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星期天我醒得比往常早,不知从什么地方带来了跳蚤,再也无法入睡了。伊戈尔和那两个人都还睡着。

  我起来走进厨房。谢迪赫正在煤油炉上煎饼。瓦列加正在拨弄扬声器,他早就梦想有一台收音机了。通过窗户,可以看见对面房子的墙,太阳照在墙上,发出耀眼的强光。还可以看到一块好像是由于暑热而退了色的谈白色的天空。

  我今天不到工厂去,示意图已经画好了,炸药的数量也计算好了.指导工作则一天天拖着,爆破小组迄今尚未建立起来。

  我拉了一下伊戈尔的军大衣。

  “起来、到伏尔加河洗澡去。”

  他不大乐意地皱起眉头,想把军大衣拉到脸上.说了几句埋怨话,但还是起来了,眨巴着睡意惺松的眼睛。

  谢迪赫把煎锅里咝咝响冒着气的煎饼端了进来。

  “今天早晨我军击落了一架敌机,”他把煎锅放在砖上,“我亲眼看见的。开始是冒烟,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尾巴,然后就倾斜了——越来越厉害,终于在城市后面的什么地方坠落了,大概是炮弹击中了发动机。

  “城里有很多高射炮。”沙皮罗说道,从椅子上下来,“将有25个炮兵连。”

  他很喜欢数字,什么东西都要计算一下。

  “如果这些炮同时开火的话,那么每分钟至少要发射750颗炮弹。”

  “那么德寇有多少飞机呢?”伊戈尔问道。他经常要取笑他,但沙皮罗并不在乎。

  “战争初期差不多有1万架,现在大概要多一些。”

  “为什么?”

  “很简单的算术。如果算他们有100个飞机工厂,每个工厂每天生产1架——我这是按最低限度说的——那么,一个月就有3000架。他们不可能损失那么多。就是说……”

  “你去不去洗澡?”伊戈尔打断了他的话。

  “不去。我长疥子了,这个月我身上长了6个疥子,而且长在最不好的地方。”

  斯大林格勒没有海滩浴场。我们就从木筏上跳进被石油污染了的油腻腻的波浪里,水是温的,好像加过热似的。

  随后我们躺在原木上,把眼睛眯起来,望着伏尔加河。河水闪闪发光,使人眩目。伏尔加河不像第聂泊河,完全不像,后者更活跃、更欢快一些;弧形的大浴场上,满地躺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赤裸的身体;有伞形凉棚、售货亭和非常精致考究的水上运动站,还有数不清的各种船只——拜达克式渔船、舢板、半自动船、美丽匀称的赛艇、大型木船、平底船、雪白的帆布艇。所有这些船只往来穿梭,缓缓流动,闪烁着白、黄、蓝各种颜色,在炙热的中午的太阳下颤动。

  这里则不同了。这里更务实、更持重一些,这里有木筏、驳船、熏黑了的忙碌的汽艇和伤风似地嘟嘟响的拖轮,拖轮的绳索拖在水里,不断发出啪啪的响声。战前这里大概也有过快艇和舢板,不过,战前我没有到过这里。而现在这个宽阔的、闪闪发光的水域则到处是木筏,沿岸布满了起重机和长长的枯燥的板棚,它很像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工厂的车间。

  这毕竞是伏尔加河。我们可以趴在这里几个钟头观赏顺流而下的木筏,观赏那五光十色的石油和水的混合体,观赏那啪啪作响、气喘吁吁地逆流而上的旧式小轮船。我躺着观赏着这一切,而伊戈尔却说,他已讨厌这种无所事事的处境,讨厌长疥子的沙皮罗和天天洗白衬领、井把它挂在凉台上的卞高尼斯,讨厌工厂厂长们及他们的拖拉作风。

  我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望着紧靠在对岸的喘粗气的快艇,尽力不去想——两星期后这里可能已经是前线,我现在躺着的地方可能已经被德寇占领,而我们则撤到对岸枝叶繁茂的地方去了,炸弹将会在河里扬起一个个白色的喷泉,肿胀的尸体将沿着这闪光的水面漂流下去,漂到阿斯特拉罕,漂到里海。

  伊戈尔使劲地朝我肩胛骨上拍打了一下。

  “下水去……瞧,那边有一只轮船。”

