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年晚会

 



  到市长家做客是不能迟到的。我按请柬指定的时间……晚上十一点整准时到达。

  在此以前我没到过库别伊金的家,但我知道他的住址。他住在一幢不大的完好的石头洋房的二楼上。战前这里是流行病防疫站。

  库别伊金象在耶稣身边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安适生活。这幢楼房的一层是市警察局。要想到市长那儿去,就得先通过守卫这一关。他仔细地打量每一个来访者,估量该不该把来人抓起来,送到看押所去。

  我从值班员的小窗口看见了库别伊金,他在等候客人,他向我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说:请上楼!

  市长唯一的孩子—一他的女儿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出来开了门。我在那苍白的长脸上感觉到一种失望的表情,看来,她等待的是另外的什么人。

  瓦连京娜故作笑脸向我问好,请我进去。

  “您是第一位。”她加上一句。

  “下属应当准时来。”我一边脱大衣,一边说。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已过二十九岁了,又高又瘦,杨柳细腰。她总是身穿短裙,以显示那双唯一能给她增添光彩的腿。库别伊金的女儿在家中享有独立的地位,认为自己是个自主的女人。她在秘密警察局当翻译,而这个职务她是花了高昂的代价买来的:出卖了自己的丈夫,他是受军队侦察机关的委派潜入N城来为前线搜集情报的。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是个不讲信义、妄自尊大而又喜欢报复的人。就连市政厅里那些丧尽良心的同僚们也容忍不了她,背后都叫她“响尾蛇。”

  主人的女儿把我领进客厅,道了歉,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了。我坐到高靠背的沙发上,向四周环视了一下。房间挺宽敞,天棚很高,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笨重的家具。这里的旧呢面牌桌,柞木玻璃橱,衣柜,安乐椅,播椅,椅子,花盆架等都是从别人家里搬来的。

  靠墙立着四个颜色、样式和大小都不相同的书柜,里面那些天知道何时弄来的精装书正在安然沉睡。看来,已经好久无人问津了。

  我陷入了思考。新年前夕一般都要回首往事,展望未来.但我所思考的却是眼前。今天正如在许多其他日子一样,一些人欢乐,一些人流泪,一些人死亡。当地下市委召开会议的时候,侵略者在城里进行了搜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预防万一。市民中已有传闻,说逮捕了一百多人。警备司令不顾暴风雪,为恐吓市民,下令重型坦克在城里示威两个小时。它们无情地辗轧着柔软的白雪,致使地上露出了结冻的黑土。

  脚步声打破了我的沉思。

  市长夫人年纪虽然不算太老,但却毫无丰采,相貌丑陋而又枯瘦得可怕。她把一个大个子、红脸膛和举止令人厌恶的人领进了客厅。这是市警察局局长普霍夫。

  “我想你们互相是认识的吧?”女主人对我们两人说。……那还用说!怎么能不认识象普霍夫这样的人呢?……我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握了握他那粗大的汗漉漉的爪子。

  “这可真太好了。”女主人很高兴地走了出去。

  普霍夫非常下流地骂了一句,把门关得更紧一些,嗓音嘶哑地失声尖气地说:“还有闲心操办热闹,这不是活见鬼吗?现在是时候吗?地下工作者正在城里四处活动。您瞧瞧这个。”他从衣袋里拿出几张揉皱的传单递给我。

  “又出来了?”我问道。

  “又出来了!”

  切尔诺克真是好样的。他已经开始执行新年计划了。

  “各种各样的都有,您瞧!”普霍夫继续说,“可您知道吗,给库别伊金大人送来了什么样的贺辞?”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真是可怕极了!这些坏蛋无耻到了极点。他们写的是……”

  我没能听到“他们写的”是什么,因为市长大人,他的妻子和女儿把N城秘密警察局长党卫军少校齐默利鲍尔郑重其事地领了进来。

  老实说,在我的想象中,秘密警察局长的仪容应当更堂皇一些,而他却是个矮小的丑角,头小如鼠,下巴又小又尖,双膝向里弯曲。他的左肩比右肩低,脸上灰白的皮肤十分松弛。深陷的眼窝里一双乌黑的鼠眼贼溜溜地四下张望。总的来说,他的整个相貌都有点象老鼠。不知是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还是有意显示自己的威力,他脸上的表情异常镇静。

