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一次,他俩感到走路好象格外吃力。树林里没有一丝儿风,弥散着使人窒息的热浪,甚至在树荫之下都觉得呼吸困难。他们一边走,一边盼望下雨。即使下久一点,下成霪雨也行!可是一切都象凝结了似的。只有成群的蚊 嗡嗡喧叫,特别凶猛地向两个旅伴攻击,叮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和手上。在沼地和林中低洼处,响起一片凄凉的蛙鸣声。

  “暴风雨就要来啦!”米特罗凡·伊里奇说。他停住脚,用袖子擦干冒汗的前额。

  “但愿快点来吧!”姑娘叹了一口气,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然而,暴风雨依然没有来临。松树顶的三角形空隙之间,低垂着一团单调的铅灰色浓云。空气也凝滞不动了。直到临近黄昏时,东方才终于冒出一团乌云,象烟幕一般黑压压的,出现在渡口上空。起初林中还看不见乌云,不过从鸟儿焦躁不安、蚊子过分紧张的叫声突然静寂下来可以猜到乌云在逼近。接着响起一阵闷雷,树顶掠过片片惊涛,期待已久的凉风吹拂着两个旅伴疲惫不堪的面庞。

  苍茫的暮色迅速浓合起来。

  “找个地方避雨吧!”米特罗凡·伊里奇苦笑一声,停下脚步,注视着在蓝色闪电照耀下抖动着的一团昏暗。他发现前面是一片枞树林,便快步朝那儿外去,在奔跑的时候他就选中了一株又矮又粗的枞树。

  老人拨开树枝,把姑娘推进这宽阔的天然幔帐。这儿散发出树脂、青苔和蘑菇的气味。就在这一刹那间,响起了一声炸雷,穆霞觉得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爆炸了一颗炸弹。接着便是一片使人感到惊然的沉静。可是没过多久便起风了,这一次风刮得很猛。它呼啸着,怒吼着,吹弯了昂然挺立的枫树梢,撕裂了松树干上带鳞花的树皮,狂暴地吹翻了一簇簇白桦和白杨树叶。

  透过树枝涌来阵阵寒冷湿润的气流。林木呻吟起来,针叶咝咝响,整个森林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声,如同大劫临头,战战兢兢,空中充满了惊恐和慌乱的呼啸。

  米特罗凡·伊里奇背靠粗大的树干,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皮。而穆霞却推开面前的树枝,做成一个小窗口,把头伸了出去。可是那浓密的、铅色的阴暗掩盖了一切,只是在迸射出蓝色闪电的一瞬间,她才看见了树顶空隙处大片乌云象瘀血一样绯排红的斑点,看见了下面一颗纤细的小白桦树,它的每一根小枝,每一片树叶都在狂风中摇曳着。

  然后,雨点象颗颗霰弹一般敲击着针叶树枝。突然,迸射出一道耀眼的闪光,将整个森林以及彤云密布的天空霎地照得一清二楚。但见乌云下面,受惊的鸟儿展开翅膀。侧着身子飞掠过去。紧接着,滂沱大雨从天而降,象是闪电在冲决堤坝似的,蓄积在那里的洪水朝大地汹涌奔腾而来。米特罗凡·伊里奇冷得蜷曲着身子,缩进树篷深处。可是从小喜爱雷雨的穆霞,却紧靠着树枝间的窗口,十分惬意地领略着溅到脸上的小水沫的凉爽味儿,贪婪地呼吸着森林中的芳香气息。

  老枞树连树根也颤动了,摇晃着,发出轧轧的响声。然而它那掌状的树枝紧紧地联在一起,形成多层倾斜面,因而雨水全都从树枝上流跑了。这两个旅伴正好在它的树干旁找到栖身之所,不仅没有被淋湿,而且还相当暖和哩。

  电闪雷鸣持续了很久,瓢泼大雨在森林上空斜着下个不停,水沫飞进了穆霞在树枝间作好的窗口。然而,当风儿卷走了最后几片乌云时,林中还没有亮起来。明净如洗的蓝色天幕上,繁星闪烁发亮,一弯明晃晃的新月,将淡蓝色的柔和的清辉,泻在沉寂下来的层林之上。

  上路已经为时太晚,况且路上太湿,很难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歇脚点,所以他们决定在这枞树帐篷下露宿。晚上吃点草莓充饥,这草莓还是他们白天休息时放在提锅里带来的。可是被倾盆大雨洗涤一尽的空气里,饱含着臭氧的气味,使得困倦的穆霞连草莓也没吃完,便安详地睡熟了。

  一些为林区所没有的异响把姑娘惊醒了,现在,即使是在梦中,她的耳朵也能察觉出来。她是坐着睡的,所以腰部感到酸痛,不过她马上忘却了这一点。米特罗凡·伊里奇警惕地朝前移动,透过穆霞昨天在树枝中做的小窗口向外张望。姑娘突然大吃一惊,她还没来得及问问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老人便脸色苍白,转身用手捂住她的嘴。

