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黎明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被毁坏了一半的石板棚里——没有房顶,房椽竖着。显然,这是一个养鸡场:到处是鸡粪。白天一开始就潮湿阴暗,我们感到有点冷,靴子扑哧扑哧地响,嘴唇发紫。但是不能点燃簧火,因为从很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到石板枷。

  我的身上盖着瓦列加的斗篷,还没有唾着,就觉得有人用鞋尖踢我的脚。

  “工程师,要修筑防御工事……德寇。”

  从斗篷下面我只看见什里亚耶夫的舱子。这靴子皱得像手风琴,粘满黄泥。下着鹅毛细雨。透过房椽可以看到灰朦朦的阴沉的天空。

  “什么样的德寇?”

  “你看看,就知道了。”

  什里亚耶夫把望远镜递给我。一长串的人流与我们的棚子平行地移动着.离我们有一公里半远,人数不多——约20人,没有机枪,很可能是侦察兵。

  什里亚耶夫把斗篷裹在身上。

  “他们干吗要到这边来?是冤家路窄吗?你看见没有,正朝这边,朝石板棚来了……”

  伊戈尔走过来。

  “我们要筑坚固的防御工事?是吗?营长?”

  他显然也刚睡过——一边脸颊通红,并留有道道条纹。什里亚耶夫没有回头,继续在望远镜里看。

  “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想到了。战士们已各就各位,机枪也安置好了。一点不错……他们停下来了。”

  我拿起望远镜来看。德寇在商量什么事情。望远镜镜片被雨打湿了,清晰度很差,要不断地擦拭它。敌人朝我们这个方向来了,一个接着一个,下到山沟里去,可能,他们决定沿着山沟爬过来,一段时间全不见了,后来又出现了,已经离得更近了,他们从峡谷里出来,一直朝田野里走。

  “我没有下命令之前,不许开火,”什里亚耶夫低声说,“我把两挺机枪安置在相邻的棚子里,从那边射击也很好……”

  战士们顺着墙,在窗户和门边躺下。有一个人,没有穿制服,只穿一件蓝色汗衫,披着斗篷,爬到房橼上去了。

  一长串的敌人径直朝我们走来。不用望远镜也能一个个地看清他们了。他们的冲锋枪全都背着,显然德寇毫无戒备。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是瘦高个子,戴着眼镜,可能是个军官。他没有冲锋枪,左侧别着一支手枪——德寇总是把手枪别在左铡的,他步履蹒跚,显然是走累了。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小个子士兵,背一个大背包,双手插在宽背带里,叼着一个很短的烟斗,踩着步子的拍节,脑袋一摇一晃地活像一只正在啄食的小鸡。有两个鬼子拉后了,弯下身去,在看什么东西。

  伊戈尔推了一下我的腰部。

  “瞧……你看见没有?”

  在第一群德寇出现的那个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雨水妨碍着我的视线,暂时还看不清楚。

  突然,我听到命令:“开火!”

  前面那个戴眼镜的沉重地倒在地上,他的伙伴也倒下去了,还有几个德寇也倒下去了,其余的跑的跑,倒的倒,绊倒了,又站起来,相互碰撞着。

  “停止射击!”

  什里亚耶夫放低冲锋枪,枪栓咔嚓一响,一个试图爬过来的鬼子又被撂倒了。这个鬼子有一段时间伏着没有动,后来慢慢地倒在一边。再也没有看见和听见什么动静。这样延续了几分钟。

  什里亚耶夫把滑到脑后边去的帽子挪正。

  “我们来吸口烟吧。”

  伊戈尔在口袋里找烟。

  “一会儿他们还会再爬上来的。”

  他掏出一个棕红色的圆烟盒。这是德寇用来装黄油和果泥的的匣子。

  “不要紧,我们可以歇一下抽支烟,抽烟总是愉快的。”什里亚耶夫卷了一支像手指一样粗的烟卷。“我想知道的是,他们是否有迫击炮?如果有的话,他们就会……”

  话声末落,就有一颗迫击炮弹在距棚子两步远的地方爆炸了,第二颗落在墙后,第三颗直接打中了棚子。

  炮击延续了5分钟。什里亚耶夫背靠墙蹲着。我看不见伊戈尔。每隔几秒钟就是一次炮击,一次五六颗炮弹。有一个人在我旁边呻吟,像女人的声音,很尖,后来突然就寂静了。

  我用双手撑着,把身体稍稍抬起,向窗外望去。德寇正穿过田野,径直向我们跑来。

  “听我的命令!——”

