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八节

 



  他们被一个一个地带出去.当从地下室往外施出一个人时,先出来的人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在教堂院内等候。

  是个黑夜,下着冰冷的小雨,狂风刮起时,雨点残忍地击打这些注定死亡的人的裸露的肩膀、脸部和未戴帽子的头。

  最后拖出的是基斯利亚科夫,他已经完全站不住脚,所以被扔上放着两捆稻草的大车。

  这里的警察共有七个,都听从德罗兹坚科的指挥。警察局长手拿电筒,在教堂附近来回走动。电筒中的电池显然电力不足,落到地面的光斑模糊不清。德罗兹坚科破口大骂,既骂警察,又骂囚徒。他显然情绪不佳。

  远离大车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披长雨衣、头戴德军制帽的人。他在观察这场紧急集合。他一声不吱,所以阿盖耶夫不知这是什么人。看来,是来自保安处的。但不是科维什科。遗憾得很,不然阿盖耶夫临别之前会向这个同乡说上几句厉害的、令他永远难忘的话语。

  他感到惊奇的是,他此时觉得自已比夜里好多了。虽然腰部仍疼,下颚依旧剧痛,膝部肿胀的伤腿也在酸疼,但是气力却好象增添了,这是临死前最后的一些气力。他自己登上阶梯,一跛一拐地走到栅门。在这里需要等待。

  警察们捆绑他们的手臂,在拉基斯利亚科夫的大车旁推来挤去,忙成一团。另一些警察站在远处,手持拉开枪栓的步枪,以防有人逃跑。但是,有能力逃跑的大概只有兹利一个人。莫洛科雄奇说不定也能够,尽管在出门时他当胸挨了狠狠的一拳,打得他至今直不起腰来,站在大车旁咳嗽不止,不时往草地上吐唾沫。只有兹利外表上看若无其事,甚至看不出他挨过毒打,所以阿盖耶夫不止一次想到:难道他也要被枪毙?他好象是他们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他同死囚分离开的。

  可是,暂时没有分离开他,他的双手也被捆在背后。他们这个人数不多的行列开始行动,穿过夜里无人的集市广场。并排走在前面的是德罗兹坚科和那个一直没作声的德国人。跟在他们后面走着一匹马拉着的大车,还有一口气的基斯利亚科夫躺在车上,随着大车左右摇晃。在车上还坐着已经认识的那个姓切列米辛、身穿军大衣的警察。阿盖耶夫跛脚跟在车后,与他并排走着兹利。兹利总想冲上前去靠近自己的外甥。在他们背后听得见被剥得只剩一件背心的莫洛科维奇的嘶哑喘息声。不过,除了兹利肩上还披着一件没有钮扣、敞怀的上衣以外,他们所有的人都几乎赤裸着身体,在过凄风苦雨之中备受熬煎。

  “把咱们带到哪儿去?”大车走出广场,开始绕过街心公园时,阿盖耶夫轻声问道。

  “大概到坟地去,”兹利耸耸肩膀,“也有可能去砂坑。”

  阿盖耶夫暗中盘算,最大可能是到砂坑去,要知道,他们不喜欢挖坑,填坑……尽管挖坑可以强迫死囚去干,可是填坑却不得不由他们亲自动手。这可是桩苦差事。所以说,是到砂坑去。

  在这人世间最后的路程上,他还想到些什么,还同什么诀别呢?

  似乎再没有想别的什么,也没作任何诀别,他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对抗寒冷上,用在控制自己,使自己不致忍耐不住,怒火发作出来,使自己保持住自持力上面了。

  身后和左右两侧,是押送人员船淌水拖泥走动着,其中有已经在刑讯时认识了的督察:帕霍穆、斯塔谢维奇、列乌诺夫、苏特契克。他们都警惕万分,腋下夹着步枪,但是终究好象有些心虚胆怯。

  这个逐雨连绵的秋夜,街道两侧的房项、板障,镇内房舍的山墙,小花园里的树木叶冠都淋得发黑;前面山坡上现出黑黝黝一片墓地的参天古树;再远处传来几声凄厉惊恐的鸦啼。天空上看不见一颗星辰,那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小雨时下时住,冷风却刮个不停,吹走了他们受伤身躯上仅存的一点点热量。

  当这行人走下山坡,来到横跨谷地溪流的小桥时,德罗兹坚科走到路边境沟旁,等待大车过去之后,跑到每一个警察跟前,提醒和下达什么命令,也有可能是在给他们鼓劲。靠近阿盖耶夫时,他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说:“怎么,如愿以偿了吧?”

