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夜里,古潘久久不能入睡,不停地咳嗽,一直在床上翻来转去,我的那张木板床被他那沉重的躯体压得吱吱作响。我也没睡着。我同一个保卫人员躺在地板上,跳蚤跳上跳下,发疯似地向我们发动进攻。保卫人员一个劲地搔痒痒,还不时捶我的肚子,嚷道:“从左翼包抄过去!”。幸亏另一个轮到在院子里站岗,否则,他俩会发出两个不同的命令。民警嘛,神经都十分紧张:就是这样的工作嘛。

  “局长同志,”我对古潘说,“您反正睡不着。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他一声不吭,只是伸手去拿挂在木板床旁的那件制服。打火机在手枪上嗤地一声,亮起了一点火光。

  “拿火烧鬼……嗯,他们那号人,”我继续说道。“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呢?我对火烧鬼的情况不大清楚。据说,他曾经当过兽医,专门阉公猪的……好,他也许,心里怀着什仇恨。可我们村的另一个法西斯走狗,克拉姆钦科,过去是饲养场的运料员。谁也没有得罪过他。他家孩子全都在上学……同大伙儿的孩子一样……为什么火烧鬼成了现在人人

  怕,人人恨的呢?如果没有战争’他仍旧当他的兽医。我出在还不是要同他点头打招呼,也许在婚礼宴会上或者洗礼宴会上还能碰到他,同他一起唱歌呐。我不能理解!”

  “法西斯主义嘛!”古潘说。

  他全身上下烟雾缭绕,象一艘起了火的轮船。他那强壮的肺,呼噜呼噜地直吹气。这是一部早已用坏了的机器,毫无疑问,区分局局长睡不好,休息不好,而那个当保卫人员的民警虽然睡得不安生、不停地咋呼闹喊,可他毕竟是在睡呀。而且他做的梦清清楚楚,十分具体:战斗正在进行,应该从左边包抄过去。

  “法西斯主义吗?”我反问了一句。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论对什么事物都能下一个简短而又明确的断语,对他们来说,只要几个标签式的词语就足够用了。他们话一出口,就象板上钉钉。莫非古潘也是这一种人?“嗯,明白了,是法西斯主义。这说明什么……跳蚤让您不得安宁吧?我们这里的跳蚤都十分放肆。”

  他哼了一声。

  “法西斯主义是一种复杂的现象,”他开了口。“我可不是什么哲学家,不能讲得面面俱到……我只受过民警训练,请你原谅。”

  他朝我翻过身来,那张干得裂了缝的木板床叽叽嘎嘎地响了起来。

  “法西斯主义……你当然知道,这是最卑鄙,最凶残的资产阶级专政。帝国主义分子不依靠这样的专政,就对付不了工人阶级,对付不了革命!所以他们就拿起鞭子。抓起斧头,用尽一切力量来镇压,肆无忌惮地干坏事。他们枪毙人,绞死人,把人抓进集中营。他们对人要么极力压制,要么激起他身上那种阴暗的心理、兽心……比方说各种各样种族主义的感情呀,民族主义呀。”

  “火烧鬼跟这个有什么关系?”我问道。“他算什么帝国主义分子?他是江湖郎中,狗崽子!”

  “好吧,”古潘嘟浓了一句。“我来试试看,给你解释解释,这一点你是需要的。

  他深深地抽了口烟。

  “当然,法西斯主义的理论对火烧鬼来说是毫无作用的,”古潘说。“给他看这种理论等于给公羊看百科全书。不过你应该看到这一点。希特勒在夺取政权的时候,哪些人是他的基础呢?冲锋队、形形色色的黑势力。为什么呢?因为搞到了权,对他们这号人有利。这种权力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他们在这股浊浪中可以飞黄腾达。现在,他们的面前展现出广阔的天地。他们可以任意抢劫,而且受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土匪国家的保护。你懂吗?可以杀人、可以折磨人、可以乘人之危、发财致富——所有这些暴行都可以作为功劳记在帐上,你懂吗?”

  他声音嘶哑地咳嗽了几声。

  “请原谅,我没把你熏坏吧?”

  “没什么。”

  “我这是为了驱赶跳蚤。兴许,跳蚤会受不了的。”

  “受得了,”我说。“我已经用发烟筒熏过了。猫儿差点儿没呛死……请您继续谈吧。”

  “好吧……我只能简单地给你解释一下,你也知道,我受的教育是道听途说的教育。你也明白,象歌里唱的‘我自己个辟了个小花园’。言归正传吧,法西斯主义。你知道吗,对这号人来说,好就好在它用权力来代替法律。凡是为这个国家效劳的人,都是这个权力的一份子。这个人似乎可以以国家的名义来决定,什么有利,什么不利。而实际上,他首先关心的是他自己,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别后退,同志们!”那个民警突然嚷了一声。“从左面包抄过去!”

