东西的布袋留在厨房里是冒险的,于是他把布袋拖上阁楼,来见玛丽亚。这一次她没有害怕,她从厨房里的谈话中已经明白,来找他的是什么人。她好奇地看着他怎样急不可耐地解系在布袋口上的绳结。解开布袋后,阿盖耶夫一下发现了里面乱七八糟堆放的一条条肥皂,可是散发的却不象肥皂的气味。于是他从袋中掏出一条。

  “这是什么?肥皂吗?”在身旁的玛丽亚问道。

  “肥皂,”他简单地说。可是他已清楚地明白这是些什么“肥皂”了。袋子里装的是二十块压延成型的梯恩梯炸药。于是他恍然大悟,为什么要他转交给车站。

  “为什么送来这些肥皂?”玛丽亚刨根问底,“怎么,用来换东西?还是为了出售?”

  “这些需要转交给车站,”阿盖耶夫含糊答道,他不敢向玛丽亚再多解释一句。他和从前一样,没有权利让她知晓自己的地下工作的复杂情况,尤其不能把她吸收进去。

  天刚黑,他们便转移到了小仓房,他把布袋也搬到了那里。玛丽亚立即钻进板铺上的羊皮被底下。而他却想到,必须等一等。大概会有人来取炸药的——基斯利亚科夫、莫洛科维奇或者别的什么人,必须在院子里接他们,转交出布袋。或者,把他们领到厨房,在那里把一切谈清楚。当然得背着玛丽亚。不得不藏起她,不让熟人看见,否则他该怎样向他们解释她住在这里的事实呢?

  阿盖耶夫把沉甸甸的布袋带到昏黑的畜栏,暂时藏在门框后,草草盖上一些破碎木板。他仍不能按捺住喜悦兴奋心情,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然后,为了不被小雨浇湿,便站在屋檐下,扣上了背心钮扣。当然,站在这里也许没什么意义,来找他的人也许在半夜,也许在凌晨才到,但他不能心平气和、安安稳稳地等待,尤其是身旁还藏有这种须要转交的东西。此外,随时都可能有警察,有那个德罗兹坚科闯来;所以阿盖耶夫必须操心、费神,以防被弄得无所措手足。

  他在屋檐下站了整整一个小时,或许更多些,周围万籁俱寂,死一般沉静;花园和菜园都已隐没在雾气沼沼的暗影里。夜,降临了。小雨时而伴着阵阵疾风飘飘洒洒,时而仿佛骤然停止。然而,院子里并不见有任何人来。一晚上连街上也所不到一丝动静——既没有行人,又没有过路大车,连野狗都不见一条。不过,阿盖耶夫更注意的是倾听、观望菜园和通往谷地的小径方向,来人最大的可能正是从那里走来。但是,时间在流逝,任何人从任何地方也没有出现。大约时近半夜,阿盖耶夫轻手轻脚穿过畜栏,走到小仓房门前。他以为玛丽亚早已睡热,可是她裹着皮被,孤零零坐在干草堆上,背倚着墙。

  “怎么?来人了吗?”她低语道。

  “睡吧,你为什么不睡觉?会来的,可能要晚一些。”

  他坐在身旁,没有脱淋湿了的背心。她裹着皮被扑到他身边。

  “唉呀,你的手多凉呀!让我给你捂一捂。把手伸到这儿来……”

  “太凉了,你会吓一跳……”

  “简直象冰块!让我给捂一捂,”她低声说。他的凉手一碰到她,使她冷得始缩起身子,连忙更紧地把他的手塞进腋窝里。“到你这儿来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问题就在于我不知道是谁。但是,一定有人来。”

  “若是警察呢?”

  “警察已经来过,不会再来了,”他轻声说,然而他并没有应有的信心。

  “如果那些人,就是你的人,不来呢?”

  “喏,怎么会不来?他们需要肥皂……”他想’肥皂‘,当然是需要的,但是基斯利亚科夫已经失踪一个多星期了,连莫洛科维奇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万一他们建立起来的联系、从属的链条果真脱落了某个重要环节,那该如何呢?那时怎样联系?他该怎么办?等待,还是发挥主动性呢?

  他在玛丽亚身边暖和了冻僵的手,终于把她安置在板铺上,给她掖严了皮被,然后自己重又来到院子里。雨,现在已经不下了,可是风却吹得更加猛烈,天气变得显然比黄昏时更冷。他沿着又泞又滑的小径走到菜园,停下脚步,四下倾听。在沉闷漆黑的暗处只能听见杂乱的风吼声, 动不安、右摇右晃的榆树嚣声。这些榆树宛如一堵黑墙,矗立在谷地边上。周围仿佛 无一人,于是他返回到畜栏旁。这里终究平静一些,可以继续等下去。

  于是,他继续等着,时而躲进育栏避风,时而在院中踱步,时而又站立在房檐底下,全神贯注,不敢稍有疏忽,警惕地倾听来自院外的每一个声音。但是,这一夜声音出奇的少,镇子一侧几乎全无声息,谷地一侧的墓地方面只是短暂地从远处传来狗咬架的几声吠叫,而且若有若无,不久便消失了。于是,重又呈现一片死寂。

  从后半夜起,由于站立过久,伤腿又在隐隐作痛,又肿又胀,有一种病态的沉重感觉,所以他在畜栏里模到一只空桶,把它翻转过来,立在通道处,坐了上去。他不感到困倦,到黎明之前,耐心等待变成了一阵阵坐立不安和其名的惊恐忧虑;为什么不来找他?再说,那边,车站上急需炸药,而炸药却在这里,在处于严重危险的庭园里。稍有怀疑,这里就会被翻个底朝天,就会被找到,隐藏这种东西可不是简单的事。若不然,把它埋在菜园里?但,这只能短时间隐藏。可是,不分昼夜,每时每刻都可能来人取它。尤其是夜里。可是,没有人来,也许该由他亲自把东西送到车站去?也许现在莫洛科维奇在那里正象他在这里一样等着他去,也在彻夜不眠?可是,他怎么去?他甚至不知道车站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况且他跛着腿,身负重物,在此人生地疏,因而所有的人都会怀疑他,这样,他能走到吗?

  鬼知道应该怎么办。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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