  他用生硬、拖沓的巴伐利亚方言同我攀谈起来,提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微笑着龇出他那满嘴的大黄牙,以鞋后跟作轴,转过身去,冲着市长的脸说:“您真是老奸巨猾,一点不错。”

  党卫军少校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库别伊金的眼睛瞪得溜圆,脸红得象熟蟹一般。他的夫人也惊得目瞪口呆。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的上司,极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我在警察局长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类乎满意的表情。

  秘密警察头子自己缓和了紧张空气:“这算怎么回事呢?苏霍鲁科夫先生这样精通我们的语言,您却让他待在您那儿,而我还在为找不到翻译而发愁。”

  “那我呢,少校?”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委屈地问,脸上一副任性的样子。

  秘密警察头子摆了摆手说:“您不算数。有个私人女翻译并不坏。接待,宴会,对记者发表谈话等等都需要。而当你要和一个男人严肃地谈上不只一两小时,而是一整夜,那我还是希望有个男翻译。外出也是如此。那么您的意见呢,苏霍鲁科夫先生?”

  我回答说,我对警察工作一无所知。但我觉得,最好是用本族语审问罪犯,翻译是个累赘。

  “噢!太荒唐了!”齐默利鲍尔高声说,“要是这样,我就得通晓法语、波兰语、匈牙利语、捷克语、斯洛伐克语、俄语和鬼晓得还有什么语。得成个精通各种语言的人才行。可您是从哪儿把苏霍鲁科夫先生挖掘出来的呢?”他转而问市长。

  库别伊金回答说,是警备司令部把我派来的。

  “您不愿意在我那儿干吗?”秘密警察局长问我。

  顷刻间,我把自己想象成秘密警察局的翻译,脊背上一阵发麻:太可怕了!

  “不!”我稍加思索,做了坚决地回答。

  大家都静默下来,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他们认为我的回答与其说是大胆,莫如说是无礼。

  齐默利鲍尔那双鼠眼又把我打量了一番,露出他的黄牙。不慌不忙地说:“您很讨我喜欢,苏霍鲁科夫先生。我会记住您的。我的记忆力非常好。很少有人跟我说‘不’字。而您为什么说‘不’,我可以问问吗?”

  我耸了耸肩,竭力装出腼腆的微笑,回答说:“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在秘密警察局这种部门工作。这里需要神经健全、意志如钢、最主要的是有天赋的人。而这些长处我都不具备。我是干不出成绩来的。我的思维、思想和志趣只适合当教师。”

  “好,”秘密警察局长赞同说,“您确实是很令我喜欢。我喜欢坦率的人。而这是谁的画作?”他骤然谈锋一转,用小手指指着装饰墙壁的冬景图,问。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挽起上司的手臂向那张画走去。市长因我引起了少校的注意而深感满意。他走到我跟前,默默地握了握我的胳膊,然后走出客厅。

  又有三位客人光临:警备司令吉利德迈斯特少校,军医院的院长舒曼医生,以及去迎接他的市政厅秘书沃斯科鲍伊尼科夫。

  市长极度兴奋。他频频鞠躬,几乎累断了腰,一在地毯上不住地跑来跑去,想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他那如蜡的耳朵薄得透明,一根睫毛都没有的光秃秃的眼皮不停地随巴着。库别伊金极力想使大家满意,快活。他在每个客人身上都看到一种神秘和强悍的东西,并且早已怕得发抖。最使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位警备司令。

  吉利德迈斯特少校宽宽的肩膀,身材很高,对人格外冷淡。浮肿眼皮遮盖下的半闭的双眼轻蔑地沸视世界。他感到自己比所有的人都优越。他长着很长的方形下巴,上额很宽的脸膛,有点塌鼻子(这是爱斗拳的后果)。都说他是个威风凛凛、处事果断和无所畏惧的军官。他对自己的同胞态度傲慢而又盛气凌人,而对俄国人则表现出一种带侮辱性的礼貌。他的一口德国北部方言说明他是个柏林人。

