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掩壕里挤得水泄不屈。伊戈尔,谢迪赫,一个穿军服、留小胡子、卷毛的黑发美男子,一些穿工作服的工人,一个穿发亮的西服上衣、戴带扣的便帽、虚弱得像痨病鬼一样的人。穿军服的原来是李沃维奇,戴带扣帽的是热电厂的电气工程师,大伙叫他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

  大家都坐在“蝙蝠”灯下吸烟。掩壕做得不坏,镶上了木板、垫板、密封门和简易的板床。这种板床按工程师工作教范做成H字形,有两个进口。

  “没有欧姆计我们怎么办呢?”我问道。

  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斜视我一眼。

  “我们有一个韦斯通电桥。”

  “你干吗不早说呢?”

  “我这不是说了么。不过它放在保险柜里,钥匙在主任工程师普奇科夫身上,而普奇科夫昨天晚上就到司令部去了。”

  “那就派人去找他。”

  “已经派人去了。要知道,他们到‘红十月’工厂去了。3个钟头前又去了电话,说是走了。瞧,捉迷藏了。”

  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的脸老在颤动,他说话的时候,不仅嘴在动,鼻子、脑门,以及凹进去的像患热病似地红晕的两个脸颊也在动。他嘴里缺了一个大门牙,因此说话时CЩ不分。他的年龄很难判定,看样子有30岁。

  “一连两夜不睡觉,有什么好处。”

  他神经质地把烟卷揉成一团并用脚后跟把它踩碎。

  “瞧,现在来个电话——你们行动吧……而下一步怎么办呢?”

  “我们就行动呗。”我答道。

  “把刀形开关打开?是吗?你认为是这样吗?”

  他那黑眼皮的大眼睛生气地盯着我。

  “我认为是这样。”

  “那么工人们在爆炸站吗?让他们同机器同归于尽?谁去通知他们呢?我和您去?可我们至今还忙不过来,”他很快地用手比划一下喉咙,“总之,没有计划,也没有组织。”

  “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李沃维奇打断了他的话。他坐在旁边准备看备用的蓄电池,把一些导线弄直、剪断。

  “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什么?你多少总该动动脑子。在热电厂现在有60个人在工作,如果这……如果不得已要炸掉的话,他们往那里去呢?就地四面散开吗?跑到娜里算哪里?再说,各车间有什么顺序吗?没有。铸造车间就要爆破,而我们才刚刚淮备,或者相反……总之……”他手一挥,用又长又干枯的手指把卷烟揉碎。“瞧,现在德寇用迫击炮使劲地打我们,弹片击断了我们的电线——完了。我们的所有线路都被毁了。我说过多少次了——把韦斯通电桥放在保险拒里是愚蠢的。可就不听,怕小偷。知道吗,这是全斯大林格勒唯一的仪器,瞧,现在你就毫无把握地坐着等待吧。”

  他急促地吸几口烟,在墙壁上把烟熄灭了,便站起来。

  “也许已经回来了……所以电话打不通。不是转换器的问题,而是倒霉。”

  伊戈尔也站起来。

  “到我的铸造车间去?怎么样?去看看?”

  我们去铸造车间。

  “你对这种人有什么看法?”伊戈尔问道。

  “怎么说好呢,他老婆是够受罪的。大概是痨病加消化不良。不过,他所说的一切倒是大实话。。

  “他使我生气。”

  “你成了神经衰弱症患者了。真的——谁都使你生气,沙皮罗使你生气,卞高尼斯洗白衬领——你也生气,这一个你也不满意,你还要什么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喜欢好唠叨的人。这已经是感情用事了弄不好是要出事的。”

  “等着瞧吧。应该让谢迪赫和瓦列加练习使用雷管,学会准确插进去并且不害怕。”

  谢迪赫笑了笑。

  “那有啥好怕的。我在库皮扬斯克的时候,还用这种炸药炸过鲤鱼呢!知道吗,那里有多少的鱼网?明天如果不搞爆破的话,我带一些鲟鱼来给您,——空手是捞不到的,我已经看好了,围墙后面放着一只独木舟。”

  在铸造车间的入口处,一群工人围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他手上缠着绷带,袖口撕开直到肩膀,绷带上血迹斑斑。

  “那帮流氓已经打到学院这边来了。吐噜吐噜,他们用的全是冲锋枪,而我们用的却是步枪。刚到入口处,他们就从窗口吐噜过来了……正好我们的‘克沃’坦克开到了,直往屋里冲去,他们就像蟑螂一样,纷纷倒下。现在他们在梅乔特卡的对面。”[克沃(KB)—“克里姆·伏罗希洛夫”坦克。]

  小伙子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很高兴,因为有人听他讲话,因为他受了伤,因为他向德寇开过火。他不停地讲。

  “克沃”坦克只开了一炮,冲进二层楼,石块便飞起来。德寇从后门退却,从一棵树退到另一棵树。

  “德国鬼子很多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对付我们足够了。有两个师,也许还要更多一些。”

  “怎么,你数过吗?”

