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医生的错误

 



  新年前夕的那个星期三,是我和安德列在阿里斯托克拉特家里接头的日子。

  我走进接待室的时间是差一刻三点。安德列还没有到。纳别尔斯托克郑重地说:

  “医生那儿有患者,”并悄悄地加上一句话:“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等您等得很急,他非常激动。”

  什么事能使医生激动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情?最近各种不幸总是在暗中等待着我们。

  在最后一个患者离开以前的几分钟,安德列来了。我们两个人在接待室里待了一会儿,他把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塞到我手里。

  “佩佩尔干得真棒。这是他搞到的关于空军的情报。我对你说吧,真了不起。列舍托夫会极感兴趣的。”

  我接过纸片:“怎么,你自己不愿到根纳季那儿去吗?”

  安德列承认说,他很不愿意去。

  “那好吧,我来替朋友做这件事。”我把纸片塞进衣袋里,读起报来。

  最后一位患者还没来得及迈出大门的门坎。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弗兰肯贝格就跑进了接待室。

  “你们好,你们好。”他和我们一边握手一边打着招呼,“进来吧,这里有一件急事。请踉我来。”

  纳别尔斯托克是对的,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神情激动而不安。

  他领我们来到书柜前,伸手指着问道:“看见了吗?”

  我和安德列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东西?”

  “从一切特征来看,硬盒子里装的是手提式打字机。”我开玩笑说。

  “为什么里边嘀嗒嘀嗒直响?”站在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身后的纳别尔斯托克问道。

  “怎么,嘀嗒嘀嗒地响?”安德列很吃惊。

  “就是。您自已听听!”纳别尔斯托克说。

  “这是您的吗?”我问医生。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打字机是我们叫做敦克尔的那个人拿来放在这里的。

  我往前迈了一步,走到书柜跟前,把盒子提了提,它至少有八、九公斤重。把耳朵紧贴在盒子上,隐约能听到嘀嗒声。

  “放下!”安德列说。

  我把打字机放在地板上,想打开扣环,但是它锁着,打不齐。锁眼下面有个很显眼的浅蓝色小按钮,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用它可以开锁,可是自卫的本能阻止了我去做这种实验。要是突然……

  “您说,这是敦克尔留下的?这件事的经过怎么样?”我问道。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安德列打断我的话,“那里面有计时装置。您有地窖吗?”他问医生。

  “有,在院里的板棚下面。””

  “领我到那儿去。”安德列对纳别尔斯托克说,提起打字机跟姑娘走去。

  我也随着走去。

  在地窖门口,安德列下命令说:“都回去,到屋里去。我自己来。”

  热尼娅的脸色变得煞白,小声说。

  “那怎么行呢……一个人。”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们走到镶着玻璃的外廊上,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已身披大衣站在那里了。他没向我们提任何问题,只是不知为什么看了看表。

  我们都一声不响地呆站着,眼望着地窖黑洞洞的入口。无须说任何话。况且在这种时刻什么话能使人发生兴趣呢!

  我们每个人的心情真是难以想象。我们并不害怕。至少,我和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纳别尔斯托克一样,没有考虑自己我们想的是安德列,嫌时间过得太慢。我们真着急,心跳得更快了。

  仿佛过了七天七夜,安德列才从地窖里走出来。他手里依旧提着那个打字机。他没看见我们,把打字机放在通道上,掏出手帕用力地擦着脸。

  “现在不可怕了,让它在那儿待着吧,还会有用的,”等我们进屋以后他对我们说,“这个按钮是关机用的。”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放心地坐在桌旁随便谈谈了。

  “您说说吧。”安德列向医生请求说。

  “老天在上,”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讲道,“我本来深信那个你们叫做敦克尔的人在相遇时没有认出我来,其实我错了。他认出来了。并且,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企图同我会面,和我谈谈。这个小小的礼物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您到哪儿去了?”

  “我?”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重问了一句。

  “等一下!”安德列插嘴说,“我们最好是按顺序讲,以免再往回倒着说。”

  谁也没有反对。最先应该由纳别尔斯托克来讲。她说,她让敦克尔走进接待室,他排在一个俄国人和佩佩尔的后面,是第三号。照规矩,新来的患者应该挂号。热尼娅就向新患者问起他的名字、父名和姓氏,以便记在登记簿上。敦克尔对这套手续不以为然,问道:“必须这样做吗?”纳别尔斯托克回答说,给病人登记不是为了好奇,而是执行城防司令的命令。于是,敦克尔就说他叫波马津,基里洛夫·斯皮里多诺维奇。在地往登记簿上登记和去向医生报告时,敦克尔和佩佩尔用德文谈起来。

  “就是这些。”纳别尔斯托克说完了。她把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托住下颌,用好奇的目光凝视着开口说话的医生。