  第二位客人显得普通一些。他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大象般的笨重,其貌令人生厌,镶着一排假牙。他来到客人中间是因为从妻子那儿论,他和宣传部长戈培尔沾点儿亲。这可不能小觑。这位院长的嘴一直在流口水,但却不住地闲扯着老掉了牙的笑话,一边讲,一边自己先笑个不停。

  市长夫人认为迎新的活动应该纳入正轨了。

  “先生们,可以入席了。”她用低沉的嗓音说。

  所有的人都象听到命令似的为之一振,然而吉利德迈斯特少校却举起右手,心平气和地说:“我冒昧地邀请了我的亲密朋友基利安上校到府上来。他是路过此地。我们小等片刻吧。他会为我们的聚会增添光彩的。”

  这番话既不是对男主人,也不是对女主人说的,而是向着所有的人,好象我们有权决定这个问题似的。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拍了一下手,以示赞同。大家都齐声说:“我们等一下!”,“好吧”,“时间有的是”。市长夫人用德语嘟哝了一句什么话。她懂得几句德国话,但说起来心里总没把握。

  起初主宾都围着警备司令站在客厅中间,然后,在秘密警察局长和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的倡仪下开始成双成对地走动起来,象在剧院的休息室里一样。

  市政厅的秘书沃斯科鲍伊尼科夫和我并排走着。他跟我耳语说,被邀请的还有卫戍司令,空军司令,野战军司令,团长以及反间谍机关的感位军官,可是他们大概谁也不会来了。

  市长惶惑不安,不时地掀起窗帘往街上瞧着。

  警备司令的亲密朋友终于光临了,这个基利安上校不过是个平庸无奇、两鬓苍苍的半大老头。他的制服和裤子熨得平平整整,带镶边的天鹅绒立领说明上校是个参谋。

  但引起大家注意的并不是基利安本人,使人产生了不寻常印象的并不是他,而是和他同来的那位年轻的太太。她约有二十六、七岁,穿着朴素,但却很优雅。她满面春风,富有女性的妩媚和魁力。她那荡着碧波的椭圆形秀眼的上方有一双轮廓清晰的柳叶眉。

  不难看出,来宾中谁也不认识上校的女伴。

  轮到我和她相识时,她向我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明澈的眼睛十分平淡地朝我一瞥,于是我明白了。我不会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一个向题发生了兴趣。她是谁?客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谈着自己的猜想和推测。她是上校的妻子还是亲属,或许只是相识,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她是德国人。

  她的名字叫吉泽拉。

  我明白了,今天这晚会的中心不是警备司令,不是秘密警察局长,而是她,基利安的年轻女伴。而且这样的女人也不可能不成为注意的中心。不仅我,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也明白了这一点。她目不转睛地用好奇而凶狠的目光注视着不请自来的女客。

  大家慢条斯理地往餐室走去。离除夕午夜只剩下十几分钟了。

  吉利德迈斯特少校和党卫军少校都想同吉泽拉坐在一起,所以都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

  我看着桌子,眼睛都望呆了。唉,有好久没见到过这么丰盛的食物了!这里摆着火腿,酱肉,各种香肠和干酪,熏鱼,干鱼,咸鱼,炖鱼、煎鱼,肝酱馅酥皮大馅饼,罐头,蘑菇,大烤饼,猪肉冻,还有许多别的食品。库别伊金是从哪里弄到的这些东西?这些宝物保存在什么样的秘室之中?是经谁看管的?

  在等待庄严时刻到来的时候,客人们往自己的盘子里夹着菜。库别伊金给大家斟酒。

  轮到吉泽拉的时候,他从小柜子里拿出一瓶酒,轻轻地,但却庄重地说:“只给您一个人,是干葡萄酒,名宇叫‘科尔沃季·萨拉帕鲁塔’,是西西里产的。”

  吉泽拉嫣然一笑,点了点头,把倒满金光闪闪饮料的酒杯举到眼前,对着光看了看。

  我们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吉利德迈斯特少校看看表,手持酒杯站了起来。

  “喂!起立!”齐默利鲍尔少校喊了一声,把手往前一伸,狂吠道:“希特勒万岁!”

