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早晨,我们一直在等待着进攻,德寇不可能不注意到我们一夜的忙碌。但是,出乎大家的意料,白天是如此的平静,甚至白天的午饭都可以从岸上送来。

  经过几个昼夜不停的忙乱,连续不断的进攻、轰炸和炮轰之后,很难相信有这样的平静,你总是不安地等待着会有什么圈套。但目前是平静的,平时的那种互射巳相当稀少。像往常—样,7点钟出现“拉玛”飞机。鱼贯而来的“鸣禽“在红十月”工厂上空飞过……

  瓦列加从伏尔加河拖回两桶水,放在煤油炉上烧热,然后用粗席子给我擦背。擦完身的水黑得像墨汁,而我的身体则变得通红,而且全身发痒。瓦列加笑了。

  “我现在给你德国的内衣,绸子的。无论如何不会再有虱子,滑溜溜的,虱子在那里站不住。”

  我穿上很薄的天蓝色的男衬裤和衬衣,刮过脸,便去找卡尔纳乌霍夫。他蹲在地上,一边斜着眼睛看着放在塌了一半的墙上的小块镜片,一边刮下巴。

  “喂,生活过得怎么样?”

  卡尔纳乌霍夫微笑着站起来。

  “这样可以活到战争结束……德寇好像停止活动了。”

  我在旁边蹲下来。

  周围只有一些烟囱,没有房子。有个地方被烧黑的房梁还在冒烟。在透明的几乎是克里米亚式的洁净的天空中,只有烟囱,烟囱,不样的黑色的烟囱。不知为什么这些烟囱总能保存下来,好像是有人故意把它们留在那里的,为的是让人们记住,这里曾经是房子、村庄、城市,而现在,你瞧,留下了什么呢。

  我坐在一根柱子上。看样子,这里曾经是大门,还保留着带号码的灯。三角形的蓝色的灯上写着:“二斜小巷,24号,阿加尔科娃之家”。在一块不知为什么还保留着的墙垣上有一块商店的牌子:“承做男女服装,裁缝阿维尔布赫”。一个穿烫平的裤子,戴圆顶礼帽、两颊排红的人从高处仔细而冷漠地看着我,好像是在施催眠术似的。她们的目光总是这样,不管你走到那里,这些牌子上的美女都总是在看着你。

  “你这边很平静。”我对他说。

  “这只是现在。总的说不太平静。我刚出来刮脸,在洞里转不过身来,给划伤了好几处。”

  卡尔纳乌霍夫难受地皱起眉头,刮完了上唇。我帮助他擦干净后脑壳,拿上刮脸工具,我们便爬进洞里。洞里有炉子、锯短了腿的桌子和两把椅子。角落里有个通讯兵,头上挂着话筒。还有两个战士。用砸扁了的炮筒做成的油灯在冒烟,墙上挂着日历,日历上有些日子划了特别记号。墙上还有电话号码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斯大林像及一个脸孔开朗的卷头发的年轻的人像。

  “这是谁?”

  卡尔纳乌霍夫截住我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

  “杰克·伦敦。”

  “杰克·伦敦?”

  卡尔纳乌霍夫背着光线站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从被照亮的耳朵可以看出,他有点脸红了。

  “为什么突然挂杰克·伦敦的像呢?”

  “这……我尊敬他……所以……喝点牛奶吗?”

  “牛奶?在这里?从那里弄来的?”

  “浓缩的……美国牛奶。弟兄们弄来的。”

  我很高兴地吃了一勺浓浓的像蜜一样甜腻腻的牛奶。

  “您这张相片到底是从那里弄来的?”

  “从那里弄来的?”卡尔纳乌霍夫笑了笑,“当然是从战地医院弄来的。我在那里把所有的图书都读遍了。只是《马丁·伊登》①没来得及读,所以……我暂时把它拿来了。”

  [注①:《马丁·伊登》——杰克·伦敦的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

  “你喜欢杰克·伦敦?”

  “是的,我已经把它读了好几遍了。”

  “我也喜欢。”

  “大家都喜欢他,不能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是一位真正的……甚至列宁也喜欢他。克鲁斯卡娅给列宁朗读过他的作品。”

  “以后借给我读一读好吗?”

  “好吧。”

  “您还喜欢那些作家?”

