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知为什么,打一清早起就事事都使我生气。大概是我的情绪不好。跳蚤钻到了包脚布里,怎么也抖不掉它。哈尔拉莫夫又把综合报告丢失了。他站在我面前,眨巴着一双亚美尼亚人的黑眼睛,双手一摊说:“我放在箱子里,现在却不见了……”而且腐臭的黍米饭汤我也讨厌了——每天早晚都吃这个。烟叶也是潮湿的,没法抽。已经3天没有看到莫斯科的报纸了。从岸上又送来8个残废人。

  一切都使我生气。

  法尔贝尔的两个战士在掩蔽部里直接中弹牺牲了。我对他说道——用铁轨盖好窑洞,在五金制品厂有成堆的铁轨,而他却当儿戏。结果牺牲了两个战士,我甚至对他喊叫起来,他却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了,我把他叫回来,强今他再重述一遍命令。

  我把哈尔拉莫夫派到岸上取衣服去了。其实这些衣服我根本不需要,只是我不愿意他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罢了。

  我躺在单人床上,不知为什么,头很痛。通讯员在角落里读一本厚厚的翻破了的书。

  “喂,把书拿来,这里不能读书。”

  我把他的书拿来一看,是《塞瓦斯托波尔苦战》第三卷。没有头也没有尾,大概是被撕去抽烟用了。我随便打开书看一看:

  “……各团的损失是很大的,即使有些补充,那也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团、营、连——这些名称现存已只失去原有的意义了。

  “例如,像沃伦斯基这样的有战斗力的团,原来有4000人,而现在只剩下不过1000了。第11师的各团——卡姆恰特团、奥霍特团、谢林金团、雅库特团也和第16师各团——符拉基米尔团、苏达尔团、乌格尔团、喀山团一样,每个团都剩下不过1500人了……”

  1500,1000,而我们呢?如果我们营有80个人,那么一个团的三个营就有240人。加上炮兵、化学兵、通讯员、侦察兵等还有100人,总共有350人,这样就有400人,就有500人。不过,师长说过,其他团的人数更少。而作战的人又是多少呢?不超过三分之一。如果德寇对攻打“红十月”工厂厌倦了呢?如果他们转而攻击我们呢?派坦克攻击法尔贝尔呢?不错,那边有山丘阻碍着他们,但他们可以从桥下自由地通过,那里有他们的机枪和大炮。到那时我怎么办呢?现在16个人坐在各个坑里,没有任何地雷。鲍罗金说要3天后才有——目前正在什么地方卸地雷……即使到那时候,也不会给很多。而且还要有3个晚上去布雷。这5天你就等着析祷上帝吧,指望德寇乖乖地坐着不动。

  我继续往下翻书。

  “最热闹的是饭馆老板的营业。他们设置了许多宽敞的帐篷。激战之后,军官们便从城里、从棱堡到这里来消遣。他们光顾这些帐篷,受到殷勤的接待。在这些帐篷里设有小卖部,可以挑选各种各样的葡萄酒、白酒、各种小吃。有许多为参观者准备的小桌子。小卖部后面甚至还有隐蔽的厨房,人们就在这里喝呀,开玩笑呀,高兴得哈哈大笑……”

  小卖部后面的隐蔽的厨房,许多为参观者准备的小桌子……

  我把书扔在一边,把军大衣拉到耳朵边,试图睡个觉。

  通讯员在角落里无谓地瞎忙,并且唉声叹气。简易挂钟滴答滴答地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它是瓦列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挂钟很小,蓝颜色,指针是用罐头铁皮自制的。

  现在真想吃上一块用糕干粉炸的猪诽,配上又酥又脆的土豆片。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猪排……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在基辅?或者参军后的什么地方。尽管并不是猪排,而不过是一块普通煎肉而已。

  我翻了一个身,冒烟的油灯刺眼睛。

  10点半“玉米机”将飞过来,11点我就该发起进攻,12点多一点月亮将出来。就是说,我所支配的时间是一小时又15分钟。在这个时间内,我必须下到峡谷,登上对面的斜坡,占领德寇的掩壕并且守住它。但是,如果“玉米机”迟到了呢?或者不是一架,而是二三架呢?我记得很清楚,师长说的是有几架“玉米机”,而不是一架。瞧,我真傻,没有确切地问清楚几架。第一架轰炸时,我就爬过去,而这时第二架也将飞到。进攻就在德寇还没有清醒过来之前马上开始。要给少校打个电话,向师长问清楚准确数字。

  师长有一双多么刺人的黑眼睛啊!这样的眼睛是难于长久地对视的。

  听说,夏天在卡斯托尔纳亚附近,他曾手持步枪站在第一排带领全师突围。

  真有胆量!

