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校个子不高,干瘪得像个小孩子,他那陷进去的脸颊好像是故意板得紧紧的,两眉之间有许多垂直的紧绷的皱纹,他坐着,一只手支着脑袋。带金色纽扣的军大衣敞开。旁边是我们的少校,两膝间放着一根手杖。另外还有两个人。

  哈尔拉莫夫笔直地站着,扣上了钮扣,服装整洁,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副模样。他眨巴着眼睛。

  我举手行军礼,开始报告:我营在挖战壕,埋地雷。上校的脸很瘦小,两只眼睛却又大又黑,他日不转睛地看着我,干瘦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

  大家都没说话。

  我把手放下来。

  仍然没有人说话。我听见瓦列加在我背后喘气。

  黑眼睛忽然变小了,变窄了,没有血色的嘴唇成一直线,好像在微笑。

  “您怎么啦,跟人打架了吗?啊?”

  我没这说话。

  “给他一块镜子,让他自我欣赏一下。”

  有人递过来一块很厚的剥落了的镜片。我几乎认不出自己来,除了眼睛和牙齿外什么也分不清了。手、棉袄、皮鞋——全沾满了污泥。

  “唔,好啦,”上校笑着说。他的笑出人意料地欢快和年轻。“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一次,我穿着裤衩向区指挥官报告,但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10个昼夜,我举手敬礼时,头上没有了帽子。”

  微笑消失了,好像有人把微笑从他的脸上抹掉了似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又一次盯着我。一对聪明的眼睛略带倦意,肿起了三角形的眼泡。

  “好吧,营长,你是否把一昼夜所做的事说一说呢?如果前沿阵地上的情况也像你在报告里所写的那样,——我是不会羡慕你的。”

  “我们所做的事很少,上校同志。”

  “很少?为什么?”

  “人很少、工具也不好。”

  “你有多少人?”

  “作战的有36人。”

  “闲杂人员、通讯员等有多少?”

  “总共是70人左右。”

  “你知道不知道,第43团有多少人?只有15-20人。可他们照样在作战。”

  “我们也在战斗,上校同志。”

  “他守住了五金制品工厂,上校同志。”少校插话说,“昨天夜里我们把他调到了右段。”

  “你别为他辨护,鲍罗金,他现在并不是在五金制品厂,德寇也不是要把他从五金制品厂赶走……”他又对着我说,“有战壕吗?”

  “大家正在挖。上校同志。”

  “好吧,让我看看。”

  我还没有回答,他已经站在门口了,而且迅速地、急剧地扣上扣子。

  我想告诉他,那边枪声很密,而且他也不值得到那里去。

  “你不用教训我,我知道。”

  鲍罗金也困难地拄着拐杖站起来。

  “你无须跟我们去,若把最后一条腿也丢了,我可怎么半。我们走吧,营长。”

  我们——我、瓦列加和大队参谋长,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他的脸圆得不可思议,而且是扁平的,他的步子很小,完全不像军人走路,微微摇晃着,但走得很快很有信心,仿佛这个地方他已经走过不止一次了。

  走到卡尔纳乌霍夫的洞口时,我停了下来。

  上校不耐烦地转过身来说:“你干吗停下来。”

  “连指挥所就在这里。”

  “好吧,就让我们在这里看看吧……战壕在哪里?”

  “前面一点,就在那些管子后面。”

  “领我去。”

  现在不论是我们的还是德寇的战壕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月亮很好。

  “卧倒。”

  我们都卧倒。上校在旁边。我向他介绍我们以前守卫的地方和现在挖战壕的地方。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问到机枪的位置,我指给他看,问迫击炮在什么地方,我也指给他看。他缄默着,有时感到拘谨,他尽量压住自己,咳嗽时不咳出声来。

  “而地雷埋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那边,左边峡谷里。”

  “停止工作,叫战士们往后撤。”

  我莫名其妙。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叫战士们后撤……”

  我派瓦列加到下面去,让大家用橛子在右翼做好记号,并让大家家回来。瓦列加一声不响、趴着爬了下去。

  我们都沉默着。听见挖战壕的战士在困难地喘气。士兵后面的什么地方一门6筒迫击炮令人讨厌地发出咯咯的声音,6颗拖

  着尾巴的红色炮弹像6颗慧星援缓地在我们的头上掠过,在后面肉类加工厂的地区爆炸了,发出震耳欲聋的破裂声。爆炸的气浪甚至我们都能感觉到。上校连头也没有抬。他有点咳嗽。

  “看得见敌人在山丘上的机枪吗?”

  “看得见。”

  “你喜欢它们吗?”

  “不。”

  “我也不喜欢。”

  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

  “我很不喜欢它们,营长,十分不喜欢。”

  我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喜欢它们,但是,我们没有炮队,我用什么去摧毁它们呢?