  “老实说,起初我不知所措,”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承认说,“第一,我深信他没认出我来,第二,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来访。到人家的家里来,还提着这么个盒子,这是相当大胆的举动。而主要的是他立刻就对我说:‘我觉得您很面熟,您不觉得我们好象在哪儿见过面吗?’我拿出浑身的勇气认真地把他仔细打量一番,然后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这完全有可能。我是个老医生,在很多城市和医院里都工作过,实践很多,工龄也很长。经我看过病的人,感谢上帝,有成千上万。难道能把每个人都记住吗?’波马津对我在哪些城市干过工作很感兴趣。我都列举了,也说出了米哈依洛夫田庄。他对此毫无反应,但却再次强调说,他觉得我非常非常面熟。‘我们完全可能在什么地方遇见过,’我说,并反问道,他到我这儿来看什么病。原来,他的心区和左肺常有疼痛,左前臂有剧烈的酸痛,这使他痛苦不安。没等我请求他就脱光上身,于是我看到了熟悉的枪伤和骨折的痕迹。毫无疑问,他是有意这样做的,指望能听到我承认说:‘啊……现在我全想起来了!您就是那个人!’然而我坚守着原来的方针,对他的伤痕没表示出一丝兴趣。看完后我对他说,要拍个爱克斯光片子,应当检查一下心和肺。只有德国医院才有爱克斯光机。我常到那里去,能够获准拍片子。但是我得确信,波马津先生不会失约而一定会按规定日子前来。然后我们一起到医院去。我这样做是为了赢得一段时间,好配合你们的意图行动。波马津同意了,答应在星期一上午九点钟来。我们这样说好就互相道别了。他走到门口站住,并且说:‘您看,医生,要是您允许的话,星期一以前我把打字机存放在您这儿。您不反对吧?我不愿意把它拿到家里去。况且这样您可以相信,我星期一一定会来,’我耸了耸肩,没表示反对。‘这又不是大箱子,不过是个打字机!放在那儿好了。’后来,热纽尔卡擦地板时听到了这嘀嗒嘀嗒的声音。”

  “好。这一次敦克尔可连起码的谨慎都没有了,”安德列说,“他这一步很欠考虑,失算了。他是说他叫波马津吗?”

  纳别尔斯托克证实说:是这样的,波马津,基里洛夫·斯皮里多诺维奇。

  “您以为怎么样,”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感兴趣地问,我做得对吗?”

  “在您的处境下也只能这么做。”安德列回答说。

  “包括确定星期一这个日子在内吗?”医生又问道。

  “当然,”安德列说、“但是现在关于星期一的事连想也不用想了。要是纳别尔斯托克没听到这定时器的响声,那么今天夜里十点整这栋房子就飞上天了。炸药的爆炸力很强,记时装置十分完备。”

  “这么说,星期一他不会来了?”纳别尔斯托克失望地说。

  “对,”我说,“这毫无疑问。”但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同志们!我有个荒诞的想法!”

  大家的日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可是你们知道吗,波马津星期一是可能来的。”

  大家沉默了一阵。

  “您真这样认为吗?”医生好奇地问。

  “完全可能。”

  “快点……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安德列催促我说。

  我谈了自己的想法。当然了,如果房子飞上了天,波马津就不会来了。可是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房子都没有炸飞,而且也不会炸飞,波马津会怎么想呢?他会认为记时装置出了故障,雷管没有引爆。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上就会这样想。既然如此,就应该把定时炸弹从屋里取出去,另想办法。

  “您的推断很有道理。”医生说了一句恭维我的话。

  “你确实是对的,鬼东西,”安德列说,“要是我处在波马津的地位上,我也会换个皮箱提来。”

  大家都不能安坐了。我的想法引起了朋友们的兴趣。大家谈起各种可能,并做出决定。星期日我和安德列到医生这儿来,并且留在这儿过夜。对敦克尔的了解使我们必须小心谨慎,行动无误。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如果敦克尔-波马津星期一早上九点钟到这儿来,我们就要做好一切准备来对付他。

  然后,在我们的请求下,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和纳别尔斯托克便一起描绘出波马津的外貌来。看起来,他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宽肩阔背,敦敦实实,身体训练有素。长着深棕色的头发,椭圆形的长脸和薄薄的嘴唇。波马津长相与敦克尔十分相象。

  这一天其余的所有时间我都在想:为什么敦克尔要惩罚弗兰肯贝格医生?我提出种种臆想和各种答案,但都不能令人信服。我不明自,敦克尔这样做的指导思想是什么。实际上,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促使他要杀死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呢?我的推断是合乎逻辑和情理的。战前敦克尔是德国间谍,三九年他陷入了复杂的困境,险些落到我们的手里,只是靠奇迹才得了救:扎普拉金医生在自己的家里掩藏了他,给他治好了伤。扎普拉金的朋友弗兰肯贝格医生是知道这件事的。如果敦克尔现在住在N城,那这当然是他原来主子的愿望。自然,他是按他们的命令行动的。

  那么为什么他要对自己的恩人,包括弗兰肯贝格医生在内,以怨报德呢?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对他能构成什么威胁?敦克尔要表示感谢才合乎自然。并且,在敦克尔的眼中,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正和他自已一样,是个对侵略者抱有好感的人。然而与此相反,敦克尔却违背了逻辑和理智,竟把万恶的炸弹送进了医生的家门。不可理解!况且,弗兰肯贝格在敦克尔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扎普拉金却不相同,他在自己家里留了他很长时间,给他治伤。等一等!要是敦克尔决定惩罚弗兰肯贝格这个实际上并没有给他治伤的人,那么为什么没去碰扎普拉金医生呢?我想到了他自杀的事。我回忆起,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曾感到惊愕,觉得朋友的举止至少是奇怪的。扎普拉金是个极其乐观的人,但却突然动用了毒药。这时我第一次想到,扎普拉金的自杀并非出自本愿。

  我正在做这些不愉快的思考,市长给我打来了电话:“到我这里来一趟!”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库别伊金大人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您可以走了。”他说。

  迈出门坎以后,我急忙启了封。里面有一张请帖,是用厚实的道林纸印的。库别伊金大人表示愿意与我们同仁一道迎接一九四三年新年。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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