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灾祸

 



  地下市委会议晚上九点多才结束。外面还很亮:已经是六月天了。我怀着对自己和战友满意的心情,不慌不忙地向家里走去。我们刚刚作了从一月到五月这五个月的战斗总结。虽然我们做的事情并不多,但我们却尽了最大的努力。的确,我们并不是毫无作为的。地下工作者一把火把车站上装有汽油的列车化为灰烬,烈火还毁掉了机车库,桥梁和停在旁边的装有大批木材的列车。地下工作者还炸毁了警察局长和他的狗腿子们乘坐的汽车,送了这帮家伙的命;破坏了市广播站;焚烧了档案库;炸毁了八辆载有各种军用物资的汽车;向印刷所投掷了许多手榴弹;惩罚了五个叛徒;印刷并散发了十一种传单,总印数达一千多份。在我们的配合下,投到叶列茨和利夫内中间地带的空降兵被全部歼灭;装炸弹的仓库被炸毁;机场有两次、铁路枢纽站有三次遭到空袭。施图利德列耶尔上尉领导的谍报局侦察站向“大地”和游击区派了二十七名自认为是忠诚可靠的人,但其中竟有十六名是苏联爱国者。我们坚持不断地向“大地”提供侦察情报,对铁路枢纽站的工作情况、机场修复情况、以及奥勒尔和库尔斯克方面部队和装备紧张可疑的活动都—一作了报告。虽然也有损失,但地下组织却壮大了。在这段时间里又增加了九名爱国者。

  根据杰米扬的报告,在决议中写下了这样一点:集中所有力量在市民中查明叛徒和侦缉机关的奸细,以及所有占领者公开的帮凶。这是“大地”的要求……清算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因为搜寻敦克尔的事进展迟缓,杰米扬在会上把我、柯斯佳和安德列狠狠地训了一顿。佩佩尔又见到过他一次,但当时却无法跟踪他。

  根纳季·贝兹罗德内又没有到会。他让联络员乌萨蒂转告杰米扬,说他忙于审查乌格柳梅,并将在日内汇报结果。杰米扬对此表示怀疑。他认为根纳季对他的指示阳奉阴违。

  拐到了我住的那条街,我看见一辆“奥倍尔”小轿车停在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的住宅附近。这就是说,秘密警察的头子又需要我效劳了。虽然没有任何理由惊恐不安,但我的心还是不由一颤:假如不是这样呢?

  除了司机,汽车里没有任何人,这就让人放心了:抓人是不会只派司机来的。可话又说回来,也可能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去,从此就不再放出来。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司机说。他已经恭候我有半个多小时了。

  我没有进屋,直接坐上汽车,并向从窗口注视着我的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点了一下头。

  几分钟之后,我走进秘密警察头子的办公室。

  齐默利鲍尔挺直身子,双手叉着腰,嘴里叼着烟卷,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而库别伊金娜则坐在一个小桌旁,慌乱地用手帕擦着哭得通红的眼睛。很难猜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校冷漠地朝我点了点头,而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连头也没抬。

  “我可以离开吗?”她问。

  “可以离开几分钟。您还要作记录呢。”

  她蓦地站起来,扭着腰肢,在门外消失了。

  秘密警察头子眼望着女翻译的背影,一板一眼地说:“这不是女人,简直是一张海报。可惜她不明白,她已经没有艺术价值了。要是退回十年嘛……倒有可能。”

  ……这只老公鸡。……我暗想,但嘴上却对他说,我完全同意他的话。何况这也确是实情。

  “今天,”齐默利鲍尔一边不时地搓着手,一边说,“我手下的人抓到一个有油水的家伙,太有油水了。”

  我心里一惊:他到底抓到谁了呢?

  “一个有希望的家伙。”少校继续说,“通过他我一定要把他们的窝全端出来。但他有点儿含糊其词。鬼东西。可能是翻译说得不清楚。”

  我听着齐默利鲍尔的话,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不安。不知哪个地下工作者落到了秘密警察的魔爪里。这是刚刚发生的事,也就是三、四个小时之前吧。齐默利鲍尔已经和被捕的人谈过了,而现在暂时休息,他便派人把我找了来。

  “可我到底还是在这个家伙腐烂的心灵上戳了个窟窿。”齐默利鲍尔洋洋得意地说,“现在就把他带上来。刚给他注射了兴奋剂。要从他身上把能掏到的东西全掏出来。”

  “试试看吧。”我说。

  我愈加感到惶恐不安。理智使我预感到危险:谁被捕了?轮到谁了?杰米扬?不可能。三、四个小时之前他还主持了常委会议。切尔诺克、乌萨蒂、安德列和柯斯佳也都自始至终地出席了会议。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我刚才还见着的。也许,是我们小组或者柯斯佳,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切尔诺克,乌格柳梅小组的一个成员?而且,要是乌格柳梅本人怎么办呢?齐默利鲍尔说是一个有油水和有希望的家伙。莫非真是乌格柳梅?难道命运就安排我们这样见面?