  “你也会如愿以偿的,同我一样。”阿盖耶夫以同样腔调回敬一句,“坏蛋!”

  “嗳嗳,别太过分!莫非你忘了有什么握在我手里?在记事薄上……”

  阿盖耶夫想喊叫些侮辱性的脏话,意欲当着站在壕沟旁正注意听他们争吵的德国人的面贬斥这个警察局长。但是,他没有喊。

  他们象送葬似地缓缓走过谷地,绕过墓地。乌鸦仍在悲啼——它们由于群栖枝头,拥挤不堪,为争得立足之地而吵闹不休。群鸦鼓噪犹如送葬乐曲久久地陪伴他们走完这最后的夜路。不过,阿盖耶夫已全无所谓,他只在思索,对于他这个走在一去永不复返的最后之路上的人来说,那个愚蠢的字据如今又有何意义呢?可是,以前却束缚着他,剥夺了他的意志……

  在墓地后面,他们停下脚步,站了不长时间。德罗兹坚科同德国人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趟——沿着墓地围墙走向一个小丘。在此期间,他们只好立在那里等侯。  阿盖耶夫已经全身冻得麻木,而内心却一直终痛——既因为遭受了毒打,又由于寒冷侵袭,面颊连同脸的下半部已经完全丧失感觉。头发被雨水浇得粘成一团,冰凉的水滴从耳后淌下,顺着脖颈流淌到冻得发木的后背上去。

  “这样会冻出病的,”饶舌的兹利含着泪水开起玩笑来。

  “啊哈,感冒!”莫洛科维奇恶狠狠地反刺一句。他一直落在后面,似乎避免同阿盖耶夫走在一起。

  阿盖耶夫也想:随他便好了!也许这样对两个人都好些。他并不生中尉的气,可是中尉即使在这种时刻却有什么事不肯谅解他。

  大车拐下大路,顺着墓地穿行泥泞的草地走向小丘。他们被驱赶着跟在后面。前面在小丘上晃动着德罗兹坚科和穿着雨衣的德国人的身影。当他们来到近处时,眼前展现出崖壁的边绕和下面宽阔的人坑。在崖壁脚下,人坑有大半淹没在水洼里面。

  阿盖耶夫猜想:“原来是这样——扔到水洼里。”可是,他本来曾想……确切地说,是高兴地想:在地下将会安静些,而且暖和些。如今在水洼里是不会暖和的了……

  然而,这些愚蠢的想法却使被冻得完全麻木不仁的阿盖耶夫惊悸不安起来,在大车停在小丘上之前,他始终摆脱不掉这些想法。

  这时,德罗兹坚科发出口令,全体面向人坑站成一列横排。

  阿盖耶夫几乎象在军队中多次作过的那样,顺从地站好,只望尽快结束这—切。

  与他并排的是不心甘情愿的莫洛科维奇,他只穿着背心,已经完全冻僵,骨瘦如柴,肚子内陷。

  兹利迟迟不肯听从口令,一个警察用枪托捅了他脊背一下,令他顺从。这个警察接着低声向德罗兹坚科请求什么,局长先是勃然大怒,但立即缓和下来,允准了他。

  “啊……动作要快……”

  警察走到阿盖耶夫跟前,这正是那个削肩膀的最卖力气的帕霍穆。

  “把皮靴脱下来!……”

  阿盖耶夫迟迟不动,心头怒火眼看就要爆发,可是,似乎担心约束不住自己,用一个脚尖急快蹬在另一只皮靴的后跟处,很容易便把脚掌退到靴筒里。他没有完全脱下,用脚一甩,把皮靴扔到了—旁。

  “给你,拿去吧!给你……”

  他又扔出了第二只——远远甩到草坡上。如今他脚上只躺下散落开的肮脏包脚布。警察赶忙跑去捡皮靴。莫洛科维奇在旁边神经质地扭动着身子。

  “帕霍穆,也许我的这双你也要拿去吧?莫非给我留下,对我的友情表示感谢?为了我曾让你抄过考试卷子?”

