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们沿着河岸朝城里的方向走,两脚陷进沙里。听到迫击炮的呼啸声时我们便蹲下来。战士们气喘吁吁,困难地迈着步子。他们双手按住摆动的炮弹,默默地走着。他们今天已经走了差不多40公里。

  我们遇到一群伤员,他们三两成群,有的是单个,拄着步枪走路。他们问我们渡口在那里。

  炮弹在我们头顶上呼啸着落到水里。曳光弹高高地腾起,又在天空中熄灭了。

  “德寇在哪里?”战士们向碰到的人打听。他们则含含糊糊地指一指我们正在走去的方向。

  “不远了……比回家要近……”

  我们在一座白色的建筑物旁边走过,大概是一个水泵房,从里面伸出了水管。后来的路就变得陡了。道上有人正在把—门炮往下搬。

  “往哪里搬?”我问道。

  没有人答话。

  “把炮搬到哪里去?”

  “你是谁?你没有看见我们在做什么?怎么,你想把炮留给德寇吗?”

  我掏出了手枪。

  “转回去……”

  “向哪里?”

  —个穿着大衣、不扣扣子、歪戴着军帽的人拍拍我的胸脯说:

  “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英雄呀!别理他,卡楚拉,搬!”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喉咙发紧。

  枪弹已经打到河岸上来了。

  在路的尽头(从这里只能看到翘起的栏路竿、一很倒了的电线杆和一团乱导线)出现了几个人,他们紧贴着电线秆在射击,然后跑到下面去了。

  有人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并且骂人。

  我转过身来,朝我面前那个闪动着的脸打了一拳。

  “回去!……”我使劲大喊一声,震得自己都感到耳鸣了,并朝路的尽头跑去。

  德寇很快地出现在铁路后面。铁路线几乎就在高岸的末端。在一堆燃烧着的东西的映衬下,可以看到一长串停滞在那里的油罐车。右边有一挺我们的机枪,从车轮后面朝敌人射击。

  我从车厢下面爬过去。军大衣挂在什么东西上,撕破了,缠着我的腿,十分碍事。我用脸贴着铁轨——又凉又舒服。我力图弄清德寇在什么地方。几条铁路线都直通街道。这条街道是石块铺的、非常直。左边是储油槽,其中一个油桶正在冒烟。墙上有3个被迫击炮从3个不同方向射穿的大洞,像3个伤口。右边是被烧光了的用铁丝网围着的棚子。

  看来,德寇就躲在储油槽里,从那里时而发出红色、白色和绿色的光点,时而发出油罐的咣当声。

  可以作出明确的判断。看来,德寇有两挺机枪,我认为还是轻机枪,没有迫击炮。很好,法尔贝尔要朝左边打击——直捣油槽,我沿路从右边包抄过去,机枪从正面射击。要及时地穿过道路继续沿着石路过去。

  法尔贝尔爬着走了,爬得很笨拙,好像是侧着身子爬,歪向右边。

  有几粒子弹在我头顶上飞过去,打在油罐上,一股小小的油流成弧形流到我前面的铁轨上,我的脸上也感到有一种像从喷雾器里喷出来的飞沫。一颗照明弹升了起来,把油桶、棚子、石墙照得通亮。影子奇怪地嬉戏着,时而缩短,时而变长。照明弹落在我们后面的什么地方,可以听见它的咝咝声。

  到时候了……我把手指塞进嘴里(我的哨子在库皮扬斯克就丢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像是我旁边的另一个人吹的口哨。

  我径直朝有3个洞的油槽跑去,左边和右边都在叫喊,冲锋枪哒哒响。装在大衣袋里的枪匣碰着我的膝盖。—个戴着有飘带的水兵帽的人跑到我前面去,我怎么也追不上他。油槽不见了,只看到飘带,带子很长,几乎拖到腰际。

  我也在叫喊,好像只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跑起来轻松愉快。冲锋枪弄得我肚子微微发颤。我的食指紧紧扣住枪机,指关节都发痛了。

  油槽又出现了,但这是另一个油槽——比原先的要小一些,带着许多油管,像蛇一样弯弯曲曲。我们要从上面跳过去。

  德寇就在油槽后面,他们也是叫喊着迎面向我们扑来。黑色的飘带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件灰色的军大衣和张开的嘴。这些也不见了。我的太阳穴在跳动,不知为什么牙床也发痛。

  再也没有看见德寇。

  前面是—扇带格栅的铁门。我跑到门边,坐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跑……我不能停下来。大门也被甩到后面了,前面是一条柏油路—些楼房。