  什里亚耶夫一个箭步冲到机枪跟前。

  三个短射,然后是一个长射。

  德寇在山谷里消失了。我们把战士带出石板棚,就在后墙那边挖掩体进入境沟。在石板棚里我们只留下两挺机枪——这暂时够用了。我们已有4个人受伤,6个人阵亡了。

  敌人又开始炮轰。在炮火掩护下,德寇又从峡谷里爬过来。他们顶多只能跑12米。这里完全是平地,无处可躲。他们一个一个地往峡谷里跑,但大部分都倒下了,在灰色的长满野草的土地上,孤零地留下一堆绿色的尸体。

  三次失败之后,德寇停止了进攻。什里亚耶夫用袖子揩了揩脑门上的雨水和汗水。

  “现在德寇要包围我们了……我知道他们会这样做的。”

  萨符拉索夫从窗口爬出来。他脸色发白。我甚至觉得,他双腿在发抖。

  “石板棚里的人差不多全阵亡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弹片把机枪打坏了……我看……”他那无神的眼睛从营长转向我,然后又望着营长。

  “‘我看’什么?”什里亚耶夫厉声问道。

  “这总得……要有个……决定……”

  “决定!决定!你不说我也知道要决定……减员了多少?”

  ‘我还……还……没有数。”

  “没有数……”

  什里亚耶夫站起来,走到后墙跟前,透过被破坏的窗户可以看见平坦而又单调的田野,那里连一株小灌木也没有。

  “怎么?我们要离开吗?这里活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去,脸色更苍白了。

  “现在几点?我的表停了。”

  伊戈尔看了看表。

  “ll点20分。”

  “那么,好吧……”什里亚耶夫咬着嘴唇说,“我们只好牺牲一挺机枪,我们要掩护。”

  原来,机枪手只剩下费拉托夫一人,克鲁格里科夫阵亡了,谢瓦斯季亚诺夫受伤。什里亚耶夫环视了一通棚子。

  “谢迪赫呢,谢迪赫在哪里?”

  “瞧,他坐在房椽上。”

  “让他过来。”

  小伙子穿着汗衫,双手抓住椽木,轻巧地跳下来。

  “会用机枪吗?”

  “会,”小伙子毫无表情地小声应道。

  他目不转睛地直看着什里亚耶夫。

  他的脸是玫瑰色的,两颊长满了金黄色的柔毛,眼睛也完全是孩子的眼睛——欢快、碧蓝,有点儿斜视,长长的睫毛像女孩子一般。这完全还是一个玩鸽子、同邻居顽童打架斗殴的孩子的脸,这张脸同那具有结实的脖颈、宽大的肩膀和每一个动作中都显露出绷紧的颤动的二头肌的小伙子完全联系不起来。他没有穿制服。他那年轻有力的筋肉几乎要把陈旧的、退了色的汗衫撑破了。

  “你的军服在哪里?”什里亚耶夫收住笑容,严厉地问道,因为自己毕竟是营长。

  “营长同志,我正在捉虱子的时候……这些德国鬼子就……瞧,军服放在机枪后面……”他腼腆地在自己宽大而粗糙的掌心上抠茧子。

  “好吧,那么德寇的你会用吗?”

  “什么?机枪?”

  “当然是机枪,我们现在就是谈机枪。”

  “德寇的要差一些……不过,我想,不管怎么样,还是可以对付的。”

  “不要紧,我会,”伊戈尔说道,“反正总得留下一个军官。”

  他站立着,两手插在衣袋里,身体左右摇晃着。

  “而我却认为,可把萨符拉索夫,不过,算了……”什里亚耶夫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身对谢迪赫说:“勇士,明白吗?你同上尉留在这里。拉扎连科也留下——都是勇敢善战的人,可以信得过。你自己也知道,就剩费拉托夫一人了。你们要掩护他,

  明白吗?”

  “明白了。”谢迪赫小声答道。

  “明白什么了?”

  “我同上尉留下来作掩护。”

  “那么,各就各位。”什里亚耶夫扣上了制股领子的扣子,天气变冷了。“瞧,你用这挺机枪,只是要把它移过来,移到‘马克沁’重机枪的位子上更好—些。萨符拉索夫,让大家做好准备。”

  萨符拉索夫离开了。我不能不注意到他的双膝,因为他的双膝一直难受地在微微颤抖。

  “不要滞留太久,”什里亚耶夫对伊戈尔说,“不要超过1小时,就来追我们,径直向东,朝康捷米罗夫卡方向。”

  伊戈尔默默地点点头,仍旧轮换着腿左右摇晃着。

  “把机枪扔掉,枪栓卸下,子弹带若还有剩子弹,就把它带走。”