  大家也都七零八落地应酬了一句。

  “嘘……”市长低声道,客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警备司令的身上。

  少校向来宾祝贺了新年。我们把酒杯举到唇边,就在这时,墙角小桌上的电话响了。市政厅秘书跳起来,推开椅子,拿起话筒。是找警备司令的。

  吉利德迈斯特若无其事地喝完酒,不慌不忙地朝电话机走去。

  大家默不作声了。餐室里一片寂静。但在这虚假的寂静之中却隐成着一种东西,掩盖着某种威胁。

  “好……我明白……对……您来吧……我在这里……”警备司令放下话筒,沉思起来。

  “出什么事了吗?”少校好奇地问,眯起他那双鼠眼。

  “怎么说呢,”警备司令含糊其辞地说,“这种事真是防不胜防。火车站上的漕车起火了。”

  我的心紧缩起来。一股兴奋的热流涌上喉咙。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完成了他的新年任务。

  “阳台上的门能打开吗?”警备司令问道。

  “当然能。”市长回答说。

  “关上灯!”

  坐得离开关最近的警察局长迅速地执行了命令,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市长在门边忙碌起来。门上的插棍响了一声,钥匙在锁眼里咔嚓一转,糊门的纸啪地裂开。门便打开了。警笛叫声和令人惊惧的机车汽笛声随着一股股冷空气冲进屋内。警备司令、秘密警察局长、警察局长、我和市长走到阳台上,并随手关上门。

  暴风雪停了,但还轻轻地飘着雪花,天气变得更加寒冷,一股寒气立刻浸入我们的肌体。

  城西烈焰熊熊。火光映红了低空浮动着的云朵。

  “是空袭吗?”秘密警察局长问,“可是我并没听到高射炮的声音。”

  “是秘密破坏。”警备司令说。

  “哼……”少校浑身瑟缩了一下,对警察局长说:“普霍夫先生!到那里去亲自看看吧。”

  “那儿有我的人。”警备司令说。

  “没关系,去吧。”少校重复说。

  “是。”普霍夫一边说,一边莫名其妙地把头往两肩中一缩,迅速溜出了阳台。

  我俯身向栏杆下面的一排小轿车望去。那些车停在正门口,其中有吉利德迈斯特少校带活动车蓬的“霍尔希”运动车,院长舒曼先生的旧式拱顶“什泰尔”轿车。而基利安上校和他的女伴看来是坐“奔驰”来的。司机都站在一起,望着火光发议论。燃着的烟卷在黑暗中象萤火虫一样闪烁着。

  从阳台下面的大门里开出一辆警察局的“麦巴希”,它不住地喷着气。有两个人几乎是在行进中跳上车。

  “走吧。”警备司令建议说,于是我们又回到屋里。

  晚餐继续进行。人们频频举杯祝酒。基利安上校建议为英勇的德国军队干杯,市长建议为元首的铁臂在地球上建立的新秩序干杯。齐默利鲍尔少校为那些信仰希特勒并在占领区为德国当局效力的俄国人举杯。

  醉意象一股热流窜入我的血管。我的头有点晕眩,但意识依然十分清醒,十分明了所发生的一切,不住地吃喝,交谈并谛听着。

  舒曼讲着笑话,各种趣闻轶事他知道得很多。他不顾女人在场,毫无分寸地讲着那些过分粗俗、不堪入耳的事情。这个满口假牙的下流痞卑鄙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基利安、吉利德迈斯特和齐默利鲍尔斜眼瞧着他,但没有作声。吉泽拉似乎没听见舒曼的话,兴高采烈地时而同这位,时而同那位客人交谈着。

  我不时地注视着她。这是无意的,就象心脏跳动不取决于我的意志一样。吉泽拉具有一种诱人的勉力。她的举止大方,毫不做作。她的嗓音低沉圆润,带有柔和的胸腔共鸣音。这使我感到妙不可言。吉泽拉的声音不时地传入我的耳中。

  “那里给我们喝的是一种可怕的饮料,我忘了它的名字.有一股山道年花的气味。”

  “那里是哪儿?”我揣度着,“她到底是什么人?”

  “您在雅典时住在什么地方?”