  “敌人!”她判断道,顿时觉得全身发麻,仿佛起了一阵痉挛似的。但是,很快地,她的心又高兴得急跳起来: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讲的是俄语,而且近在咫尺。

  穆霞从米特罗凡·伊里奇肩上往外一瞧,原来,他们昨天傍晚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昏暗中匆忙钻进去的那株枞树,正好在林中小道旁边,这条路很少有人走,而且长满青草。站在枞树树冠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道路的一小部分。一些红军战士沿着道路两侧,拉成稀疏的两行从旁边经过。他们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脸上长满胡子,神情异常疲惫;军上衣的背部,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盐霜。有些人的皮靴破烂不堪,所以要在鞋底系上铁丝和绳子,其他人则根本没有穿鞋。但是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他们带着一挺拆开了的手提机枪。两个伤员系着被尘土染黑的绷带,互相搀扶着前进;一辆用防雨篷布遮盖着的大车在缓慢地移动,雨布下面还可以看到扎着绷带的人头。车轮很有规律地在长满青草、积水很深的道路上滚滚向前。

  一位非常年轻、面容整洁、穿戴整齐的军官从枞树近旁的小道上走过。他肩膀两边各挂着一支冲锋枪。他走得离穆霞那么近,以致她能非常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不久,从远处传来响亮而果断的声音:“紧紧跟上,别掉队!……缩小距离!你们是怎么搞的?”

  最后一批走过去的是穿着军大衣的战士,他们把溅满污泥的军大衣下摆扎进腰带,腰间的小铲子和钢盔叮当作响。每人肩后都有一个整齐的背囊,他们的武器闪耀着暗淡的油光。这显然是一些干部,又年轻又健壮。他们是单独的一队,队形整齐,保持着一定的间距。

  穆霞接着看见了一种情景,这使她禁不住呼吸急促,热泪盈眶。

  稍微落在步兵队伍后面一点的是一队炮兵。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看上去却生气勃勃,比步兵有劲。他们不仅背着背囊和卷成筒状的军大衣,而且背着帆布袋子,袋里露出铝质炮弹头。约莫十二个人套着曳索,在拖一门大炮,车轮的轮郀陷在深深的车辙中,把泥水弄得四处飞溅。大炮顽固地钉在原地不动,但是他们从后面推着它前进。炮兵们用嘶哑的喊声给自己鼓劲:“前进,前进,前进!”于是炮车继续向前滚动,车轮压在外露的树根上,发出沉闷的吱哑声。

  穆霞从自己的隐蔽处还可以看到炮兵们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听到他们嘶哑的呼吸声,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汗气。炮兵们很象列宾画上的纤夫,但他们的脸膛上却没有那种绝望的、听天由命的表情,有的只是顽强和激奋的神色。

  姑娘本能地想朝他们奔去,奔向这些齐心合力地拖着仅有的一门大炮的炮兵们。她甚至想欠身站起来,但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几乎是强行将她按住了。这时他虽然没说一句话,但在他那紧张的脸庞上,在他那咬紧的牙齿以及眯缝着的眼睛里,却有某种东西打消了姑娘想从隐蔽处跑到路上去的念头。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心灵上的极度痛苦,还是人类的巨大骄傲,抑或是被意志力强压下去的激情?姑娘无法弄明白。不过,她服从了老人,一声不响地等待着,直到带着这门大炮的最后一批人,如同已经远去的可爱的世界的幻景一般,从她面前漂走。

  皮靴踩踏泥浆的吧哒声已经沉寂,“前进,前进,前进!”的嘶哑呼喊声也在远处消逝,可是这两个旅伴依然在自己的隐蔽处一声不响。

  他们终于从枞树浓荫里钻了出来,久久地向队伍消失的那个方向眺望。

  “我真希望希特勒也能跟你我一样,来看看他们,哪怕是看上一眼也好。那他这只疯狗一定会感到心惊胆战的,他这是向什么样的人民伸出魔掌……你怎么啦?”

  穆霞在哭泣,然而没有眼泪,只是固执地低垂着头,双唇咬住短大衣的衣袖。由于竭力忍住不致痛哭失声,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好吧,够啦!喂,哭有什么用处呢?……”平生最怕见女人流泪的米特罗凡·伊里奇茫然无措地嘟哝着。

  “走开,请您走开!我恨,恨透您啦,还有您那心爱的黄金。守财奴,老不死的守财奴!”

  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出这些话,她那没有泪水的眸子里闪射出一股怒火,使米特罗凡·伊里奇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不过,他也突然生起气来:“你以为我就不想到他们那里去吗?!”