  5分钟后石板棚就将是空的了。我和瓦列加也留下来。什里亚耶夫带着14个人离开,其中有4人是伤员,1个重伤员,用帐篷抬着他走。

  雨停了。德寇没有动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鸡粪味。我和伊戈尔躺在左边机枪的旁边,瓦列加抽着小烟斗,谢迪赫安置好机枪后,正朝窗外望。后来瓦列加取出了面包干和一水壶水。我们就用铝制的杯子轮流喝水。雨又下起来了。

  “中尉同志,希特勒是只有一只眼睛吗?”谢迪赫问道,用明亮的孩子般的眼睛望着我。

  “我不知道,谢迪赫,不过,我想他有两只眼睛。”

  “机枪手费拉托夫说,他只有一只眼睛,并且说,他甚至不会有孩子……”

  我笑了笑。可以感觉得出,谢迪赫很希望真是这样。拉扎连科宽容地使了一个眼色。

  “他的眼睛还见过上一次大战呢。他不是德国人,而是奥地利人,他的名字也不叫希特勒,而是很古怪的名字,头一个字母是‘Щ’。对吗,中尉同志。”

  “对,他的名字叫什克科格鲁贝尔。他是奥地利的罗尔人

  “的罗尔人……”谢迪赫若有所思地重复一句,并拉拉自己的军服。“那么,德国人喜欢他吗?”

  我讲述了希特勒如何地和为什么会得到权力的。谢迪赫微微张开嘴,目不转睛地留心听着;拉扎连科则是摆出一副早巳知道一切的样子;瓦列加抽自己的烟。

  “听说希特勒只是一个上等兵,对吗?是政治指导员告诉我们的。”

  “是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最重要的人物——却只是一个上等兵。”

  “你参军很久了吧,谢迪赫?”

  “很久了……从1941年……9月……”

  “那么,你现在几岁了?”

  他皱皱眉头,沉思了一会儿。

  “我?19岁吧,生于1923年。”

  原来,他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受过伤,肩胛骨被弹片击中,在医院躺了3个月,后来被派到西南方面的部队里。在这里,在我们团里他被升为中士。

  “怎么样,你喜欢打仗吗?”

  他耸耸肩膀,腼腆地笑一笑。

  “目前还没有什么……就是老要逃遁,没有劲。”

  连瓦列加也被逗笑了。

  “你想回家吗?不想家?”

  “什么?想……不过不是现在。”

  “那什么时候呢?”

  “这样怎么回去呢?得像您一样,肩上有了方形领章的时候。”

  瓦列加忽然站起来,望着窗口。

  “什么事?”

  “德国鬼子,我觉得……瞧,在高地后面好像有德国鬼子……”

  在我们的左边,德寇正在转移,一个跟一个跳跃着前进。伊戈尔凑近机枪,胳膊肘和背震颤一下,射出一梭子弹。德寇躲藏起来。

  “现在他们又要猛轰了。”拉扎连科低声道,并爬到自己的机枪旁。

  两分钟后,敌人开始了炮轰,炮弹落在板棚周围,没有命中。德寇又企图突进,可以看见他们在跳跃,跑几步又停下来,然后又往回跑。炮弹只掀起几个小小的尘土带,德寇也不敢越过这个尘土带。这样折腾了三、四回。

  子弹带上的子弹快完了,我们打完最后的子弹,便一个一个从后面的窗户爬出去——谢迪赫、伊戈尔、瓦列加、然后是我,拉扎连科跟在我后面。

  正当我爬出窗口时,一颗炮弹在旁边爆炸了。我紧贴在地上,一个很沉重的东西从后面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又慢慢地爬到一边去。拉扎连科腹部受了伤。我看见他的脸突然变得刷白,坚实的牙齿紧咬着。

  “我完了,我觉得……”他试图作出微笑。从衬衣下面流出一种红色的东西,他痉挛地用手指按住它,额头上冒出粗大的汗珠。

  “我……中尉同志……”他已说不出话,呼吸困难。他一只脚弯折起来,已不能伸直,他把头往后仰,急促地喘着气。双手一直捂着腹部,上嘴唇微微地颤动。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无法听清楚。他竭尽全力想站起来,又立即瘫下去。嘴唇不再颤动了。

  我们从他衣兜里掏出了铅笔刀,卷烟用的报纸,用红橡皮筋束着的破纸条,又从军服里取出共青团证和一封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叠成三角形的信。

  我们把拉扎连科安置在战壕里,用斗蓬盖上,掩上土填平。他屈着双膝躺在那里,好像睡觉似的。战士们平时在掩壕里就是这祥睡觉的。

  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地跑到小丘上,从一个小丘到另一个更大的小丘。德寇仍在炮轰石板棚。有一段时间我们还能看见房椽,后来就看不见了。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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