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差点儿没有跟她撞个满怀。她仿佛是被雾推出来的。她吓得呆住了。我们两人面对面地站在这条横贯秋播田的小径上,我扛着机枪,她挑着担子。两个水桶一个劲儿地摇来晃去……我把她吓着了,心里感到老大的歉咎。她本来就象鸟儿似的,成天价提心吊胆哩。我从小径上闪开,晒然地笑了笑。

  安东妮娜认出是我,紧张的面孔顿时舒展开了。那副水桶晃荡了一下,便沿着狭窄的小径悠然地往前飘去,消失在蒙蒙雾幕里。只听得那根扁担两头吊钩发出的吱哑声,逐渐远去。可我还站在秋播田里……这是一种多么脆弱的、多么叫人见怜的美呀!她好象转盘车上已经旋光的一只精巧的陶罐,但是还没有焙烧,重手重脚地一碰,就可能弄坏,弄得变形。

  我站在田里,循声望去,除了雾幕,什么也看不见。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使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一回想这个儿高高,身材苗条,头裹黑头巾,肩挑担儿的姑娘从小径走过去的情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我闹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重新回忆起来:安东妮娜从雾里突然钻了出来,她吓了一跳,那副水桶猛地晃动起来……对了,是那副水桶!那副水桶晃动的样子,显得沉甸甸的,象是装满了水,而且肩上的那根扁担,深深地压进了衣服。可是她不是从泉水那儿来,而是到泉水那边去呀!

  我心里凉了半截儿。这么一大清早,她跑老远的路,到林中空地的泉眼去挑水,而不是到村子的水并去挑水。这件事,我早就觉着有点蹊跷,而现在弄得不好,会引出祸来。但愿这是我的感觉罢了。我想抓的只是偷偷上瓦尔娃拉家来的那个土匪啊。这跟安东妮娜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嗨,你这个鬼东西……就是说,事情已经弄到这个地步了。安东妮呐,安东妮娜……我爸爸机枪扛扛正,跟在她后面走去。“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应该失去她?失去她!怎么能这样呢?……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了,难道就不能改变了?”可是我的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沿着小径走去。执行任务吧,“小鹰”卡佩柳赫。你想找出敌人的踪迹,找出土匪的帮,凶,联络员的踪迹。你找出苗头来了,跟踪追下去!

  秋播田到了尽头,小径变得很滑。它急转弯,直通到山沟里的泉水边上。树木黑压压一大片。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近泉水。泉水从一个已经烂了的井拦里往外直冒。两边耸立着山沟的陡坡。井栏下面,涓涓细流的两边,长着高高的杂草和沼薹,其它的东西都被低垂的雾幕遮住了。

  周围没有安东妮娜的人影儿。我凝神细听,只听见水流  。这声音就象老年人在嘟哝。但是,就在上面,就在山沟的上面,传来吊钩的轻微铿锵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乳白色的浓雾中,探出了赤杨的树枝,其中有一根树枝抖动了一下。

  我沿着沟坡往上爬。我躲在一棵小赤杨树的后面,一动不动,没有撞到一根树枝,也没擦着一片树叶。兴许,这里不止安东妮娜一个人呢。没什么,我手里有M 机枪和两枚在衣袋里已经焐热的手榴弹。咳,真想不到事情会到这般……我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如果那里有土匪的话,那他们也好,我也好,安东妮娜也好,都永远不可能离开这泉水啦。

  但她只是一个人。她弯着腰,从水桶里取出几个包裹,放在树墩下面,而后站了起来,往四周张望一下。我从自己那个绿色掩体后面稍稍探出身子,监视着她。她十分惶恐,连嘴唇都在打哆嗦。我心想,她到这儿是一种恐惧感驱使的,而不是出于自愿。我回想起那只窜过松林空地的狍子。可能,这里也有经验丰富的逐兽猎人在捕猎,不必急着去指责人家。