  “守财奴!守财奴!” 穆霞执拗地重复着,但是她已没有原先那样的火气了。

  “我的年纪比你大两倍,我比你更想去。是的,就是这样。你面前的生活道路长着哩!我呢,却急着赶到自己人那儿去死。”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当你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们的侦察员就已经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了,我差点儿没向他们跑去,但我及时地喝住了自己:‘不行,米特罗凡·伊里奇,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们不是人?”顿时,她泪如泉涌,泪珠儿顺着脸颊簌簌滚落下来。后来,她于脆放声大哭,呜呜咽咽地说:“一块儿赶到战线,一块儿越过战线,该多好……跟自己人……呆在一起……总要好些嘛……”

  “当先头部队走过去的时候,穆霞,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我丢开了这个念头。事情很清楚:如果我们走出去,把一切都告诉指挥官和政委,而且把黄金也交出去:‘请收下吧!’你以为他们就会相信我们啦?这丫头和老家伙打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肯定是趁乱偷来的!要是以为我们是法西斯奸细呢?那就更糟了。要知道,这样的事情恐怕连自己也不会相信哩!”

  穆霞已经不哭了。她那张红润的、满是泪痕的面庞现出沉思的表情。她站在听到这不寻常消息的指挥员或者政委的地位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同意了这种看法:就连她本人也绝不会相信的。

  米特罗凡·伊里奇又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么回事。一定会把这两个不知名姓的老头和毛丫头枪毙的,决不会把我们带走……”

  路途上的新脚印慢慢地被雨水冲刷掉了,老人小心地拾起一根小树枝,这根小树枝大概是路过的人折断的。

  “你瞧,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拖动一门大炮,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背黄金,背人民的珍宝反倒成了累赘。”他用手指抚摩着小树枝说道。

  “又来打比方啦。”她懒洋洋地回答说。她的眼前仍然浮现着那些拖炮的炮兵战士,她不想同他争论。“难道你能说服这种人么?”

  他们默默地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各自都在思忖着这次同自己人的遭遇,不久前的争论以及整个谈话的内容。

  阳光灿烂,雷雨洗净的森林里到处充溢着愉快的喧闹声,林中若明若暗的景色中弥漫着夏末的浓郁气息……突然,米特罗凡·伊里奇停住脚,很快地向穆霞转过身去,狡黠地眯缝着他那双近视眼。

  “你从来也没有打听过珠宝店里一克黄金值多少钱吧?”他问道。

  这个问题提得如此突然,使得姑娘甚至有点提心吊胆地睨了同伴一眼。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呀?比方说,你可以去买一片做金牙套嘛!”

  “要这干什么?”

  姑娘张开嘴露出两排象松鼠般非常整齐的、又白又细的牙齿。“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决不会用金牙,老远就能被人看见,并且很快就会被磨掉。”

  米特罗凡·伊里奇不想让步。

  “要是你知道每克黄金值多少钱,对你毕竟还是有益处的……”他把数额说了出来。“我们随身带了多少呢?大略地说,十七又四分之一公斤,对吧?然而只有黄金才宝贵么?这里还有这样的宝石,就是一帽子黄金也抵不上一颗。真是稀世之宝呀!”

  姑娘叹了口气。

  “要是我能象在童话里那样,在马的脑袋里找到一块金子,我一定把它送给您。只是求您别老是用这样的话来烦我啦!最好我们还是赶路吧,吝啬骑士同志!”

  她刚要往前走,但是老人断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等一等!”

  “说实话,您说我是个多么轻慢的姑娘,这句话我至少听过一百次。为了在第一百零一次听到这句话,我看可以不耽误赶路,请您边走边说吧!”

  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近视眼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这一次他不打算妥协了。计算器上的转轮似乎在哒哒拨动,一行行数字堆在一起,逐渐增大,位置一变,最后总数字便列出来了。老人把他们带着的财宝的估算价值告诉了穆霞,然后说道,照他看来,用这一笔巨款大约可以买多少门炮,多少发炮弹。

  姑娘停了下来。她第一次认真地、不象往常那样嘲讽地听着米特罗凡·伊里奇谈他们带着的财宝。当然,她自己有时也想过,交给他们的这些金银财宝能为战争的胜利带来什么益处。不过,她的这些想法是模糊不清的,没有定准的。因此,这位老出纳员算出来的这一简单的、然而具有极大说服力的统计数字使穆霞大吃一惊。早晨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如果这些被战线隔离自己部队的、又累又饿的人们,尚且以如此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在无路可行的森林中身背炮弹,拖动他们仅有的一门大炮的话,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保管和爱护这只不太沉重的袋子呢?这个袋子里的东西就价值而论,不是一门炮,而是许多门炮,不是几十发炮弹,而是几千发炮弹呀!

  “只不过现在你上哪儿去买武器呀?难道在战争年代里有谁愿意把武器拿来换取这些玩艺儿吗?”姑娘拿眼睛瞟着沉重地搭在老人肩后的背囊,怀疑地问了一句。

  “嗳一嗳一嗳,只要有黄金,卖主嘛——准能找得到!”米特罗·伊里奇叫喊起来,连忙把手关节弄得咯咯地响。“我们可是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重重包围之中啊!”

  老人甚至狡黠地眨了一下眼,毫不掩饰自己所取得的胜利。

  打从这天起。这两个旅伴再也没有发生过争执了。他们现在轮流背袋子,而且姑娘对珍宝的爱惜之情也许不亚于老人了。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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