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只有一个问题,两个旅伴仍然没有达成协议。

  米特罗凡·伊里奇继续细心绕过居民点,甚至要绕过护林人住的小屋,以及藏在密林深处的伐木工人的住处,离大道和马路远远的。

  这使穆霞打心眼里感到愤怒。

  她从小就深知人们互助的神奇力量。当她还完全是个幼女的时候,妈妈把她送进了幼儿园。在幼儿园里,孩子们一起游戏,围成一个圆圈跳舞,唱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在那个时候,集体主义的最早种子就已经在她的心田里萌发。她成了一个“十月儿童①”,后来她成了少先队员,最后又被吸收加入共青团。这种子落在良好的土壤里,从这些种子中培育出对周围人们的极大信任,相信他们的善良,相信他们乐于助人,相信那革命初期诗人们庄严地称之为“手足之情”的品质。

  【 ①这是指苏联过去预备参加少先队的7-11岁的儿孩。——译者注】

  穆霞无法理解科列茨基这种过分的谨小慎微。在她看来,这种老年人固有的、令人烦恼的怪僻,使他们本来就不易行走的路程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漫长了。姑娘明白:在这一点上同老人辩论是徒劳无益的,于是她把手一挥,将米特罗凡·伊里奇由“吝啬骑士”改称为“独身大虾”。

  不过,就是默默地忍受了种种非难的“独身大虾”本人,最后也不得不承认:由于无法确切地知道现在何处、要往哪儿去,这样盲目地在没有道路的林中穿行,的确愈来愈困难了。有一次,他们在森林沼泽地迷了两天两夜的路。打这以后,他不得不同意:侦察情况是必不可少的。

  穆霞高兴起来,她立即讲出了她心中早就想好了的计划。在接近村子的时候,老人带着财宝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隐蔽起来,她自己背上用绳子套好的麻袋,手拿米特罗凡·伊里奇的杜松手杖,以这副装扮慢慢走近第一座村舍。她连向集体农庄庄员要讲述的故事也已经准备停当:丈夫被法西斯匪徒绞死,房子也被烧了,因此,她现在要到住在城里的母亲那里去。同时她每次都准备说出他们途中最近的一个城市的名宇,然后便打听到那个城市该怎么走。

  这个计划很合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心意。他们在沼泽地迷路两天后,碰上了一道竹篱笆。竹篱笆上长满了青草,但依然清晰可辨。路上的车辙也告诉他们,近旁就有人家。于是他们决定进行第一次侦察。他们在一座茂密的小树林里停下来,穆霞迅速化好装,为了显得逼肖,她甚至还在脸上、脖子上、手上抹上灰。她穿上旧滑雪服和一双磨烂了的鞋子,头上包了一条脏手巾,象老太婆那样,脸呈深褐色,看上去好象很久没有洗过似的。她真的根象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在那严峻的日子里,这样的难民数以千计地在敌占区的路上流浪。

  “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心点,别冒险!只要有一点危险,就马上退回来。要记住:我和你都不属于自己呀!要是我们去冒险,那就是犯罪!”米特罗凡·伊里奇叮咛道,他甚至由于担心而喘着粗气。“你答应我,不去冒险!”

  “我保证!”穆霞庄严地说。她那双灰色眼睛在包得很低的毛巾下面闪着兴奋的光芒,与那张抹黑了的、似乎变老了的面庞相比,显得十分不相称。那双摸着米特罗凡·伊里奇那根手杖的手在打着哆噱。“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您顶多等我一个昼夜,要是我回不来,您就一个人走吧!”

  “可别弄出事儿来啊!别任性!”

  穆霞弯着身子,垂下双肩,艰难地拄着手杖,尽力在林子里就进入疲劳的、已经不太年轻的妇女这一角色,然后从赤杨树丛中走上大路。她恼恨自己心里发慌。经过这么多天林中的漂泊之后,她第一次要去同人们接触,了解战争进展的消息,打听战线离这儿有多远。

  风在呼啸。道路朝黑麦倒伏而且发芽的开阔地带向前伸展。远处现出村舍的板条屋顶的轮廓。这时,姑娘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泛起新的疑虑:那里有没有人?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从这儿撤走了?如果有人的话,他们在被占领的可怕的几周内又将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穆霞决定不从大路进村,而是穿过草地,以便从偏僻的地方踏进村街。

  在集体农庄办公处一侧,从一线浓绿的香蒲看来,可以断定有一条小溪,溪旁正在冒烟。有烟就有人。在这远离住宅的地方,同他们会一会面不是更好吗?