  “那么……希望你明天就待在那个地方。”

  “在什么地方?”

  “在那些机枪放置的地方。明白吗?”

  “明白。”我回答说,尽管我根本不明白。我怎么能够到那个地方去。

  上校用一只手支在地上,轻轻地像小孩似地跳起来。

  “我们走。”

  他如此轻巧、快捷,不扶什么东西,也没有被什么绊着,便穿过废 往下走。在指挥所他点了一支又粗又香的纸烟。我看这纸烟是“我们的商标”。他翻阅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马丁·伊登》,看看结尾,不满意地皱皱眉头。

  “傻瓜,真是傻瓜。”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你的书?”

  “是四连连长的书。”

  “你读过了?”

  “没有工夫,上校同志。”

  “你读完后借给我。我以前读过,但忘了。只记得,主人公是一个顽强的小伙子,只是它的结局我不喜欢,结局不好。鲍罗金,你呢?”

  鲍罗金腼腆地笑一笑。他的嘴唇又胖又厚。

  “不记得了……很久以前读过,上校同志。”

  “你撒谎,根本就没有读过。我读完后,你拿去读。或许在新年前我可以读完,然后我要举行正式考试。我们要向这个马丁学很多东西:不屈不挠的精神,顽强的精神。”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书,眼睛转向我。他在思考着什么,鼻梁上出现了皱纹。

  “我们不用炮火掩护。天一黑,你就派侦察兵去。”他稍稍地向少校转过头去,“你们的战士好象还不错。”

  “坚定勇敢的战士。上校同志。”

  “那么,天一黑,就派侦察兵去,然后……月亮什么时候升起来?”

  “12点多一点。”

  “好,10点半我们派出‘玉米机’,崔可夫答应过我,需要的时候可以派几架这种飞机。11点就开始进攻。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过我的语气还是不十分坚定。

  “别喊‘乌拉’,莫出声,大家匍匐在地上,像哥萨克特种兵那样。只有奇袭才能成功。你明白我的话吗?还有水兵吗?”

  “有,10个。”

  “那么,到时候你带上。”

  他那两片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似乎又微笑了。

  我完全不明白,我带36个人,不,甚至没有36人,最多只有20人,怎么能够去进攻那不算辅助武器起码也有3挺机枪并且布

  了地雷的高地?何况就是占领了,也只是事情的一半,还得守住它。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用立正的姿势默默地站着。最好能钻进地里去……

  “鲍罗金,你再从河岸上派10个人给他。那里的裁缝、鞋匠和一些闲杂人员,先让他们习惯一下,然后你就带他们去。”

  少校没有作声,点点头,一直在吸着他那扑哧扑哧地响的烟斗。上校则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指敲击着桌子,看着表。表很大,戴在他又干又小的手上极不相称。表针指在2点一刻上……他突然一下子站起来。

  “喂,营长……”他伸出手来,你好像是姓——凯尔任采夫吧?”

  “是姓凯尔任采夫。”

  他的手又干又烫人。

  他走进门里又转过身来说:“而这本书……就是结尾时它的主人公马·伊登……投水自杀的那本书……你谁也不要给……如果你不亲自带给我,我会到你山丘来向你要的。”

  少校也跟他走出来,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肩膀。

  “我们的师长是很严厉的,但却是聪明人,狗崽子……”对这种不准确的表达,他自己也笑了笑,“明旱到我这里来,我们再动动脑筋。”

  工兵们回来了,抬进来—个笨重的不灵活的东西。加尔库沙擦着脑门上的汗,喘着粗气。

  “鲍亚吉耶夫受伤了,”他沉重地坐在单人床上,“下巴被打掉了。”

  战土们没有作声,气喘吁吁地把伤员放在对面的另一张床上。伤员毫无生气,软绵绵地倒在床上.两只胳膊无力地落在膝上,耷拉着脑袋,包扎脑袋的绷带染成了红色,制服也沾满了血。

  “我们往后走时……被发现了……敌人开了迫击炮。柯里佐夫阵亡7……斯列多夫没有找到……而他则下巴被打掉了。”

  伤员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摇摇头、在他的脚下已有不大的圆圆的—滩血。玛露霞替他解开绷带。透过她闪动着的双手可以看见鼻子、眼睛、面颊、脑门和贴在脑门上的一绺黑头发,而下面就什么也没有了……红红的,黑黑的。双手绝望地紧紧抓住膝盖、裙子,嘴里不断发出含糊不清的哞哞声……

  “优秀的战士。”加尔库沙疲惫他说,他的帽子掉了下来,就放在地上。“今天大家埋了50颗地雷,一句话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么,地雷就白埋了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

  伤员被抬走了。

  工兵们抽完烟也离开了。

  我久久不能入睡。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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