  后来我们俯卧着上子弹,新弹匣怎么也装不道冲锋枪里去,手发抖。枪槽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冲锋枪被打坏了……拿这支……”

  这好像是瓦列加,但我没有时间回头看。

  我躺在一堵矮石墙旁边,墙上有很小的像禽舍那样拉得紧紧的铁丝网。透过铁丝网又看到奔跑的德寇,很多德寇,他们正穿过工厂的院子。他们把黑色的冲锋枪紧压在自己肚皮上射击,仿佛在放一束奇怪的烟火。德寇甚至在白天也发射曳光弹。

  我把满满一个弹匣的子弹全射出去了,然后又换上另—匣。烟火不见了,突然变得寂静起来。我从别人的水壶里喝了一口水,仍然无法平静下来。

  “吃块咸鱼怎么样,中尉同志?”那位拿着水壶的人说道——他穿一件海魂衫,留着额发,戴一顶又小又皱的海军帽。

  我喝完了剩下的水,感到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甜美、如此清凉的水。我寻找瓦列加,他就在这里,正在上子弹,他身旁放着一堆小小的金黄色的子弹。同他一起的是一个圆脸的小伙子,他正匆勿地一口接着—口地吸烟,然后朝烟头上吐唾沫,并把它们踩进土里。

  前面是一个院子——用柏油铺得很平整的工厂的院子,外面堆着铁器,一辆拖着被毁坏了的车厢的火车和一座类似铁路扳道房那样的带阳台的白色小房子。从后面出去,也是一个空荡荡的很大的院子。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无遮无盖,只有一道矮矮的石砌的围墙。

  要占据一个哨亭和铁堆,这是很明显的事。这里我们不能久留。我向法尔贝尔和彼得罗夫下达命令,他们也在墙边,在我的左边。穿海魂衫的小伙子正在为带粗花纹的圆手榴弹装雷管。

  “噢……不错……”他挤了挤黑色的眯缝着的眼睛说道,“我知道这个哨亭。非常好的哨亭,还有一个我们所需要的小地窖呢!”

  “你到过那个地方?”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整夜,直到德寇把我们赶走。我们傍晚就来厂,进行侦察,找指挥所。”

  他把一个手榴弹放进袋里,一个挂在腰上。

  法尔贝尔发出信号:一切准备好了。稍晚彼得罗夫也做了信号。德寇从左边的什么地方开始机枪扫射,就是说,这些恶棍已经隐蔽起来了。必须赶快,趁其他地方还没有开火。

  穿海魂衫的小伙子弓起身子,像要起跑似的——一只脚伸出,另一只脚曲着,用紧张的目不转睛的眼角瞧着我。他左胳膊肘下部刺着字,好像是名字。

  我给了他信号。

  一种又黑又快的东西一闪而过,像一阵风似的。石灰从墙上掉下来。穿海魂衫的小伙子飞跑着直奔哨亭,晃动着他的冲锋枪。离哨亭只有60米,而且院子是非常平坦的。

  霎时间。整个院子挤满了人——奔跑的、叫喊的、绿色的、黑色的和各种不同颜色的。穿海魂衫的小伙子已走近哨亭,进到门里去了。德寇胡乱地射击,然后静了下来。显然他们跑到哨亭后面去了。凭着宽大的没有腰带的军大衣,很容易认出他们来。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我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周围没有人,只有我和瓦列加。谁的一顶帽子掉在灰色的柏油路上。

  我们爬过铁丝网,弯着身子,跑近哨亭。院子中间有三四具尸体,全都伏着,看不见他们的脸。

  哨亭附近有一条很长的堑壕,一直到铁堆为止。我跳了进去,有一个人正在掏被打死的德寇的口袋。

  “你在干什么?”

  这个战士没有站起来,只转过了脸。黝黑的有粉刺的脸上两只灰色的小眼睛惊奇地望着我。

  “什么干什么?……收战利品……”

  他拿着什么东西正往口袋里塞,慌忙中,把链子弄乱了。好像是一块金表。

  “快滚开,别让我再看见你!”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这是我的侦察兵,中尉,别性急。”

  我转过脸来。穿海魂衫的小伙子嘴里叼着雪茄,他的眼睛很小而且很不友好,前额的头发闪着亮光。

  “你是谁?”

  “我吗?”他的眼睛眯得更小了,他那晒黑了的粗糙的脸颊上有一个硬瘤在跳动。“步兵侦察队长——丘马克。”他的嘴唇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动作把雪茄烟换到了另一个嘴角。

  “马上制止这种无组织的行为,懂了吗?”