  穆霞尽可能保持镇静,朝冒烟的地方径直走去。炊烟是从溪岸下边升起来的。她象一个纵身跳入冷水中沐浴的人那样屏住呼吸,走完了最后几步,十分惊讶地在陡岸上停住脚步,她还没有马上弄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一条很深的短堑壕把草地分割开来,堑场旁边堆起一堆新挖出的沙土,而从下面,从堑壕底下,有一些穆霞看不见的人在继续把泥土扔上来。旁边的稻草上,摆着一些塞得满满的、胀得鼓鼓的袋子和用粗麻布包起来的笨重的金属物。一堆篝火在燃烧,簧火上的茶壶早已噗哧噗哧地冒气了。一个宽肩膀、身体粗笨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假缎衬衣,没有系腰带,赤着脚,撒开双手,和衣睡在袋子上,很响亮地打着呼嗜。

  穆霞犹豫了一下,然后朝小溪走去。一团泥土从她脚下滚落下去,那个中年人惊醒过来,木然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了姑娘,于是死死地盯住她。

  “谁?哪儿来的?……有盖着德国人图章的身份证吗?”他问声闷气地问道,声音好象是从木桶里传出来似的。

  穆霞一声不响。她紧张地揣测着:这个人是谁?谁在堑壕底下干活?他们挖堑壕做什么用?“要沉着,要沉着!主要的是别让他们知道我害怕,别发慌!”

  “您好!”她慢条斯理、声调和谐地说道,一面在脑子里准备对答,应付局面。

  “大婶,你是什么人?立刻回答我,把你的号牌、或者盖有卫戍司令部印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那个中年人坚持道。他已迈开大步,摇摇晃晃地淌着水越过小溪向她走来。

  “喝醉了。”穆霞心里断定。

  两把铁锹从坑里扔了上来,接着伸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脑袋,一个老头子呼哧呼哧地爬了上来,然后他抓住一个消瘦而显病态的小伙子的手,把他扯了上来,这小伙子有一条木制的假腿。

  “‘大婶’?他说‘大婶’二字,这就是说,我装得不错。”穆霞一边想,一边盯着朝她走近的中年人,“跑吗?不,不是时候。他赤手空拳,况且喝醉了酒,要跑也来得及……莫非我们的独身大虾是对的,现在甚至连自己人也必须加以提防吗?”

  醉汉在穆霞跟前停下来,一只沉重的手掌搭到她肩上。

  “我是逃难的,亲爱的,给我点面包吧!”姑娘说道,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装成老太婆的腔调。

  “给点面包?看见了吗,伙伴们,她想要点面包呐!唉呀……瞧,那边就是面包,在雨水里腐烂脱落哩。大婶,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全都拿去,我们舍得,都奉送给你。如今我们什么都舍得。反正我们的生活完蛋了。你看见吗?我们正在挖坟墓。我们在埋葬自己的幸福。一切都完蛋啦!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斯捷潘,斯捷潘,你尽胡说八道!” 断腿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叫斯捷潘的人警觉起来,他使劲将姑娘摇晃了一下,突然大发雷霆,在她头顶上挥动粗大的拳头。

  “喂,把你的法西斯的号牌拿出来看看,要不我马上揍你一顿!’他将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一股熏人的酸酒气味扑向她的脸部。

  穆霞厌恶得全身发抖。

  “你干嘛吓唬她呀?她要什么东西?”那个老头子从小溪那边问道。

  “一个女难民,你瞧,她要面包……在这儿瞎逛,可又拿不出号牌来。”

  “你就给她一点吧!你舍不得,是吗?去那里掏点儿面粉放到她袋子里去吧。”

  “你给她掏……她正好可以去告发呢1 也许她是个盖世太保?好吧,缺德鬼,把你的号牌或者身份证拿出来吧!”

  “我没有身份证,烧掉了,跟房子一块烧掉了,通通烧掉了。”穆霞喃喃地说了起来。并且准备托出她的可怜的故事来。

  斯捷潘推了推她:“行啦,走吧!我自己的痛苦已经够受了,还能听别人的……等一等,把你的小袋子取下来吧!”

  穆霞赶紧把肩上背着的袋子取下来递给他。斯捷潘又涉过小溪,打开一个袋子,用双手把面粉捧到小袋子里。而面粉从手指缝里洒落下来,掉在沙土上,风儿又把它吹到草上,吹向溪边,一层淡白色的面粉宛如春天树上的花絮,飘落在静静的水面上。

  穆霍鼓起勇气,踏着石头涉过小溪。

  “你干嘛把面粉洒得遍地都是?好好儿放嘛!”老头一边埋怨道,一边生气地瞧着洒满面粉的草地。

  “你也舍不得啦?啊?”斯捷潘大声叫道,“你打算养活法西斯吗?不行,不能这样对待寄生虫!”

