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里,我们碰到了自己人。周围是一片漆黑,雨不停地下,到处是泥拧。道路上有一些汽车和马车。一种嘶哑的过分紧张的声音盖住了一般的嘈杂声。

  “嘿,瘟神……嘿—嘿—嘿……见鬼,寄生虫!……嘿……瘟神……”

  “瘟神”、“寄生虫”这些词,单调而又呆板,为了增强肺部的空气,中间有一个不大的停顿。但是,现在它却是最好的音乐,我们的音乐。

  有一座小桥。一辆很大的用粗帆布盖着的马车在通过桥面时,一个轮子陷进去了。两匹可怜的母马瘦得皮包骨,腰部沾满鲜血,脖子伸得老长——马掌在木板上打滑。后面是汽车。在车灯的照耀下,可以看见几个全身湿淋淋的人影。一个穿着棉袄的强壮的小伙子狠狠地抽打马的眼睛和嘴。

  “瘟神,寄生虫……嘿……见你的鬼!”

  有一个人在车轮旁边忙来忙去,一边骂,一边哼哼。

  “你别拉这个……要拉那个……这就对了……”

  “来,给你!对……就这样……你没有看见吗,完全腐烂了。”

  “你握住车轴。”

  “握住车轴……看,垛了多少箱子!……握车轴。”

  一个穿带风帽斗篷的人用肩膀推了我一下。

  “把车掀了,见他妈的鬼去!”

  “绝不掀,”强壮的小伙子转过身来。

  “我来掀……难道为了你,后面的车辆都停下来吗?”

  ‘就让它们停一停吧。”

  “谢列加,开车。”穿带风帽斗篷的人挥手道。

  强壮的小伙子抓住他的肩膀。从马车下面又爬出3个人。只听见用最下流的话相互对骂。什么也看不清楚。几个司机走过来,还有好几个人。在车灯下闪现出一些湿漉漉的脊背和几张疲倦、肮脏的脸,船形帽扣在后脑勺上。我认出那个穿带风帽斗篷的人是我们兵器修配厂的主任柯佩尔科,风帽一直落在眼睛上边,非常碍事。柯佩尔科没有认出我来。

  “您还要什么呢?”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凯尔任采夫工程师。”

  “啊,真见鬼!你是从哪里来的?……一个人?”

  还没有等我答话,他又吩咐强壮的小伙子鞭马。大家使劲地推压马车,连喊带骂地把卡住的车轮子拖了出来。瓦列加和谢迪赫也参加了推车工作。

  “上我们的汽车,”柯佩尔科走过来对我说,“我捎你一段。”

  “你走哪条道呢?”

  “什么哪条道?”

  “你把我捎到哪里去?我要到康捷米罗夫卡去,有小村庄的地方。”

  “你要去见德国鬼子吗7”柯佩尔科露出倦态的笑容,“我的车从那里差一点没有跑出来哩。”

  “那么,现在你们到那里去?”

  “都到那边去,往南去,也许是米列罗沃……喂,上车吧!”

  “我不是1个人,我们是4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挥挥手。

  “好吧,你们都上来吧。汽油反正是不够的了。还有谁呢?”

  “斯维杰尔斯基和两个战士——通讯员。”

  “你们爬进车厢里去。瞧,就是那个‘福特’牌轿车,其实我们驾驶室里也挤得下,就不如道这座桥是否经得住……”

  桥经住了,虽然扎扎作响,但还是经住了。汽车走得很吃力,发出嘶哑声,发动机不听使唤。

  “你没有碰到什里亚耶夫吗?”我问道。

  “没有。他在哪里呢7”

  “本来和我在一起,而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听说没有,少校和政委阵亡了?”

  “听说了。那么,马克西莫夫呢?”

  “不知道。我过去在后勤部队。”

  柯佩尔科急刹车。前面阻塞了。

  “老是这样……走3步,停1个小时……而且这雨还在继续下。”

  我问他,现在团里还剩下谁。

  “一个人也没有了。一点也搞不懂,这里还是我们的部队和友邻部队,师参谋部到北边去了,而那边却是德寇。没有地图,也没有罗盘……”

  “德寇呢?”