  我说得很慢,镇静得也不自然。

  “把你们的人集合起来,派上岗哨,15分钟后,你再回来汇报情况,清楚了吗?“

  “你又是什么人?竟下起命令来?”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我是中尉,你是队长,这就够了。眼下不允许拿任何战利品。”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他的脸很窄,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歪下来的额发垂到眼睛下。他站着,叉开双腿,两只手塞在衣袋里,微微地前后摇晃着身体。

  我们就这样站着,并且相互对视着。如果他现在还不转身走的话,我就要掏手枪了。

  咝—咝……两颗子弹直接打在我和他之间的堑壕的墙上。我蹲下了,一颗子弹打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像陀螺一样在我的脚边旋转。侦察兵连动也没有动,薄嘴唇微微抽搐一下,眼睛里流露出—种嘲笑的神情。

  “你不大适应吧,中尉,是吗?”

  于是他懒洋洋地以一种习惯的动作把很小的海军帽从脑后壳推到眼睛跟前,不着不急地慢慢转过身去了,身体轻轻摇晃着,屁股裹得紧紧的,稍稍撅起来。

  两个战士拖着一挺机枪从堑壕里过来。堑壕很窄,机枪拖过去很吃力。

  “你们在这里捣什么乱,挡着路!”我向他们叫喊,他们没有作声,只是使使眼色。这使我很生气。

  为了让我过去,他们紧贴在堵上。

  “喂,你们停下来干什么?向前拖呀!”

  他们俩立即抓住托架,用力把机枪向前拖。我从机枪上爬过去,顺着堑壕往前走。

  “像挣脱了锁链一样……”我听见了其中的一人说。我往右拐过去。战士们正在挖土。彼得罗夫忙来忙去,对着战士们叫喊。机枪滑来滑去,怎么也不能把它固定下来。

  彼得罗夫还很年轻。看样子他刚离学校不久,细长的脖了。靴子太大,穿在脚上晃晃荡荡。

  “你看怎么样,中尉同志,行吗?”他把箱子垫在机枪下面,然后问道。一双不可思议的蓝眼睛询问似地望着我。

  “行,可以。”

  “我那边还有第二挺机枪,在拐弯处,你也想看看吗?从那边可以控制整个土堤。”

  我们来到那边。地形的确很好,什么都看得见。德寇就坐在土堤上,时而有钢盔闪出亮光。

  我蹲下来写报告:第四和第五连以及步兵侦察排已经占领了金属制品厂西边的防线。人员多少多少,弹药多少多少。后一个数字我稍稍少报了一点,反正今天指望得到弹药补充是不大容易的。

  克里宪佐夫给我推荐的这个西多尔科是个机灵人,斜视眼,像一个中国人。他刚刚把报告塞进帽子里,德寇就开始进攻了。

  不知从那里开来了坦克,一共6辆,从右边,从土堤上爬过来。那里好像有一座桥,我们看不见。而我们只有4支反坦克枪和20颗手榴弹。就这些。那门炮在那里呢?我把它全忘了,难道又给弄走了……现在全部希望就是铁堆了。也许坦克过不来……

  我身旁有一个晒得很黑的反坦克手。他一头淡褐色头发,留着卷曲的小胡子,显出一副英姿勃勃的样子。他感到很热,把所有的衣服——棉坎肩、军便服、衬衣一件一件全脱掉,光着身子,露出白得出奇而且非常光滑的背脊。

  堑壕里很挤,很不方便,老是爬来爬去,膝盖碰膝盖,常常听到骂声。

  坦克朝我们直扑过来……

  真糟糕,没有电话。很难知道各处发生的事情。

  坦克停在铁堆旁边开火,炮弹就落在后面的什么地方。大概是不会爆炸的废物,我们没有听到爆炸声。从右边的什么地方传来丘马克的声音,很尖的舌根音。他在对某个万纽什卡叫喊,向对方要反坦克的手榴弹。

  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茶壶……

  —辆坦克终于爬过了铁堆,履带发出铿锵声,左右摇晃着推将过来,直冲向我们。讨厌的黑十字清晰可见。半裸体的反坦克手正在瞄准射击,叉开双腿,臀部靠在壕壁上,帽子掉了下来。在剃光了的脑袋上有一道白得像他的脊背一样的没有晒到太阳的白圈。

  能打掉还是打不掉呢?