  他又有点发窘了。

  “我读得很少。我们的女教师家里只有杰克·伦敦的书。我不知道,她是从那里拿来的,灰色封面,是附刊。还有一本无关紧要的书——《梅利尼科夫—别契尔斯基》及一个外国作家,是谁,我记不得了。”

  “嗯,这是在学校里,而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有时间了,我在矿井里干活,在苏城,您知道这个地方吗,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

  “知道。”

  “那时我还是小孩,准备跑到美国去,去克朗代克找金子。我从父亲那里偷出了双简猎枪,买了面包干。我甚至已经进了挪威人的矿场。当时我住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父亲在港口当搬运工。”

  “是吗?”

  卡尔纳乌霍夫微笑着,仔细地察看着指甲。

  “您知道吗,他们抓住后脖领子像小狗一样拖着你遣送回家。后来躺了5天。把柄在神父手里,您自己也明白的。”

  他又是笑。

  后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老式留声机发出的刺耳声音,我们与其说是在欣赏科兹洛夫、达维多夫的音乐和《多瑙河畔的扎波罗热人》的二部合唱,不如说更多地是在猜想这些曲子。唱针只有一支,我们要轮流地磨尖这支用坏了的针。

  “好。我的事全都讲了。”卡尔纳乌霍夫挠了挠后脑壳说道,“难道还有什么先进事迹要对你们显示的吗……只是现在不能从战壕里过去,只好从这里,从废墟过去。”

  我们就在矮石路边安顿下来。这里以前大概是住宅,有一张被炮火打得卷起来的铁床,有一架缝纫机和一台绞肉机。

  前面是峡谷。它差不多从我们的左边延伸到上面的拐弯处,到土丘的顶端。对面是一门被打坏了的大炮,炮筒被打断了,炮筒的边卷成一绺卷发,像—朵神奇的花,这给大炮增添了一种奇怪的莫名其妙的形状。旁边还有一辆被打坏了的炮兵前车。

  在峡谷的对面是德寇的战壕,就在旁边,很近。

  “看不见我们的人。”卡尔纳乌霍夫低声说,“被山坡挡住了。照直走离敌人是70米。您瞧、这些恶棍,甚至白天也在挖战壕呢。”

  某—个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些黄色的东西从地上飞起,铁铲不时地闪着亮光。

  “嘿,可惜没有炮弹,否则我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他们竟敢在我们鼻子底下挖土。我本想在早晨挖战壕,他们却用迫击炮轰我们。他们从那里弄来那么多的弹药呢?”

  我们躺着监视了德寇很久,试图测定他们的火力点位置。他们隐蔽得很好,我们一时找不到这些火力点。有一个地方的顶端架着二三挺机枪,就像骆驼的驼峰一样,正好对着我们。另有一挺机枪放得更高,在峡谷中,顺着峡谷扫射。还有一挺机枪我们无法找到,尽管它发射的地方就在旁边,在我们附近。

  是的……在战前,我所想象中的前沿阵地不是这样的,而是:三四排文字形带刺铁丝网,无穷无尽的堑壕网,伪装的圈套,射击孔。而现在这里的情况却全然不同:就在鼻子底下随便挖个坑,一被打坏了的大炮和一些被子弹打成千疮万孔的燃料桶之类的东西。

  我曾经有过一本书——《马拉霍夫·库尔甘的英雄们》,当然也是带插图的。里面有第四稜堡、还有一些多面堡、眼镜堡、迂回壕堑,有堆积成山的沙包、篓条编织物、土筐、放在绿色木板平台上带营很长的导火线的可笑的火炮、拖着一缕细长浓烟的又圆又亮的炸弹球。

  差不多90年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发明了坦克和飞机。瞧,我们现在就坐在一种小坑里,而这就叫做防御阵地。

  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开始布雷,先撒它300颗。这里不需要反坦克雷,这里不会有坦克爬过来,在那边,土堤后面,在法尔贝尔那里才有坦克……

  卡尔纳乌霍夫躺着,蹙起他那合在一起的黑眉毛,这些黑眉毛就像是偶然地落在他那灰眼睛的、温厚的脸上似的。

  “他们的火力网毕竟还是很好的,鬼东西。您只要看看就知道了。从那个驼峰射击,整个我们的第三营都在其射程之内,桥下面的机枪则可以从背后攻击我们,而峡谷顶上的武器则控制着整个前沿阵地……”

  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正当他准确他描述这些火力网时,3挺机枪开始射击了。

  “啊哈,要是能把这个驼峰夺过来,腌了他们多捧呀!但是,只有18个人,有什么办法呢?”

  卡尔纳乌霍夫是对的,如果那个高地在我们手里的话,我们第三营的日子就好过了,桥也不起作用了,我们的第一营也就有侧射的火力点了。

  但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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