  齐默利鲍尔从文具架上取下一个高脚墨水瓶……它象一只高脚酒杯,也带有那样细细的高脚,并把它放在小桌上。他还在上面放了一叠白纸和一支钢笔。这是给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准备的。

  我靠着窗台,背对窗户站着,吸着烟,大脑紧张地思索着:到底是谁呢?心里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库别伊金娜进来了。她把脸洗理了一番,不过那微微肿胀的眼睑却并不受化妆艺术的左右。她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移近椅子,理了理纸。

  “您只记录被捕人的话好了。”齐额利鲍尔对她说。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肩膀。

  “不要抽搐,听我说,”秘密警察头子继续说,“我的话可以不记,这无关紧要,而他的话是一定要记下来的。”

  库别伊金娜挺起腰板,抬起眼睛望了一下自己的上司。

  “您也不要归纳整理他的话。这是以后的事。而且干这个,您也不太合适。”秘密警察头子说。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她恨不得扑上去抓破少校的脸皮。

  有人敲门了。

  “进来!”齐默利鲍尔高声喊道。

  真好比响了个晴天霹雳!连地板都在我脚下摇晃起来。我双手机械地抓住窗台的边缘,有好一会儿连呼吸都停止了。押送人把根纳季推进屋,留下他,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我感到两边太阳穴阵阵发凉。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根纳季事事回避,怎么能出漏子呢?谁对他的被捕负有责任?

  根纳季带着手铐,面容憔悴,弯背端肩,缩头缩脑地站在那里。这只是从前我所认识的那个根纳季可怜的幻影。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心头立刻一沉,好象坠入无底深渊:我觉得好象看见一个掘开的墓穴。他眼神空虚、冷漠、没有表情。这就是我从前的朋友,我和安德列的朋友。如今他不再是朋友,而只是一个曾给我带来很多痛苦,很多不能忘却的欺辱,并且失去了同志尊敬的人。但说句实话:痛苦使我的心都抽紧了。不,我不希望任何人有这样的遭遇。为了昔日的友谊,为了曾把我们联在一起的一切,为了我们为之战斗的事业,我准备为根纳季牺牲自己的生命。但现在,我的这种愿望又有什么用!我能做些什么?无论是智谋,还是我的牺牲,都救不了根纳季。我要是带着手枪的话,那我就再冒一次险。但我手无寸铁,他又镣铐在身,我们离地面有三层楼高,冲锋枪手就在下面来回地走着。

  痛苦的恐惧刺透了我的心。眼见大祸临头,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恐惧使我感到腹中难受、恶心。要保持镇静真是难上加难啊!即使是比我更有勇气的人,面对这种考验也会不寒而栗。但是,我懂得,现在最主要的是不要失去自制力。

  “我想,你们不认识吧!”少校问,并且咧开嘴唇狞笑着,露出了两排大黄牙。

  事情变得严重了。当然,我也得笑一下。我试了试,尽了最大努力,肯定地点了点头。只是点了点头,因为话音可能会使我露出马脚。

  秘密警察头子向很纳季指了指椅子。

  根纳季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双手突然向上举起,大声吼道:“希特勒万岁!”

  我惊呆了。幸好,这一瞬间,秘密警察头子和女翻译都没有看我。我用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走到根纳季面前,朝他的脸上猛啐一口。这种愿望要比保全自己的本能还强烈。可鄙的孬种!败类。他甚至没有力量和勇气来结束自一己的生命。卑鄙的怕死鬼。

  少校也喊了起来:“别装傻!请您向他翻译一下。”

  根纳季浑身一抖,用那毫无表情、茫然无措的眼神看了看大家,便坐下了。他已经被摧垮了,精神上垮了,而且可能连肉体都垮了。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秘密警察头子说对了:他真的在根纳季腐烂的心灵上戳了一个窟窿。