  黑十字越来越近了……

  一个人直对着我的耳朵叫喊,我什么也听不清楚。

  “这是怎么一回事?”

  “德寇绕到左边去了。他们的步兵到火车的左边去了……”

  为什么机枪还不开火?须知,那边有我们的两挺机枪呀

  我顺着堑壕跑过去。机枪旁边有彼得罗夫和另一个人。机枪卡住了,子弹带过不去。

  “为什么第二挺机枪也不开火呢?”

  蓝色的小孩般的眼睛就要哭了。

  “真的,我不知道。五分钟前还……”

  “手榴弹!给我手榴弹!”

  我的头顶上发出子弹的叫啸声

  我一个接着一个把手榴弹扔过去。这是德国手榴弹,有长把子。我急忙地拉出绳子,扔过胸墙。德寇已经到堑壕边了,他们在大叫大喊……

  为什么机枪还不开火呢?

  “啊-啊-啊-啊……”

  什么东西落在我身上……我跳开了,一挥手用手榴弹打过去……我手里没有什么东西了。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堑壕地上。我又掷出4颗手榴弹。这是最后1颗——再也没有了。冲锋枪在哪里呢,真见鬼!

  我想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来,小皮带钩住了,怎么也拨不出来……鬼东西!

  突然……平静了……

  在我的脚下有一个穿灰大衣的人,脸埋在堑壕的角落里。战壕前面则一个人也没有了,空空的。难道敌人被我们打退了?

  我顺着堑壕往后跑去。战士们在敲打机枪。一切都是老样子。彼得罗夫仍在机枪跟前。

  “一切正常,中尉同志,机枪修好了。”

  蓝眼睛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地笑了。

  “您看见我们是怎样地接揍他们的吗?马上就把他们赶跑了。”

  他转向机枪,放了一梭子弹。他的瘦脖子在颤动。脖子又细又难看,而且从后面深深地陷下去。领子很宽,脖子像一根草似地在领子里晃荡。不久前他大概还站在黑板跟前眨巴着和善而蓝色的眼睛,不知道怎样回答老师的问题哩。

  “为什么那一挺机枪不行呢?我看,你们也要去修一修。”

  蓝眼睛不好意思地垂下来。

  “我现在就去看看,中尉同志。”

  他扶住枪管站起来。他的手也很细,一双布满雀斑的孩子的手。

  “我觉得……”

  突然他的眼睛不转了,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东西,整个身子侧着慢慢地倒在地上了。

  我们甚至没有听见枪声。子弹直接打中他的脑门,在两条眉毛中间。

  他被抬了过来。穿着肥大的靴子的两条细腿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机枪跟前已经换了另一个人,这个人的脖子则短粗而且红润。我把政治指导员任命为连长,然后再回到白色的哨亭里去。

  德寇没有开火。看来是在准备第二次进攻。现在死人妨碍活人,他们被顺着堑壕抬出去,堆在旁边的掩壕里。两个战士弯着身体抬着一个死人,我给他们让路,白皙、光滑的胳膊拖在地上,从腕子到指尖一段晒得勤黑,好像带了皮手套一样,满腔是血,看不清楚,脑袋晃动着,头顶上有帽子留下的一个像绣花小圆帽那样的白团,这就是那位反坦克手。他也被抬到掩壕里,搁在那个裤子上沾满血、铅汤匙从裹腿里露出来的人的身上。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到白哨亭,德寇又开始进攻了。我们把他们打退了,然后又冲上来……

  这样一直延续到午饭前。二三十分钟的间歇——抽口烟、装装子弹、吃片面包——战斗又开始了,又是那些灰色的人影,叫喊声、僻啪声、一片混乱。

  有一次,“亨克尔”歼击机飞得很高,从云端(我们甚至看不见它们)轰炸我们,但是炸弹却落到了德寇那里。战士们都笑了。

  西多尔科还是没有回来,稍后派去的另外两人也没有回来。或许他们被炸死了。天空中飞机的嗡嗡声一刻也没有停过。从高处可以清楚地看见河岸上面弥漫着一层白烟。

  午饭后我们的炮队在什么地方开始轰炸土堤。有几颗流弹落到了我们的战壕里。德寇并没有被阻住。他们没有开动坦克,那辆带十字的坦克被打坏了,停在铁堆上。他们想用迫击炮制胜。我们的伤亡很重。我们把轻伤员送到岸上,重伤员抬到哨亭的地下室。地下室很宽敞,是钢筋混凝土的楼板。

  快到9点时,德寇的攻势减弱了。10点钟一切平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机枪扫射。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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