  他两脚在又粗又滑的厚木上使劲一蹬,便钻进了水里,他沉没在水里几秒钟,然后在离岸很远的地方露出了头,嘴里卟卟地喷水。快速有力地挥着双臂,差不多整个脊背都露出了水面、从轮船的前面横游过去。他把头沉在水里,只有在换气的时候,才有时在胳膊下露出头来。他游得很好。柳霞以前也是这样游的,只是没有这么快速有力,但同样游得很好。

  这种游泳的姿势叫做自由式,我现在还没有学会,还不会换气,两条腿也太累,因为老要蹬脚,要像剪子那样,蹬得快而且平。

  轮船驶过来了——这艘船不大,但却竖着老高的烟囱,后面拖着很多驳船。伊戈尔气喘吁吁地游了回来。

  “心脏不行了,我老啦。这根本不是河流,倒是一个石油库。我们还不如上图书馆去。”

  我没有反对。我躺在圆木上,背有点痛了。

  在图书馆,伊戈尔喜欢看1910年出版的《阿波罗》杂志。我在读《国际文学》杂志中的一篇秘鲁族系的故事。藤椅坐起来很舒服,房子里寂静而舒适。墙上挂着屠格涅夫和丘特切夫以及还有一个留着胡子、领带上别着佩针的人的肖像,巨大的挂钟每走一刻便慢慢地敲打一次。两个小孩在看多勃给闵希豪生作的插图,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过去也有这本书——红色烫金字的封面,里面也有这样的图画。我可以一天看它20遍。我特别喜欢的是男爵自己揪着自己的辫子从泥潭里施上来的那张画。还有一张画——大门把一匹马截成两半,而它却站着,若无其事地喝喷泉的水。后面是一条汹涌的瀑布。

  我们一直待到图书馆管理员暗示我们6点图书馆要关门时才起身。现在他们只有一班:从12点至6点工作。

  “明天再来吧。从12点至6点我们总是开馆的。《阿波罗》还有1912年和1917年的。”

  我们告别后就出来了。瓦列加大概又在唠叨——饭菜都凉了。

  安装在车站门口的一个正方形黑色大喇叭感冒似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同胞们,城里现在宣布空袭警报;注意,同胞们,城里宣布……”

  近来每天都有三四次警报,大家已经不以为然了。听到几声射击,但仍然看不见飞机.接着便解除警报。

  瓦列加紧皱眉头,用阴沉严厉的目光迎接我们。

  “你们是知道的,我们没有烤箱。饭菜已经热过两次了。土豆完全烂了,红菜汤也完全……”他无可奈何地挥挥手,把裹在军大衣里的红菜场解开。车站后面的什么地方高射炮开始射击了。

  红菜场的确好吃极了,加了肉和酸奶,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漂亮的绘着玫瑰花卉的盘子。

  “完全像饭馆里一样,”伊戈尔笑着说道,“当然,还缺一个托盘和放在杯子里的折成三角形的餐巾。”

  突然间,所有的东西都飞起来,盘子、匙子、玻璃、墙上挂着的喇叭……

  “真见鬼!”

  火车站后面一大群飞机得意洋洋地缓缓掠过,仿佛是在检阅。

  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飞机,简直难于断定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它们在不同的高度上一群一群地飞,不慌不忙,凶恶而令人憎恶。高射炮的火星布满了整个天空。

  我们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我、伊戈尔、瓦列加、谢迪赫,都不想走开。

  德寇的飞机直向我们飞来。它们排成三角形,宛如一群候鸟。飞机飞得很低——画着白色十字的黄色冀尖都能看见,起落架则像伸出的一对爪子。10架……12架……15架……18架……它们组成一条链子,正好对着我们。为首的一架做了一个半滚倒转,机轮向上,往下俯冲。我目不转睛他看着它:机轮是红色的,发动机的前端也是红的。汽笛鸣响了,从机冀下面落下许多黑点:一个……两个……3个……4个……10个……12个……最后一个又白又大,我闭上了眼睛,抓住木栏杆,这是本能,无地可钻,但又似乎需要躲,只听见,一只“鸣禽”俯冲下来。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声巨响。所有的东西都令人难受地微微展颤起来。霎时我睁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是尘土还是烟雾,一切都被某种又浓又浊的东西遮住了。又是炸弹的呼啸声,又是隆隆声。我抓住木栏杆。不知是淮从上臂像钳子似地抓住我的胳膊。瓦列加的脸——闪电似地停留了片刻:脸是白的,两只圆眼睛,张开嘴。很快就消失了。

