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我一觉睡到半夜十二点钟,是叫闹钟给唤起来的。钟声一响,那付磨盘又转动起来了。我急忙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裹上两副包脚布,免得冻坏脚,因为加弗里拉岗上,一向八面通风。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枕头上,印花枕套上那几朵血红的玖瑰在月光的辉映下,不知怎的变着蓝湛湛的。村子里公鸡的啼声此起彼伏,煞是喧闹。

  我在床头小柜上摸到几包颠茄粉,塞到衣袋里。这几包药粉,还是我从野战医院带出来的,一直保存到现在,只是在痛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才服一点。我戴上前线中士戴的那种大盖帽,而把平常戴的那顶帽子放在枕头上,用被子盖上:在一定的距离外会被这顶帽子当作睡觉人的脑袋。我把被子弄得鼓曩曩的,造成有人睡在里面的假象。我怕谢拉菲玛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又要白白地为我担心。

  那扇门昨天晚上我就抹上了枪油,所以我开门走到走廊里,一点声响也没弄出来。我在走廊里用水服下了药粉。铜酒杯碰在桶里的薄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九月里,白天天气虽然暖和,可到了夜里却冷得很。夏天过去了,过去了……

  我从前室里小心翼翼地取出M 。在凛冽的空气中,机枪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机油味和铁腥味。月光明亮,有些刺眼。乍一看来,月光仿佛并不存在,只是看到树枝、挂着陶罐的木栅栏的尖桩和拉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投在地上的一个个影子,才恍然感觉出来了。这幢幢的影子,宛若隆起的实物,弄得我不得不小心地从上面跨过去,生怕栽个跟斗。走出栅栏门,我站在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桑树下,往四下张望。整个村子仿佛洒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发磷光的粉末。家家户户的草房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失去了黄澄澄的颜色。

  万籁俱寂,人们都在酣睡。只有陶器厂的烟囱仍在谈淡地冒着黑烟。啊,多美的夜色……在这月明之夜,梦游病患者大概会成群结队地沿着排水管往上爬……不,寂静毕竟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

  我心头突然涌上一阵喜悦。我回想起安东妮娜的手指触到我手的那一刹那。我俩仿佛读同一本书,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两个当时怎么了?

  月色美极了,如果没有波佩连科家栅栏后面那个人影儿,我会压根儿忘掉到外面来的目的。人影儿微微一动,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说实话,我简直大吃一惊。我本来担心,波佩连科这个监视哨不是设在栅栏后面,而是在干草棚里。

  一只迟叫的公鸡的啼鸣宣告了午夜的结束。我走过瓦尔娃拉家的门口,窗里的灯火全熄了。我沿着一条窄路往“加弗里拉岗”走去。月亮正巧悬在岗子上空,岗子仿佛是扁平的,用黑纸剪出来的。岗顶上的十字架、方尖碑和叶茂枝盛的垂柳全显得黑黝黝的。

  边路两旁,树木的枝权交织成离奇的形状,宛若丧服的黑花边。在被月亮照亮的半片夜空里,一抹烧尽的晚霞隐隐地闪着微光。可是当我回过头来往身后,往自己那个清晰的影子后面望去,在没有月亮的另一片夜空里,天,漆黑漆黑,嵌满了星星。天空下面,两排泥抹板房的墙壁,白恍恍的。月亮把夜间的世界分成了两半儿。

  我登上了岚子。这里没有围墙,十字架和刻有红星的方尖碑杂乱地散布在坡上和岗顶上。被我惊起的老鹤,紧紧地挤在树上,扇动着翅膀,啪啪地瞎打树枝子。在几棵老柳树下,有一个合抱粗的大十字架。我那过早地离开人世的外祖父就安息在这儿。我坐在一个长满乱草的土墩上,看样子,里面死者的亲属早已离开这儿,远奔他乡了。

  这就是“加弗里拉”的天下,令人毛骨惊然的地方,儿童的恐怖世界!

  我在柔软的坟堆上坐下来,把M 放在脚边,侧耳细听夜间坟地上的声响:战前保存到现在的洋铁皮花圈上的叶子发出的金属铿锵声,柳树的树杈发出的吱轧声,还有突然醒来的鸟儿拍打翅膀的扑扑声。嘿,没有一点儿恐怖的感觉。大概,你埋葬过那么多人,这些死者不会使你感到他们是那个世界的神秘阴魂吧。

  我面前是排着两行木板房子的格卢哈雷村,村民全都安睡了。没有一点儿动静,没有一丝儿声响。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但这是懒散的、漫无目的的瞎叫。阵阵夜风,轻轻吹拂,我头上那株柳树不时发出沙沙声响。这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沙沙声,因为树叶已经上冻了。到了早晨,朝阳一晒.这些狭长的白叶子,会象雨点儿一般飘落下来。

  因为我起身后服过颠茄,此刻肚子完全太平了,那些弹片进入了梦乡。无“痛”一身轻啊!唉,真是什么样的高兴都有呀!

  瓦尔娃拉那幢刚粉刷过的大房子,我看得特别清楚。窗子里没有灯火,没有动静。格卢哈雷村四周的田野里,空荡荡的,乳白色的寒雾,笼罩了一切。

  “仙鹤马上要飞来了,”我心想。“冷天快到了,鹤要从北方,从白俄罗斯的沼泽地飞来,它们在漆黑的夜空中嘎嘎长鸣。我多么想听听鹤 的声音呀……但愿能够活到那一天!”

  拂晓时分,更冷了。我冻得直打哆噱,只好裹紧军大衣暖和身子。勺子星①贴着地面飘动,月亮快落下去了,影子都变得很长。可是只有隆起的高地上才有影子,低地已经全是雾了。雾往四面弥漫,到了沟壑里,变成一根根象触角一样的线条。咳,这雾已没有一点儿用处了。

  【注 ①:指大熊星座。】

  月亮已经落到了村边,变成红彤彤的,正在向树梢,向莽莽的林海,向屋顶沉下去,它下沉的速度连肉眼也看得很清楚。雾,似乎是从一棵棵草上冒出来的。村子渐渐隐没在白茫茫的雾幕里,只有几幢比较高的房子,我才能看得出。瓦尔娃拉那幢木房暂时还看得见,不过雾已经淹没了它的栅栏。

  东方开始麻麻亮了,漆黑的空中呈现出一条条白云。从那儿顿时好象吹来一股暖气。可是西边依然浸沉在黑夜和寒冷之中。

  村子已经看不见了,只有蒙上霜的直角屋顶还露在外面。月亮扎到树林上空的一条白云里,无影无踪了。我扛起机枪,站了起来。执勤算是结束了……这场雾真见鬼!时间白花了,真可惜。

  雾又浓又粘,我仿佛是在奶糊里走路。回头一看,加弗里拉岗象一座黑糊糊的沉重巨石。仿佛有人突然抹上了一笔浓重的玖瑰红。鸡叫过了,第一只鸟儿从加弗里拉岗的树丛中扑刺刺地飞了出来。它的眼睛还看不大清楚,贴着我的脑袋掠过去,翅膀差点儿没碰到我,一股风冲进了我的耳膜。

  我从柳林道上拐下来,走进秋播田。我不能不拐进来,那个时刻临近了。秋播田上的杂草,都披上一层厚厚的盐一般的浓霜。我只是在相距三四公尺的地方,才看清了那条小径。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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