  “数过。”小伙子轻蔑地淬了一口唾沫,用右手扶着左手站起来。“你去数一数吧。在那里可以练习练习算术。”他用未受伤的手挥一下,“医疗站在哪里,孩子们?跟你们聊得够多啦。”

  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又碰到两个伤员——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一个手上负伤,另一个头部受伤。两个都是轻伤。德寇在峡谷后面,继续用炮轰,没有发动进攻。我们的部队也是一样。情况很糟,没有真正的指挥官。听说,拥有大炮的步兵明天可以到达。德寇的坦克曾两次开到了峡谷,打了几炮又退出去了。我军也很少开火,大概弹药没有了,但总的说来还不算太坏——还可以坚持。拖拉机厂的工人能够保卫自己的工厂。老头完全按年轻人的方式递了一个眼色,便与小孩找医疗站去了。钉在电线杆上的木牌子上草草画着的红十字,指向伏尔加河方向。我们来车间时,还没有这块牌子。

  掩壕里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已经在摆弄他的韦斯通电桥。电桥很大、很漂亮,外表光泽,有许多接线点。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的心情很好。线路理好了。

  “您知道这指针跳跃得多棒吗?简直不是电桥,而是童话。这东西在斯大林格勒没有第二个,甚至中央电站也派人来借它。它的灵敏度很高。现在您的所有雷管我都可以重新校准。有备用的雷管吗?”

  “多得很,”维杰尔尼科夫回答说,“有二三百个。”

  我们刚刚结束校准工作——把同一阻抗的雷管挑选出来,换上雷管的炸药——炮击就开始了。延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每隔二三分钟就发一颗炮弹,大部分落在车站附近,有几发掉在机器房上,两颗落在锅炉房上。他们说是迫击炮弹,但这不是迫击炮弹,迫击炮是没有穿透力的,而机器房里的天花板却被炸了两个大窟窿。

  仪器的指针落在零上,说明线路已断。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在找自己带扣的帽子。

  “要把电线埋起来,否则会被弹片切断。”

  没有等炮击停止,他就爬出掩壕。要找出断口不那么容易。我们的线路是串联的,稍有一点断裂,整个电流就切断了。要是并联的话,找断处要容易一些,因为线路断裂是在某一段上,可以分别一段一段地检查。

  我们要检查所有的电线,用手去探索。瓦列加和我在一起,他手里拿着韦斯通电桥。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老向着他喊,要他小心点,这样的仪器现在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了。我们很快地找到了两个断处,第三个断处却折腾了很久,但终于也找到了。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又快又灵活地用胶布把断口缠好。

  天黑前我们要把电线埋好并把线路改成并联的。德寇进行了两次袭击。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目不转睛地看着韦斯通电桥,不过一切顺利,没有断处。

  8点戈里德什塔布回来了。他带来了欧姆计。这大大地减轻了我们检查断处的工作。他问到我们的工作情况。要把炸药包从机器房搬到地下室去,放在每一台发动机下面。这样更安全一些,工人也不会这样焦急了。再者,一定要有人在爆破站值班,或者是我们,或者是战士。总之要在天黑前准备好。

  戈里德什塔布把我和李沃维奇带到一旁。他搓搓手说:“记住没有,头道命令之后,你们最多只有半个小时,半小时之内一切工作都要结束,都要淮备就绪。工人撤离工作就由您——李沃维奇负责。凯尔任采夫负责爆炸。”

  “清楚了。那么顺序呢?”

  “没有什么顺序。第一道和第二道命令都同时送到所有的车间。就是说,爆炸也在同一个时间。爆炸后就到码头集合。李沃维奇,摩托艇在什么地方您是知道的。”

  “懂了。”

  “全懂了?”

  “全懂了。”

  戈里德什塔布走了。靠近铸造车间的上空升起几颗信号弹。冲锋枪响起来,偶尔也有几声机枪扫射。

  靠门的墙上安上了刀形开关——一种普通的带黑把的小开关,就像住宅里的电表一样。我查看了一下,看见有两条导线从它那里伸出来:一条通蓄电池——这是埋在坑里的8个黑匣子;另一条通炸药包——80袋每袋3普特重的阿芒炸药。一根导线已经拧开、撅着,开关把也开着。为了安全,开关把用绳子拴着。过一小时或两小时,也可能更早一些,电话铃一响,我就把电线接上,把绳子解开,再检查一下线路,两个手指小心地接通开关,那时候就……不论是发电机、锅炉还是像手术室一样镶着雪白的美特拉赫瓷砖的机器房就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坐着吸一会儿烟。瓦列加在补袜子,谢迪赫和中尉在爆破台,电话机在角落里闪着亮光。格奥尔吉·阿基莫维奇不断地拨动电桥,伊戈尔躺在板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12点戈里德什塔布打来电话,命令检查线路和不许睡觉。

  掩壕里抽烟弄得烟雾腾腾,致使大家的险都分辨不清,好像是没有洗好的底片一样。3点又来了电话,大家都震颤了一下。这是鲍利肖夫打来的,问有没有20个富余的校正好的雷管,如果有,他就派人来取,行不行。

  “喂,总的情况怎么样,平静吗?”

  “平静。你们那里呢?”

  “好像也平静。峡谷后面有射击声,不要紧。”

  我们又抽起烟来,走出院子,看看星星,看看照明弹和热电厂那4个巨大的烟囱。然后又回来,坐着吸烟,拨弄电桥,默默地待着。

  5点又来电话,告诉我们可以睡觉了。这是戈里德什布打来的电话。

  谢天谢地……

  我们就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把手枪压在肚皮上。可惜我们把军大衣留在戈里德什塔布那里了。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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