  安东妮娜往四下里一瞥,然后象平时一样,迈开轻盈而又富有弹性的脚步,沿坡而下,往泉水方向走去,消失在茫茫的雾震中。我听见泉水溅起的哗哗声。那根扁担在满满两桶水的重压下,发出吱吜吱吜的声响,接着一切又静寂下来。我想像着,她现在正沿着小径远去,仿佛走在一根绷得很紧的钢丝上,微微摇晃着身子,脚跟贴着脚跟。

  我走到已经腐烂了的赤扬树墩跟前。挨着树墩有块草皮,颜色比周围的草深一点儿。这块草皮上没有闪亮的乳白色的晨霜。上面放着一棵松果,果尖指着与树墩相反的方向。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草皮。树墩下面,在干燥的地方,挖有一个狐狸洞穴大小的窟窿。我一边倾听正在 醒过来的林海的涛声,一边从洞穴中取出四个小包裹。这四个普普通通的小包裹外面,包着一层打了补丁但却是干净的旧粗麻布。孩子们给爹妈往田头或者陶器厂送吃食,就是用这种粗麻布包的。在这几个包裹里,我发现有几个圆面包,一大块脂油、大葱、盐、土豆……谢麦连科夫一家生活并不富裕,很不富裕,因为他们家里没有时间和人手经营副业,而集体农庄给他们做的陶器所记的工分又少得可怜……他们从哪儿搞来这么丰盛的食物呢?

  在第三个包裹里,我发现几件补过、洗干净的衬衫和一套男人的内衣,这样……第四只包裹绑扎着一条特别的彩带,这只包裹是指定给女人的。说明这一点的,不仅有彩带,而且还有特别仔细、整洁的包装和粗麻布散发出来的那种野熏衣草的幽香。我把自己两只手在军大衣上 了 ,免得在干净的粗麻布上留下枪油渍迹。然后我解开这个包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开,这里有:一小块肥皂,女式棉布短衫,胸罩和棉织长统袜子。在战争期间,这些东西简直是稀世珍品,特别是长统袜子和肥皂。

  这就是说,宁诺奇卡并没有上基辅去,谢麦连科夫对同村人讲的是假话。宁诺奇卡跟火烧鬼走了,同他和其他土匪一起躲在林子里。守诺奇卡,一小圈,一小圈的卷发,兰色的贝雷帽①,战前那种响亮的笑声……你尽是搞些什么名堂啊?

  【注 ①:一种圆形的无檐软帽。】

  我整整齐齐地把四只包裹系好,放在树墩下面,用草皮盖住。上面又放上松果,果尖指着与科墩相反的方向。我就留在这里等候联络员。我本来想同这个土匪在瓦尔娃拉的房子跟前碰头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出乎意料,大大地出乎意料。

  东方,乳白色的条云的上方已经出现了一根模糊的光柱:太阳快跃出地平线了,可是雾却越来越浓。清晨,雾更加紧密地凝缩在一起。这正是抓“舌头”的大好时刻。四周很静,静极了,浓雾象棉絮似的钻到了耳朵里面。

  突然,村子那边传来一阵鼓点一般的自动枪声。是“什梅塞尔”!长长的一梭子,声音单调,好象对准一个点,顶着打的。如果对准远处一大片目标进行扇形扫射,那声音会有变化的。

  我从肩上取下机枪。又响了一阵“什梅塞尔”枪声,这一梭子很短。接着又响起两次短短的连射,枪声好象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沿小径撒腿往村子方向跑去,双手端着M 机枪,枪口朝前。我隐约听到村子里有个女人叫了一声,但是这叫声被一片鸡啼声淹没了。这是早晨例行报晓的啼呜,雄鸡才不在乎枪声呐。它们在战争年代里对一切现象都习以为常了。

  又一枝自动枪啦啦啦地响了几下,象是什巴金式自动枪。我一点儿也看不清,眼前矗立着一堵雾墙。可是我听到子弹打在树叶上发出的时阿f声。这串子弹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力量了,打在树干上没有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而只是扑扑地响了几下。

  有个人沿着小径往泉水这边跑来,背后一定有人朝他打枪: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连串子弹突然散落在我脑袋上方的原因。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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