  “先在乔治旅馆,然后在大不列颠旅馆。”

  —一啊,……我想,……这么说她到过希腊。……

  吉泽拉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这个下流医生舒曼打断了她。他讲起解剖尸体的笑话,而且讲得淋漓尽致,真是败坏胃口。

  女主人端上一道民族风味的巴伐利亚菜……一肝酱面疙瘩。我明白,这是奉献给少校的。他很感谢对他的厚意,站起身来,走到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跟前,吻了一下她的手。她立刻神采飞扬。

  大家一同吃肝酱面疙瘩。

  除吉泽拉和警备司令外,大家都喝醉了。就连市长腼腆的妻子也变得大胆了。丈夫责备她犯了个过失,没有把某位会弹吉他的演员邀请来。她却大声反唇相讥道:“没有必要!我容忍不了演员!他们不是真正的人,没有自己的语言和思想。”

  市政厅秘书沃斯科鲍伊尼科夫开始反驳她,但这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突然走进餐室的警备司令部的中尉吸引去了,这正是那个帮助我“飞黄腾达”的人。他的帽子、领子和大衣肩上的雪还未融化。

  吉利德迈斯特少校向那位太太道了歉,站起身来,健步向中尉走去。他搂着下属的腰,把他领到走廊去。

  几分钟以后他们两人走了回来。中尉巳经摘下帽子,脱去大衣。他坐在已离开的警察局长的座位上。但他一看见我,便和沃斯科鲍伊尼科夫调换了位置,坐到我身旁来了。

  我们碰了杯,互相祝贺,又干了一杯。

  我问中尉:“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解释说,他来这里纯属偶然,后来又附在我耳朵上说:“有人在警察局长的汽车里扔了手榴弹,在娱乐场附近,局长、司机和科长都被炸死了。”

  ……是这样,一切都很清楚,……我暗自高兴,……柯斯佳完成了任务。只不过他和任何其他人并没有扔手榴弹,而是在“麦巴希”的后备箱里放了磁雷,它爆炸了。……

  警备司令把中尉悄声告诉我的事讲给了大家。

  医院院长感到浑身一阵紧张。

  “真见鬼!又是汽油车,又是警察局长,我可不喜欢这些表演!”

  “是啊,”基利安上校拖着长音说,“对于新年来说这可是不太合适的序幕。我到前线去过,要知道,那儿更平静一些。”

  少校满脸通红,用孩子般的小拳头往桌上一击,说:“没关系,我一定要抓住他们。”

  从他的声音里我并没听出特别的信心。

  喝得酩酊大醉的市长想使客人相信,他也会从自己的角度采取一切措施。他本想列举几条,可是突然呛住了。他一边说,一边咳嗽,把吃进去的大烤饼的碎块喷了出来。吉泽拉的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我的脑子里钻出一个妄念:……要是为普霍夫的安魂干一杯如何?……这确实是个妄念。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很想打开留声机跳舞;但是吉利德迈斯特少校坚决反对:该散了。

  大家都离了席。基利安上校哗啦一声推开椅子,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

  开始告辞了。当我的手在这天夜里第二次触到吉泽拉温暖的手时,我感到很难为情。这种难为情的性质我还没弄明白。

  在前室少校对我说:“我用我的‘奥倍尔’送您回去。”

  “谢谢。”我回答说。

  “您住在哪里?”

  我告诉了他。

  秘密警察局长对我的种种关注使我极为不安。我倒是愿意步行回去。

  我们走到外面。警备司令和基利安上校的汽车已经开走了。“奥倍尔”的司机正在烘烤发动机,浓烟一团团往上冒。齐默利鲍尔抓住车门把手时,市中心又响起一阵爆炸声,接着是自动步枪的射击声,然后又是一片寂静。

  “您听见了吗?”秘密警察局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问道。

  “听见了。”我说。

  我还可以告诉他更多伪东西。我可以告诉他说,广播站和广播电台都已经飞上了天,为此需要十六公斤炸药,而更主要的是安德列小组的同伴们的大胆和勇敢。而这些人正被施图利德列耶尔上尉视为反间谍机关可信赖的人。

  “这是在什么地方呢?”齐默利鲍尔嗅着空气感兴趣地问。

  “很难说是在市中心的什么地方。”

  “走吧。”他催促说,并啐了一口。

  我们并排坐下,“奥倍尔”轻轻地开动了。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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