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别列别日奇克想要见我

 



  那是四一年十一月中旬的事。阿里斯托克拉特……他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接头地点的房东……叫我在预定计划之外去会面。会见应在城里唯一还在开放的小教堂里进行,那里每逢星期日都作礼拜。

  那是个阴沉的早晨。我在往教堂走去的时候,各种不愉快的想法使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这当然不是因为天气不好。N城的地下活动正处在艰苦时期。失去了同“大地”①的联系的爱国者……地下工作者也和市民一样,不了解前线的情况如何。而听到的传闻却令人心寒。

  【 ①指苏联大片未被德军占领的地区。……译者】

  希特勒匪徒向全世界鼓噪喧嚣,说他们坚不可摧,并预言苏联及其军队不久必将全面崩溃。

  从大多数伤兵的谈话来看(他们的话当然比德国官方的消息更可信),情况也不算妙:敌人在向前推进,现在战线已逼近被封锁的列宁格勒、加里宁、兹维尼戈罗德、纳罗弗明斯克、图拉,再往东还有奥勒尔、哈里科夫、顿河罗斯托夫以及塞瓦斯托波尔。莫斯科也受到了威胁……

  N城也有种种迹象间接证实了这些传闻和消息。侵略者气焰嚣张,叛徒和走狗们为非作歹,恣意妄为。

  早在战前我们就知道,居住在我们这么个大国里的人是不会完全一样的。一种人不遗余力地积极建设新生活,这是大多数,另一种人却宁愿袖手旁观。他们不妨碍我们,但也不帮助我们,他们在观望,在倾听,唉声叹气或者冷嘲热讽地窃笑。无论怎么说,他们还不构成实际的威胁。这样的人为数不多。第三种人气势汹汹,疯狂地仇恨、憎恶一切新事物,时而公开跳出来,时而披上羊皮,不断地危害我们。最后一种人在我们人口众多的国家里是极少数。

  这三种人在被敌人占领的N城也都存在,只是数量对比发生了变化。大多数诚实的公民疏散走了,而由于各种不由自主的原因留下来的那些人十分痛恨法西斯,准备和他们进行殊死搏斗。第二种是摇摆不定的人,他们在比较,在选择。第三种人依旧是少数,他们等待着德国人,并开始积极地为他们效力。他们拼凑了所谓的俄国人自治机关,补充了警察部队,应召去做奸细,叛徒,德国秘密警察的雇佣特务,反间谍机关的坐探,内奸。

  这些以往的俄国人了解我们的生活习俗,同市民有广泛的联系,知道许多人的真实经历,正是这些人比希特勒分子更加可怕和危险。我们的地下活动首先受到的就是他们的打击。

  我心中十分惶恐不安地来赴这次计划之外的约会。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阿里斯托克拉特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很能自持,而且小心谨慎,要是没有特殊原因,他是不会给我约定信号的。他决不会。况且我到他那儿去并没有多久,不过是星期五的事。

  我巳来到了教堂。这是座有五个圆顶的古老小教堂,圆顶巳经褪了颜色。我马上就能得到答案了。为什么是答案?也许我连提问题的机会都不会有。但不管怎样,还是会知道一点什么。到底是什么,猜测已为时过迟。

  我在紧靠门边的台阶上看见了阿里斯托克拉特。一见我,他急忙走进了教堂。

  里面是一片求之不得的昏暗,只点着几根蜡烛,散发着神香的气味。唱诗班的席位上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在伴唱,瘦小的神甫用平淡的声调读着祷文。

  阿里斯托克拉特在左侧墙下占了个位置,我就站到了他的身旁。

  有一会儿,他默不作声地划着十宇,深深地鞠着躬,然后利用一个方便时机在合唱的掩盖下悄声说:“昨天来了一个不相识的人,自称别列别日奇克,请求与齐甘接头。”

  我的天哪!神明的力量!须知,别列别日奇克是安德列,而齐甘就是我呀!这高兴怎么能掩饰得住呢?为了这可贵的消息怎么能不拥抱阿里斯托克拉特呢?这次规定之外的会见给我带来了这么好的消息!

  我高兴得划了个十字,敛起笑容,心平气和地轻声问道:“怎么约定的?”

  “我请他明天十二点来,行吗?”

  “行!”

  “人可靠吗?”

  “可靠!”

  “您走吧,我留在这儿。”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保持住平静,不失常态地悄悄走出教堂。我渴望见到光明,到外面来。我的整个心都在歌唱,在欢腾。别列别卢奇克!安德列!安德柳哈!亲爱的,最珍贵的朋友……这就是说,他还活着。对他的怀念一直折磨着我的心,使我苦恼万分。

  我和同伴们一直在寻觅安德列的踪迹,但毫无结果。能够把他活着找到的愿望开头还温暖着我的心,后来则变得愈来愈小,最终完全消失了。我同朋友诀别了……可现在他来了!请求让他和齐甘接头!