  继续了多少时间?一小时,两小时,或者是15分钟?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烟雾和又冷又粗的木栏杆.再没有别的了。

  木栏杆消失了。我躺在一个柔软而暖和但并不舒服的东西上,它在我下面移动,我双手抓住它,它便爬着走。

  没有思维,大脑关闭起来了,只剩下本能——动物的生存愿望和等待,甚至也不是等待,而是觉得要快,不管怎么样,就是要快,要快。

  后来我们坐在床上抽烟。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已记不起来了。到处是云雾一样的尘土,到处散发着火药味。牙缝里,耳朵里,后脖子里——全是沙子。地上是碎盘子、一滩红菜汤、菜叶子、肉块,房子中间还有一大块沥青,窗玻璃全炸碎了。脖子痛得像挨了棍子似的。

  我们坐着抽烟。我看见瓦列加的手指在发颤。我的手大概也一样。谢迪赫在搓脚,伊戈尔的脑门上有一块很大的青紫斑。车站起火了,车站右边的小房子也起火了。那里好像是一个编辑部或者政治处,记不清了。左边,大粮仓那边则染满余辉。广场上空荡荡的。有几个弹坑和一些被击碎的沥青。喷水池后面躺着一个人。被抛弃的马车向一边歪着,好像在迎接人似的。马在踢蹄,它的肚子被炸破了,肠子像菲红的肉冻撒在沥青上。烟越来越浓,越来越黑,密密的一大片,笼罩在广场上空。

  “要吃饭吗?”瓦列加问道。他的声音是平和的,不是失常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想不想吃,只是说——吃。于是我们便坐下来直接从煎锅里吃凉土豆。伊戈尔坐在我对面,他的脸被尘土染成了灰色,活像一尊雕像。有毒的青紫斑扩散到了整个脑门。

  “他妈的……”他挥一下手,“吃不下饭。”他走到阳台上去了。

  卞高尼斯和沙皮罗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满身尘土。轰炸把他们阻在中央广场了。他们在掩壕里待了很长时间。“红军之家”和对面拐角上的房子中了炸弹——这里原来是一个战地医院。城市的右边部分巳起火,炸中了运火药的汽车,这些火药至今还在爆炸。当时电影院的头场电影正好散场,一个妇女刚从电影院出来,她的头被炸掉了,这里被炸死20个人。

  我问卞高尼斯现在几点了。他看看表说,9点差一刻。我们从图书馆回来是7点左右,就是说,轰炸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伊戈尔从阳台上回来。

  “我们的大尉住在哪里?”

  谁也不知道。情况非常不妙。也许我们到戈里德什塔布那里去看看?虽然他是知道我们的地址的,必要时他会通知我们的。不,还是走一趟为好,坐不住。走到那里顶多不超过半小时。

  街上的人都拿着包,推着小车,磕磕绊绊地奔跑。许多小车翻倒了,停下来,默默地重新装上,没有骂声,只是睁着大大的克制的眼睛。浓烟从房子里冒出来,弥漫着全街,刺鼻子、呛喉咙。脚下碎玻璃吱吱作响,到处是砖头、混凝土块、桌子、拥倒了的柜子,有一个人拿着被子,戴方格头巾的老太大拖着一个凳子和一个很大的包袱。

  “天啊,上帝啊……圣母……”

  包袱掉了下来,头巾也从头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在果戈理街的拐角处有一个很大的弹坑,大得可以把整所房子装进去。战士们在收拾散在满地的沥青。从被燃烧的汽车那里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和叫喊声,使空气颤动。

  人们在奔跑、奔跑、奔跑……

  烟雾笼罩着全城,遮住天空,使人眼睛流泪,喉咙发痒。长长的黄色火舌从窗户里窜出来,已延及拐角上的房墙。消防队员在倒水龙带。

  不放我们进楼去。我们在电话亭给戈里德什塔布打了许多次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有人在说话,发出一种沙哑的和噗哧噗哧的声音,妨碍我们。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传来了戈里德什塔布的声音。

  “你们回家去……等着。”

  我们回家了。人们仍旧在奔跑、奔跑、奔跑……有人从矮房里抬出一个很大的玻璃柜。

  我想快一点睡,但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什么觉得床板很硬、很不舒服。没有灯光,没有广播,彻夜大火熊熊。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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