  “请您问问他:也许,是我没说清楚?”齐默利鲍尔对我说。

  根纳季级象狗在赶走头上的苍蝇似地摇了摇头,带着早有准备的神态说,他完全明白了,而且一定听候吩咐。

  这个素来听不进别人的话、而只习惯别人听命于他的人正是这么说的。

  我又重新看了看根纳季,真不知对他的堕落作何评价。

  齐默利鲍尔请我在小桌旁坐下,自己却仍然站着。

  审问开始了。

  少校要求被捕的人详细地叙述自己的经历,并且不准说谎。

  根纳季如坐针毡,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他被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我尽量只讲实话。”

  我似乎也克制住了内心的软弱,恢复了理智,以便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能控制住我的感情、表情、声音和眼神。

  “到最后一分钟”。我并没说错。这句话恰如其分。正是到最后一分钟。对这最后时刻的到来,我已经毫不怀疑。既然根纳季能高呼:“希特勒万岁”,那么,他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自己该怎么办,我却不知道。多半是向窗子跳去,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就由它去了。

  根纳季用萎靡不振、疲惫不堪和沮丧的声音说着。他讲得杂乱无章,言语不清,使我感到几乎是肉体上的剧痛。他叙述了自己的一生,从生下来的那天说起,什么都没隐瞒,凡是在保存在他个人档案中的自传里能读到的东西他全说了。有时候他结结巴巴,好象遇到了什么障碍,迷失了思路,于是便歉疚地眨巴着眼睛,接下去又侃侃而谈了。起初我还以为,他只是不假思索地在说,但这只是我的错觉。根纳季按事情发生的先后,从记忆的角落里把那些我怎么也记不清的细微末节都一五一十地抖落出来了。

  一阵极端的厌恶感象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暂时他只谈到了过去,到四一年他来到N城时为止。

  齐默利鲍尔给我去了个眼色,无疑是对事情的进程表示满意,然后他提出要求:“把您的同伙都说出来。”

  我久久地、使劲地盯着根纳季。他觉察到了这一点。我们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他象中了魔似的望着我。

  ……不要说,宁可死也要守口如瓶,—一我的眼睛向他发出警告。……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个男子汉嘛。……

  根纳季默不作声。他好象失去了说话能力,而且无法重新恢复似的。

  齐默利鲍尔等待着,他走到镶在墙壁里的保险柜前面,用手摸着小门;转过身来,说:“您知道,我的好先生,我真想给您搔搔痒。我觉得,您非常怕搔痒。”

  根纳季的眼神突然变得灵活和慌乱了。他的两眼四下张望,滴溜溜地乱转,显出低三下四、巴结讨好的样子。

  “怎么样?”少校催促他了。他转向根纳季,一动不动,就象猎狗嗅到了野味一样。那一高一低的肩膀此刻更引人注目了。

  室内寂然无声。这沉默就象压紧的弹簧,随时都可能绷开。

  根纳季的眼睛转向一边,立刻说出三个人:普罗科普,普罗霍尔和阿基姆。

  少校的记忆力真了不起。要知道普罗霍尔,普罗科普和阿基姆—一四一年就被捕了。而现在已经是四三年了。

  “您想用死人敷衍了事?!”他喊了起来,“不行。我要您说活的。”

  我感到浑身冰冷。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根纳季。他的脸色苍白、傅悴而又纤弱,嘴唇瑟瑟发抖,油垢的、添了白丝的头发散落下来,两眼惊慌失措,这一切望上去就象隔着一层雾。怎么办?怎么才能堵住这个怕死鬼的嘴呢?我紧张地、翻来覆去地思索着,竭力想找个对策。我懂得一条:我应该对根纳季发出警告,不用眼睛,这对他无济于事。我应该明言告诉他。但怎么说呢?即使少校对俄语一窍不通,但库别伊金的女儿是俄国人啊。这么说,应该借故把她支开两、三分钟,就是一分钟也可以。但到哪儿去找这个借口呢?请她去打水?玻璃瓶里有水。要烟?桌上就有一包,一伸手就能拿到。我感到无计可施。内心在抗议,抗议这可悲的无计可施。在理智无能为力,一筹莫展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

  秘密警察头子就象所有的上司一样,不喜欢久候,对被捕者的记忆不佳也不能容忍。他向根纳季喊道:“您怎么,哑巴了吗?”

  根纳季坐在那里,有三双眼睛逼视着他。他又张开嘴,说出了科拉伊尼和“乌拉尔”两个人。

  “又是些死人!”齐默利鲍尔大声喊道,“您想没完没了地耍弄我吗?”