  我们的地球转动得多慢啊!我感到一昼夜象永远也过不完似的。但预定的时间终于到来了。市政厅里我只有两个上司:市长和他的秘书。请两个小时假并没有引起,而且也不会引起秘书的怀疑。我已经是个有相当坚实的好声誉的办事人员了。特别必要的时候,他们派值班汽车到家里来接我。虽说只有过一次,但终究是实有其事。我还有一个昼夜都可以外出的通行证。

  现在,当着十分惊讶的阿里斯托克拉特的面,他的两个“主顾”……我和安德列正在紧紧地互相拥抱。

  “讲讲吧,”我要求说,“我的时间可不多。”

  安德列异样地笑了。

  我又把要求重复了两次,安德列仍然在笑。

  “你是怎么回事,没听见怎么的?”

  “什么?听见了……请你原谅,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抱幻想了……有烟抽吗?你可知道,我昨天才出院。”

  我拿出一盒保加利亚烟,烟卷又长又细,带着金色烟嘴,这是市政厅的秘书送给我的。我把它递给了朋友。

  安德列抬起烟来,贪婪地深深地吸着,然后抱怨说:“我本想戒掉它,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抽过……可是戒不了。”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安德列变化多大。头发全白了,所经历的一切加深了他脸上的皱纹,脸色苍白而又发灰。

  “先抽到这儿吧,”他下决心说,熄掉了半截烟,用手摸摸前额,“头晕。”

  “谈谈,安德柳哈,快谈谈吧……你为什么没去找联络员?”

  “我把暗号忘了,”朋友承认说,“也没下定决心。而到医生这里来的暗号我还记得。”

  “原来是这样。”我放下心来说。

  “哦,还给你讲什么呢?就当我一只脚迈进了地狱吧。简单说,就是这么回事……”

  他带着没有包扎的伤口躺了两昼夜,两个难熬的昼夜,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点东西,躺在死尸中间。他时而醒过来,时而又失去知觉。

  第二天傍晚,他完全陷入昏迷状态。当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德国军医院里。

  穿白大褂的人向他提的第一个问题是;“您姓什么?”“库兹明,”他回答说,“尼康诺尔·瓦西里耶维奇。”

  然后给他做了三次手术。原来,安德列的大腿也受了伤,我和根纳季并不知道。当安德列开始复原的时候,有两个人来到病房,坐到安德列身旁。就是现在他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猜想是德国军官。一个人俄语讲得相当好,担任翻译。他们对病人的历史很感兴趣。安德列只好把库兹明的经历详详细细地讲述一遍。德国人提了很多问题:库兹明打死了谁?他是怎样从看管中逃出来的?他身上除最近受的三处伤以外还有三处早已愈合的伤,这怎么解释?他熟悉哪些苏联城市?那里是否有他的朋友?

  对于所有的问题都必须给予详尽的回答。而安德列也尽力绘声绘色,不厌其详地做了回答。军官们对此似乎满意。

  出院的前一天,翻译到安德列这儿来了,但陪同前来的已是另一个德国人。这个人开门见山地问,库兹明先生对到苏联去作一次旅行有什么看法。

  竟有这样糟糕的事!忍受了这么多的痛苦,难道是为了回到自己的后方去么?……没什么可考虑的。安德列回答说,他死也不回苏联去。那不是开玩笑吗!一个人受了三次法庭审讯,蹲了八年集中营,逃跑两次,被判处绞刑,他的照片和指纹印了上千份,在全国各地散发,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居然建议他回去进行快活的旅行!不,太感谢了!况且,在他的整个心思都在为自己的活命担惊受怕的情况下,他能做什么有用的事呢?什么也做不成。请先生们不要生气,但是到那里去可不行。对于他,那条路已经封死了。另一个问题就是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是可以的。他会尽力做好一切。

  再没有向库兹明提新问题。德国人似乎是理解了他。对,当然是理解了。但在临走以前又对库兹明有什么职业专长表示兴趣。安德列想了想,回忆起来了:年轻的时候在“故乡”基连斯克的台球室里当了七年台球记分员。德国人给安德列留了地址,请安德列出院后到他那儿去一趟。安德列把这邀请理解为命令,并执行了。

  “这就是我的全部历险记。从明天起我就是军官娱乐场的台球记分员和反间谍机构的亲信……”

  “你根据什么认为是反间谍机构?”我很惊奇。

  “这还用什么根据?这个德国人是反间谍机构的军官。你知道我们谈的是什么条件吗?”

  “不知道。”

  “他给我提出一项任务,叫我挑选从他的观点看是可靠的人,召集起来,组成三人小组,然后交给他。”

  “是为了往我们的后方派吗?”我打断朋友问道。

  “你总是很善于猜测。正是往我们的后方派。我就是反间谍机关的征集人。明白了吗?”

  “再明白不过了。”

  “但这是件很微妙的差事。什么情况都要考虑到。上司暂时还没有催促我。他明白,我是外地人,要成为一个‘靠得住的人’并不那么容易。”

  “我们好好考虑一下,”我搓搓手说,“事情不会就此了结。主要的是还可以作一些考虑。现在多了一个脑袋,而且是个什么样的脑袋啊!”

  我拥抱了安德列,我们俩都快活地笑起来。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