  “啊哈,你让我抄过!”警察不满意地转过身来,掂着手中的皮靴。“你记得那次让我抄带错误的卷子吗?考的是代数。你自己得了五分,可让我得的是二分。”

  莫洛科维奇好象惊呆了:

  “白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连抄写都免不了出错误,真是畜生!……”

  “是啊,德罗兹坚科,你招来了这么一批下流货,”阿盖耶夫说,“是以自己为标准吧?”

  “你还没把嘴堵住!”德罗兹坚科喊道,威胁着要向他这边扑来,可是停住了——德国人在身后喊他。三个警察从大车上拖下基斯利亚科夫。他全身瘫软无力,嘎哑地挤出—句:

  “永别了,弟兄们……不要记恨我,如果我……”

  “没关系,没关系,孩子,”只有兹利一人回答。阿盖耶夫和莫洛科维奇都没有作声。

  德罗兹坚科大步流星奔到他们这短短一排人跟前,伸出手把兹利同他们分开。

  “好!你过来,就让你和外甥凑成一对吧。”

  “难道还枪毙他?”阿盖耶夫不相信地想道,“不过,兹利倒象是真的与此无关,是偶然卷进这个事件的……”

  “喂,德罗兹坚科!”他几乎是央求说,“枪毙这个人干什么?他是个局外人。我知道。”

  德罗兹坚科陡然掉转身来:

  “你知道?那么你知道他在车站烧毁了十二节车厢吗?”

  警察们正把兹利推向早已被拖到陡崖的基斯利亚科夫一边,一听到德罗兹坚科的这些话,挂车员竟然在警察手里不驯服地挣扎起来。

  “不是十二节,局长!是十七节!我烧掉了十七节!让他们记上,十七节……”

  他们打他。兹利唉哟叫了一声,不再喊叫,也不再反抗了。

  阿盖耶夫全身震颤个不停,一方面是由于寒冷,另一方面是因为止不住的神经寒颤。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个人影站在三十步外的陡崖上,这是挂车员兹利和他的外甥——可爱的、腼腆的基斯利亚科夫。基斯利亚科夫已经完全站立不住,蔫软地挂靠在兹利的臂膀上。兹利鼓起力气扶持持他,一面向他劝说着什么。二人离开边缘仅有一步远近。几名警察在他们面前排成一列横队,匆匆忙忙地拉动枪栓。

  “开枪!”突然,德国人刺耳地发出了口令。

  阿盖耶夫耳边立即响起一阵参差不齐的排枪声,气浪迫使他身体一晃,一只眼睛(他的另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眨了一眨。待等他再往陡崖上望去时,那里已不再有兹利和基斯利亚科夫了。

  警察们留在原地末动,德罗兹坚科和德国人跑到崖边,向坑里望了一望。接着响了几下不很响亮的叭叭声——手枪射击声,他们为了确有把握,又向被枪决者补射了几发子弹。

  “下一批!”警察局长手持手枪,转身朝向他们喊道。

  “走吧……”阿盖耶夫低声说。他头也不回,一跛一拐地走向悬崖。

  在他眼底越来越大地展现出闪闪发亮的巨大水洼,晨风吹拂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阴云遮蔽的天空向下飘洒着湿漉漉的雪花,落在衣服上,挂在头发上,温柔地抚摸他那被打得渗血的嘴唇。

  阿盖耶夫心中一片空虚,大概只在整个一生即将全部过去,而且过得不尽如意,过得良心上怀有歉疚,过得充满错误和失败,最后面对死亡的时候,心头才会如此空虚。无论对自己的战友莫洛科维奇,还是对这些刽子手,他已经什么也不准备,而且也不愿意说了。让他们动手屠杀吧……

  六支步枪发出的参差不齐的枪声,他还听得见,感到面部扑来一股气浪,胸前挨了重重的一下推撞,把他仰面撞倒。于是他向大坑跌落下去——夹带着隆隆嚣声,两耳嗡嗡鸣叫。不知撞翻了什么,他带着它翻滚进无底深渊。然而,一切都渐渐静了下来,离他也越来越远,最后,一切都悄无声息了。

  阴云满天,凄风哀吼,飘落着一颗颗湿漉漉的雪花……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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