  这下死人全说完了。我屏住了呼吸。

  根纳季奇怪地转了一下头,看着侧面的什么地方,几乎耳语般地说:“里祖诺夫,化名是乌格柳梅……职业介绍所……库兹明,化名是别列别日奇科……台球室……娱乐场……记分员。”

  他的低语对我却象一声惊雷,震得我两耳嗡嗡直响。这时,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涌上心来,虽说有些迟了:我伸手去拿烟卷,故意不去看它,手碰到了高脚墨水瓶,把它弄倒了。

  库别伊金娜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就象被开水烫了似的。墨水把纸和桌子都弄脏了。

  “您发疯了!”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喊道。

  “抹布!快点儿!”我对她说。

  她跑了出去。

  “小心点儿。”齐默利鲍尔说。

  ……见你小心的鬼去吧。—一我想。

  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对根纳季说:“你听着。我的口袋里就装着手榴弹,你是知道我的。要是你再说出一个名字,我就把所有的人都炸死,连你在内。”

  根纳季闭上眼睛,嘴唇颤动着。

  齐默利鲍尔走到桌前,按了按电铃,问:“您对他说什么?”

  “我说,这都怪他这个蠢货。叫他说出所有的人,否则,他就保不住舌头。”

  “保不住!”秘密警察头子狞笑了一下,“那还用说。走着瞧吧。”

  库别伊金挪手里拿着抹布,和分局的值勤同时走进屋来。

  “带值勤班去娱乐场!”齐默利鲍尔命令值勤说,“那儿台球室里有个记分员叫库兹明。把他抓来,要活的。”

  审问中断了。库别伊金娜擦去墨水,把纸理好。

  我行动迟了。这真叫我痛苦难耐,我恨不得喊叫,用头去撞桌子,尽管我明明知道,这都于事无补。我的痛苦真是难以估量。

  “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建议说,“我饿得要命了。”

  我本来指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我想赶在秘密警察的值勤班的前面,预先去通知安德列。

  “那怎么行,”齐默利鲍尔表示异议,“真的,我也想吃点儿什么。我们这就去张罗一下。”于是,他对库别伊金娜说:“弄点夹干酪的面包和咖啡来。可别加牛奶。”

  女翻译出去了。

  “您告诉他,趁这功夫,让他想想。”

  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对根纳季说的可不是秘密警察头子要我说的那些话:“我警告你,哪怕你再说出一个人,你就没命了。他们倒不会杀死你,你买下了自己的一条命,可我却要送你去见阎王。”

  “我不能。”根纳季哼哼叽叽地说。

  我跺了一下脚:“别说话,你这败类。”

  “他说什么?”齐默利鲍尔问。

  “他说,他没有什么可想的。所有的人他都说出来了。”

  “他在撒谎吧?”

  “未必。料他也不敢。”

  “有意思!这么说,撒谎也需要勇气,啊?”

  “我想,是的。”

  “喂,您来读一下库别伊金娜的记录。”

  窗外传来汽车离去的响声和摩托车的突突声。完了,已经迟了。安德列要牺牲了。

  秘密警察头子在办公室里踱着漫步。他一点儿也不激动,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知道,他的喽罗们会给他卖命的。我的两条腿却哆嗦着。我笨拙地捧起记录,大声地读了起来。我两眼发花。嘴上念着,心里却想着安德列。我怎么才能救出他呢?真是折磨人啊。

  库别伊金娜进来时正碰上我在念记录。她咬紧双唇,把热水瓶和盛着夹心面包的盘子放到小桌上,又出去了。回来时,还带了两个玻璃杯。

  字母在我眼前跳跃,似乎一个个都直立起来。我吃力地睁大眼睛分辨着。

  瓦连京娜·谢拉菲莫芙娜往杯子里倒着咖啡。

  “一切都很好,”我用俄语说,“您什么也没漏掉。”

  “这话您对他说去,别对我说。”她粗鲁地回答说。我不得不讨好库别伊金娜,并在秘密警察头子面前夸她一番。

  “我认为,她记得再好也没有了,”我称赞她的记录,“很有条理。”

  “您干得好,小姐。”秘密警察头子恭维说。

  库别伊金娜垂下了眼睛。

  齐默利鲍尔一只手拿起夹心面包,一只手拿起玻璃杯,要我也效仿他。

  可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夹心面包卡在喉咙里,好歹总算胡乱吞了下去。我没有理由不吃。这是为我,为我本人送来的晚餐。就是说,应该大吃大嚼,作出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可是,安德列好象站在我面前,我忠实的朋友,我最亲爱的人,可我却一点儿也不能帮助他,只有奇迹,某种奇迹,才能拯救他。但我却偏偏不大相信我们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奇迹。

  值勤班离开已经二十分钟了。娱乐场近在咫尺。现在那儿怎么样了?