  “鬼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两小时之前,他们在康捷米罗夫卡……汽油快完了,正好我又感冒。你听听,是什么嗓音。”他用手擦一下眼睛,“两夜没有睡觉了……汽车司机和机械师在轰炸时失踪了……两桶汽油被偷走了。总之,你是明白的……”

  前面停着的车辆开始挪动了。我们继续往前开。司机室里很暖和,烧着暖气。我全身有点发热,并开始打吨几,似睡非唾。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醒了过来,然后又睡着了。做着荒诞不经的梦。

  黎明前,汽油烧完了。我们好容易来到一个村庄。

  我们走进一个农舍,在堆满沙沙作响的谷皮的地上躺下。

  过了一天,天气爽朗了一点。一片片破碎的乌云在向东飘移,偶尔露出一点阳光,勉强地一闪而过。路上车辆挤拥——“福特”牌轿车,“嘎斯”牌吉普车,“齐斯”牌汽车,带篷的大型“斯蒂倍克”牌卡车。当然,车辆还不算很多,但是马车却是一搞接着一辆,太多了。师炮兵部队正缓缓地开过去。成串的天鹅在长长的树干上来回走动。什么地方一只小猪发出狂暴的尖叫声。还有一些小车、自制板车和空荡荡的挂车。有许多高空作业的工人。有两个马车夫骑在牛背上,他们把裹腿捆在牛角上,骑着它们走。

  一切都在叫喊声、吆喝声、鞭子抽打声的伴随下向着某处前进,向东南方向去,那边,在地平线的后面,在丛林旁边,在磨坊附近,在田野里三角形的三脚架近旁,宛如一条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毛虫在煽动,弯弯曲曲,时而停止,震颤一下,又开始爬动……

  我们坐在路旁一根很长的弯弯曲曲的木头上,吸着最后一点烟草。在瓦列加的口袋里还有一包马哈烟叶。也就这一点了,而我们是4个人。柯佩尔科驾着自己的汽车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大概在什么地方弄到了燃料,所以没有等我们就把车开走了。愿上帝保佑他……很好,他在夜里送了我们一程。

  几辆马车拐到井边去。那里又拥挤又嘈杂。井里已差不多没有水了。马不喝污浊的黄灰色的稀汤。不过大家仍旧在掏水,大声吆喝着,晃动着水桶。

  “喂……”伊戈尔说,并朝一边看望。

  “‘喂’什么?”

  “下一步怎么走?”

  “看样子得继续走。”

  “往哪里走?”

  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走,但我终究还是回答说:“找自己人。”

  “找自己的什么人——找什里亚耶夫还是马克西莫夫?”

  “找什里亚耶夫,找马克西莫夫,找团、师、军队……”

  伊戈尔什么也没有说,只吹吹口哨。这些日子来他瘦多了,鼻子脱皮,原来的漂亮、笔直的小胡子也垂了下来,像鞑靼人一样。他现在同以前给我看过的照片上的那个英俊青年相比已判若两人了:那时穿的是绸缎衬衣,条纹领带上打着一个很大的结扣,查理裤……艺术学院奖状获得者,一副漫不经必的样子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调色板,嘴里叼着卷烟,后面是一张很大的画布,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地奔向什么地方……

  在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绒线衣,眼睛有点斜视,照片的背面用一种不很有力的笔迹写着动人的题词。

  这一切都没有了……团没有了,排没有了,什里亚耶夫和马克西莫夫也没有了。只有磨坏了的鞋后跟,被汗水浸透了、磨白了的军衣,别在腰边的“TT”手枪和闯进俄罗斯最深处、狂澜似地涌向顿河的德寇,有鱼贯而行的汽车,有沉重得像磨盘一样翻腾不止的思想。

  水井旁挤满了人,他们大声叫喊着。人们都渴得要发疯了。水桶升上了空中。人们从四面八方叫喊着围拢过来,人群越变越大,逐渐地延伸到道路上。

  ……伊戈尔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艺术家,他的手稳健、有力,画得很好。他在便条纸上给我和马克西莫夫画过像,现在还保存在我的包里。

  我们是在相骂中认识的。我们的团在绥拉菲莫维奇市组编时,我曾把他的一个工兵从防毒掩蔽部强行调去挖战壕,他连衣服都没有扣好,护耳帽歪在一边,飞也似地跑过来,满有理由似地大发雷霆。他被派来当团里的化学勤务主任时,我在团里已当了两星期的工程师了,我以长者的权利申斥了他。这之后我们有10天没有说话。

  后来在哈尔科夫附近,一次完全偶然的机会,我在他的图囊里看到他一本速写画册。我们的友谊从此便开始了。

  一长列的汽车在我们面前经过,上面装载的是小型的反坦克炮,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它们颠簸得很厉害。这些车辆看上去非常结实,车门上写着粗大而工整的数字:Д-3-54-27,Д-354—26。这不是我们团的车,我们的车号是Д—1,从车厢里垂下几只脚,并露出几张晒黑了的普普通通的脸。

  “弟兄们,是哪个部队的?”

  “你们要找什么部队呢?”

  “找第38师。”

  “你们错了。到问事处去问问吧。”他们都笑了。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运行着,黄的、绿的、棕的、花的。看不到尽头。

  “怎么样,我们走吧!”

  伊戈尔站起来,用鞋后跟把烟头踩进土里。

  “我们走。”

  我们加入到共同的人流中去了。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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