  他在前沿阵地上又是怎样走动的呢……对他来说,子弹、地雷好像并不存在。这是什么——是做给大家看,让青年向他学习?据说,拿破仑也是什么都不伯的,阿尔科尔桥、鼠疫病院……他都不怕。在他死后入葬时,人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从未有人知道的几个伤疤。这我好像是在塔尔列①的书里读到的。总之,什么叫做勇敢呢?我不相信那些说自己不怕轰炸的人。怕还是怕的,只是他们善于躲避罢了。其他情况是没有的。记得马克西莫夫有一次说过:“什么都不怕的人是没有的,所有的人都会害怕,只是有些人掉了脑袋,另一些人则相反,在这个时候他会调动一切因素,脑子特别锐敏和准确。这就是勇敢的人。”

  [注①:塔尔列——苏联著名历史学家,写过拿破仑传。]

  马克西莫夫自己也就是这样的人。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大概也已经不在了。同他在一起那怕是最可怕的时刻,也不会感到可怕。他只是脸色稍稍发白,嘴唇紧闭,说话也慢一点,好像在掂量每一个词的份量似的。

  甚至在轰炸的时候——这是在哈尔科夫城附近我们的失败的5月攻势中,我们第一次知道了轰炸这个词的涵义——他也能够

  在自己的司令部里保持某种稳定的甚至有点幽默的气氛:逗乐、玩笑、做诗、讲有趣的故事等。他是个好样的男子汉。可是他已经不在了,许多人都不在了。

  伊戈尔、什里亚耶夫、谢迪赫在哪里呢?也许他们都不在了。

  他们生活过,学习过,幻想过——轰隆一声!——一切都完了——房子、家庭、学院、材料力学、建筑史、帕德嫩神庙都没有了。

  帕德嫩神庙①……现在想起来了,在公元前453——438年,是封闭式柱廊——围柱式建筑,前柱8根,两旁柱17根;忒修斯神殿是6根和13根……多利亚式、伊奥尼亚式和科林斯式。我最喜欢多利亚式,它更严整、更简洁。

  [注①:帕德嫩神庙——古希腊最著名的建筑物之一。]

  柱型由三级台座、圆柱和盖盘组成。团柱又由柱身、冠托和冠板组成。不,我还没有忘记。盖盘则包括框缘、檐壁和飞檐,或者调过来,是飞檐和檐壁。而边缘的这些东西叫什么?叫顶……顶……槽糕,忘记了……对,叫顶花。

  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是谁建造的?首先是布拉曼特,然后好像是桑加洛和拉斐尔,后来又还有一些人,再后来是米开朗琪罗。他造了圆顶。柱廊是谁造的呢?贝尔尼尼吗?

  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谁需要这些东西呢。瞧,我要占领。

  假如我终于占领了山丘,那么法尔贝尔又怎么办呢?会造成脱节。第四连向前推进,而第五连却后退。大概会命令我们去夺桥。也许,让第三营去?他们可以切断桥,和我们在山丘上会师。要是这样,就太好了。

  真奇怪……不久前我还和柳霞在这个山丘上坐着,观望伏尔加河和下面的载货火车,并且谈到机枪的事。也许,现在机枪正是从这个地方向我们射击。

  当时柳霞问我是否喜欢勃洛克。可笑的女孩。她应该问我过去是否喜欢勃格克才对,应该用过去时。是的,我过去喜欢他,而现在我却喜欢安宁,我现在最喜欢的是安宁,希望在我想睡觉的时候,不要有人来叫我,不要给我下命令……

  有人拉了一下我的大衣。

  “中尉同志……中尉同志……从政治处来了人,他们找你。”

  我从衣服的下摆看见两个穿棉袄的人,带着塞满了公文纸的战地包。大概是来检查工作的,或者是为了今夜的进攻而派来的司令部的代表。

  该起来了。

  简易挂钟指着2点。还剩下9个钟头。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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