  库别伊金娜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把纸理好。

  我和秘密警察头子继续吃着那些该死的夹心面包。

  精神麻木的根纳季望着我们,张着口吸气。

  “可以给他一块夹心面包吗?”我对齐默利鲍尔说.

  他笑了:“您可真是个人道主义者。”

  “这会有好处的。”我补充说。

  “为了进行心理上的接触?”

  “有点儿这个味道……”

  “那您试试吧!”

  我把最大的一块夹干酪的面包递给根纳季。他用铐着的双手接过去,奇怪地打量着,好象是第一次见到干酪和面包似的。根纳季真的感到惊奇,这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吃的。他看着它,就象看着一个虚幻的东西。

  这样过了好几秒钟。然后,他如梦初醒,开始大块大块地撕着面包片,好象害怕别人会夺走似的。

  “好吧,”齐默利鲍尔一边用手帕擦着嘴,一边说,“继续来吧?”

  没等继续审,门开了。值勤冲进屋来。他不是走进来,恰恰是冲进来的。他晃了晃脑袋,连珠炮似地说:“没抓到活的。记分员打死了齐克,哈斯勒,韦伯受了重伤。记分员朝自己开了最后一枪。”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把堵在喉咙里的一团东西咽了下去。永别了,我的朋友!永别了,安德列!

  齐默利鲍尔听完报告,惊得目瞪口呆,抱住头,尖叫起来:“白痴!真是一群白痴!”

  这时,一阵哈哈大笑使我震耳欲聋。这疯狂的笑声吓得人手脚冰凉。这是根纳季在狂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他。

  毫无疑问:他神经错乱了。在他的眼睛里射出疯癫的凶光。他狂笑,大声减些莫名其妙的话,全身发抖,弯着腰。用铐着的双手敲打膝盖,脚跺得咚咚响。最后,终于倒在地板上,嘴角上冒着白沫。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场面。

  “把他拖走!”齐默利鲍尔扭着脸,厌恶地命令说。“快!”

  根纳季側过身来,蟋曲着腿,突然又伸直了,全身猛地抽搐一下,就不动了。看来,他失去了知觉。

  值勤兵把他夹在腋下,吃力地拖出房间。

  库别伊金娜睁大眼睛看着,两手不停地颤抖。

  “我走了!”少校喊了一声,抓起帽子,就没影了。他早把我忘了。

  当我走出秘密警察局的时候,“奥倍尔”轿车后面的一缕轻烟还没有消散。

  我解开衬衫领子,觉得窒息难耐。

  夜幕笼罩了城市。这是个寂静的、星光灿烂的夏夜。世界如旧,而安德列却与世长辞了,永远……我无法想象他已经离开了人间。无法想象。我不由自主地向娱乐场走去。

  娱乐场附近停着一辆“奥倍尔”,一辆救护车和几辆小汽车。一群德国人聚集在那里。

  直到最后一分钟我才本能地控制住了自己。

  不,我不能去娱乐场。第一,这徒劳无益。第二,我也无能为力。安德列是无所谓了,我是为自己害怕,一看到死去的朋友,我会支持不住的。不,不……一切都结束了。应该想着那些活着的人和那些处境  可危的人。首先。要想到安德列小组的小伙子们。一旦间谍分子施图利德列耶尔得知记分员库兹明实际上是什么人的时候,他们就都完了。柯斯佳知道两个人,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知道一个人。我应该会见见柯斯佳和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还有杰米扬。他必须躲蔽起来。那末,怎么去告诉乌格柳梅呢?怎么把危险通知他呢?

  在离柯斯佳的家不到一百步的时候,我停住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我大吃一惊:为什么齐默利鲍尔没有下令去逮捕里祖诺夫,也就是乌格柳梅呢?真的,这是为什么?

  团团疑云在我胸中翻滚。我记得,乌格柳梅报告说杀死了敦克尔,他说的是假话。我想起来了,就在今天我从乌萨蒂口里得知,根纳季对乌格柳梅审查完毕,还说要汇报结果。我感到毛骨悚然,莫非……

  我几乎跑了起来,快点,快点去“地窖”,去朋友们那里,去找杰米扬,去找柯斯佳。我再也不能一个人待下去了。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