  “他受过震伤,”古潘解释道。“在咱们奥任公安局,现在数我最健康:气喘不算……火烧鬼看到,他的面前出现了他从前想也想不到的前景。他的本质是个刑事犯罪分子,卑鄙的恶棍,贪婪的野心家。但是这些品质过去没有敢表现出来,因为表现出来就要受我们苏维埃工农法律的应有惩罚……可是现在……只要能够顺应形势,只要成为这个巨大权力的一分子就行了!现在他可以欺压人、枪毙人、剥夺人家的财产——所有这一切都算他干的好事记在功劳簿上了,懂吗?当然火烧鬼这个人从本质来看,是个残暴之徒,残暴之徒加上利欲熏心、贪婪成性的坏蛋,所以法西斯主义对他来说象是蜜糖。法西斯主义就是这样为自己选择合适的干部。它象一块磁铁把各种各样的渣滓都吸引去了!”

  古潘用指头掐灭了卷烟。他的指头真厉害啊!他就这么捏住还燃着的卷烟头,一下掐灭了,甚至叫也没叫一声。这双手长了这么一层石棉般的厚皮,大概干了不少活儿吧。

  “民族主义,沙文主义,这正配火烧鬼的胃口,真是一张王牌。现在他可以抢劫和欺压白俄罗斯人,因为他们是白俄罗斯人;可以抢劫和欺压犹太人,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可以抢劫和欺压那些泥腿子①,因为他们生在第聂伯河的那一边……他火烧鬼不是地道的法西斯分子,他是刑事犯,是土匪,是强盗,可是问题就在于刑事犯罪分子同法西斯分子是姑表亲。到了今天,他想掌权呐。你瞧,他现在也参加了班德拉匪帮,参加“意识形态”组织。这算是他干土匪的挡箭牌。但他的生活意义只有一个——为非作歹,恣肆专横、疯狂仇恨苏维埃政府。他火烧鬼还想在这儿当土皇帝,他想的多美!有一个问题你要记住:火烧鬼是法西斯的官方人员,当过伪警察局局长;在法西斯分子跑了,苏维埃政权回来之后,他当上了土匪。这是合乎逻辑的!可是有你这样的人挡着他的道。所以很清楚,你在捍卫苏维埃法律的同时,也是一个反对法西斯主义的最重要的战土,懂吗?”

  我忘了跳蚤,忘了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隐痛。我翻过身来,看着古潘。我的心里确实有点开了窍:我在格卢哈雷这个小村子里干“小鹰”的差事,刹那间,换了不同的概念。在这个村子里,我开始体会出原来没有想到的巨大的意义。

  “你的工作是非常光荣的,”古潘说。“你保护居民不受法西斯土匪的骚扰。不光是保护,还应该用你的一举一动给他们证明,我们苏维埃法律是强大的,坚定的,不徇私情的。三年来,这一带的居民受尽了法西斯的摧残。法西斯灌输给他们的思想是:强权出公理。就是这样!而你应该天天教育他们相信另一种思想。明白吗?比方说,你带着武器,这是权力的第一个象征,是比其他人优越的地方。可是你永远也不能滥用这份权利,来做危害他人的事。不能出于自私的动机,或者出于报复,或者还出于……因为,你是什么人呢?你是苏维埃的、我国人民政权的合法代表。所以这不光是‘小鹰’队的工作呀!可以说,你肩负的任务是党的任务,伊凡·卡佩柳赫!”

  ……大清早,青草和树叶还覆盖一层没有光泽的白露,古潘就带着他的两名自动枪手动身回奥任去。在放阿勃罗西莫夫遗体的四轮马车上,坐着夜里叫喊从左边包抄过去的那位民警。他睡眼惺忪,眼皮不时地抽搐着。古潘和另一位民警骑上马,还有一匹马拴在马车后面。

  “你听我说,”古潘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想办法了解清楚,阿勃罗西莫夫来这里的消息是通过谁泄露出去的。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碰巧才撞上马车的。这份‘计划’使他们感到不安。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火烧鬼一直待在格卢哈雷村附近……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他们很快驶出了院子。古潘急着赶回去,奥任可能会成为什穆钦科匪帮洗劫的对象,它的命运使他感到忐忑不安。四轮马车轻轻地在弹簧上颠簸着。他们用旧的粗麻布覆盖在阿勃罗西莫夫的遗体上,但是他的一条腿耷拉着,一只高筒皮鞋随着车子的节奏摇来晃去……为什么土匪不扒掉阿勃罗西莫夫脚上这只高筒皮鞋呢?他们住在林子里,沼泽地里,大概只有靴子才顶用吧。不过这只高筒皮鞋已经破了,后跟上缝的那根麻线也缝得很差劲儿。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