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二节

 



  旅馆离得不远,在倒街的一个尘土飞扬的小街心花园后面。花园里长着几株孱弱的小树,一条人踩出来的笔直小径穿过里面。旅馆大门前停着一辆伊卡罗斯牌空旅游车,等着拉乘客。所以阿盖耶夫想,他在这里未必能找得到空床位。尽管这样,他还是背着背囊挤进半明半暗的小前厅,放下背裹。

  上次住宿时认识的那位淡黄头发女值班员,看来也认出了他,所以在他问好后,她没有多言语便把一张住宿登记表放到了柜台上。

  这是阿盖耶夫始料不及的好运,他急忙填好表格,不久就领到带木牌的钥匙,随后即到二楼上的一个单人房间去了。

  他费尽气力把背囊拖到那里,感到今天再没有气力干别的事了。在长时间负载重物之后,他的心脏病严重发作:心律不齐。他一次吞服了两片奎尼丁,用冷水瓶中的温水送下,接着没脱衣便躺倒在毛毯上面。让整个身体舒适地安静放松,他懒得翻动,床的钢丝顺从地在他身下弯曲。

  总的说来,若不是心律不齐,他感到很安适,于是整个夏天他还是第一次想到:他所干的一切是不是徒劳无益?他损害了身体,可要达到什么?随遇而安地生活,休息休息,钓钓鱼,象成千上万的退休者一样,不用臆想的问题烦扰自己,不象儿子阿尔卡季所说的那样用破坏性的自我道德谴责摧残自己,力求简化复杂事物,从而使自己在这冷淡的人世间多活几年——这样做岂不更为合理?而他却为自己设置了层层难题构成的街垒,直到今天仍不能使心脏安静。心脏已经上百次提醒他:他已不年轻,他也不是钢铁铸成的……

  最糟糕的是,手持铁锹,身处砂坑,奔忙一夏之后,他什么也没澄清,他挖掘那么多土方,但终于没有接近于解开谜团,一切都是半途而废。

  有些时候,他觉得这样倒更好些——他什么也没发现,这还可抱有希望。在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人坑中那个唯一剩下未曾触动的角落。这个角落既能增加希望,也能把希望彻底毁灭掉。然而,似乎他终归惧怕事实真相,他更喜欢捉摸不定的、富于多种遐想的迷雾,因为捉摸不定可以使人生活得平静,不会意志消沉,也不会有精神负担。

  可是,真能这样吗?

  有时,回想起往事,他都认不出自己是今天的阿盖耶夫了,在他的性格里已经很少有青年阿盖耶夫的气质了。有些时候会认为从前的那个阿盖耶夫已经消失了,重生了,换成了另一个人,同四十年前的那个前辈毫无相同之处。可以理解,他衰老了,一生饱经沧桑,他在以别人为例进行观察。况且他看倒,时代在不断变化,那些年代的过于严峻的禁欲主义早已不觉荡然无存。但是,生活中的这些变化是否意味着向着好的方面转化?对此他无法回答。和很多人不同,他早已不用自己的过去来衡量子女的一代了,思考自身和那些也在衰老的同龄人就足够他干的了。有时他没有能力判定从前那个在今天刚刚放弃的人坑里险些结束短暂的人生旅途的阿盖耶夫,会如何看待现在的阿盖耶夫。

  先前的阿盖耶夫无力批判今天的阿盖耶夫,而今天的阿盖耶夫却几千次地、变换各种腔调地批判和谴责从前的阿盖耶夫。虽然严峻的法官不偏不倚,秉公而断,英明睿智,能站在往日年代的高度明察秋毫,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对双方都不愉快的审判。这位法官对被审判者的无私忘我,有时赞美,有时惊异,避开某些过去年代珍视、而如今已不再重视的事物,随着时代步伐,以永不过时的珍贵事物的真正法律为据,把其中不失本来面目的人生置于首位。这其中就包括他在这个镇子里如此无私奉献的那种人生。不过,他个人的整个一生都是这样支配的。

  从薄薄一扇房门隔开的走廊里,传来旅客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态度庄重的女服务员也不时彼此交谈。

  一次,还听到一伙年轻人的笑语喧哗,阿盖耶夫仔细听去,才知道这是来了一批运动员。不久,他们便离开了——不知是训练去了,还是到餐厅用午餐去了。旅馆又恢复了肃静。

  当心脏稍许平稳下来后,他睡熟了,或许是昏迷了一阵子。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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