  他开始怒气冲冲地用赤着的脚踢袋子,而且越踢越猛,可是袋子一动也不动。这下使醉汉勃然大怒,他从地上扯起袋子,喘着粗气,然后把袋子举起来,打算将它扔到水里去。没有腿的小伙子以出人意料的力气使劲抓住他的手。

  老头子小心地把地上的面粉一掬一掬地捧了起来。

  “你别跟袋子逞威风,最好还是去跟法西斯战斗吧。”他嘟嘟囔囔。

  “别再纠缠啦!”斯捷潘困乏地反驳了一句。看得出,他已从醉态中清醒过来了,腼腆地看了穆霞一眼,发现她眼光中有一种责备的神色,于是,他象是要表白自己似的说道:“我喝醉了酒。说实在的,我已经灌了三个星期的黄汤了。心里窝着一团火,喘不过气来……我叫斯捷潘·科托夫,过去是一名集体农庄庄员,一个公民,可现在成了受人驱使的一匹骑马,还编上了号……成了一匹马。”他把挂在身上那佩十字架带子上的一个小牌子扯下,摔到地下,发疯似的将它踩进沙土中。

  一直在冷眼旁观穆霞的那位没有腿的小伙子,用根棍子把号牌挖了出来,递给姑娘看。这是一块不大的、涂得很脏的胶合板,上面用火烙着一只展翅的老鹰,它的爪子钩住一个卐字,号码是1850。

  “大概你还没见过号牌吧,女公民?”老头子苦笑着说道:“见识见识吧,如今给我们戴上什么啦……你从哪儿来?要是你连这些法西斯的玩艺儿都不知道,你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吗?”

  老头子现在也在审视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姑娘觉察到这一审慎而又警惕的目光,感到不寒而栗。

  老头子用一种穆霞听不明白,含有特别意味的话语说道:“也许,你确实是天上掉下来的?啊7

  也许,你是受人派遣来看看占领区的人是怎样受苦受难的?……说到人嘛,你瞧,”他冲着坐在袋子上的斯捷潘点点头,“看吧,人们都象野兽一样过日子呐。”

  “别说啦,纳乌枚奇,”没有腿的那位小伙子意味深长地打断了老头子的话,他突然改称穆霞为“您”,问道:“或许您能给我们讲讲前线上的情况吧,可以吗?”

  这位没有腿的小伙子有一张十分聪明的脸。现在他已经是怀着希望的心情在打量着这位陌生女人。

  穆霞明白了:他们不是把她看作难民,而是当成了别的人。当成什么人呢?她不知道,但是很清楚,对于这些人她是用不着害怕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同志们。我本人也想知道前线在哪儿哩。”她说话时,胆子大了一点。

  “好吧,这是您的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没有腿的青年忧郁地说道。

  “据说前线离这儿大约有四十公里,好象被阻在一条河上,已经打了三个星期啦,听说打得很厉害。”斯捷播应声说道。他坐在地上,摇晃着身子,用手掌捂紧醉晕了的脑袋。“揍这些法西斯,揍他们,可他们总在源源不断地把新的部队开上前线上去……各条大道都有……不,法西斯的兵力还没消耗尽,这只狗有力量,还有力量啊……他们是打哪儿弄来军队的呢?”

  “我们会保证你,亲爱的,有吃的,”老人截住他的话。

  他小心翼翼、一捧一捧地把面粉从袋子里掏出来,放进穆霞的袋子。他一边捧着面粉,一边说着话,抱歉地望着姑娘:“你是个姑娘呢,还是个妇女,没法弄清你这个人,一定是打那儿来的,”他用一只结茧的指头指着天空,“请告诉那边,就说我们正在上一堂严肃的政治课。”老头子朝醉汉瞟了一眼,只见他醉醺醺地、神情颓废地坐在那里,又补上一句:“对于某些想躲进树丛、坐待战争过去的人来说,这堂政治课倒是很有益处的。”

  穆霞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如此信任地同她交谈。她担心节外生枝,担心对方突然明白过来,她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于是,她拿起那只已经变沉了的袋子,匆忙中道了声谢,就踏着石头跑过小溪,迅速朝森林奔去。越过篱笆的时候,她回头一望,看见一队妇女从村里走出来,正朝挖在溪岸上的堑壕走去,她们身上都背着一些沉重的东西。

  姑娘心中的印象是矛盾的。她在竭力猜想:这些人把她当成了哪一方“天上来的使者”呢?在临别的时候,那位没有腿的小伙子说:“是这么回事,请转告那边的负责人,就说我们委屈求全倒是在委屈求全,但要让我们屈服下去——那可办不到!我们是决不会屈服的!”这些话的含义是什么呢?姑娘回想起那一股令人厌恶的醺人酒气,回想起举到她头上的那只粗大拳头,回想起醉汉斯捷潘那种抑制不住的狼狈而又绝望的神态,不由反感得直打哆嗦。但是,敌人被阻在离此处只有数十公里的地方,并且正在遭受重大的损失,很快就可以赶到自己人那里去了。这个消息在使她极为兴奋,以致她感到两边太阳穴上的血液正在欢快地奔流着。

  于是,姑娘忘却了老妇的步履,一边哼着歌,一边精神抖擞地在林间大道上迈开了大步。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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