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米机”来迟了10分钟,而我却觉得好像是很久了。战壕里不许吸烟,简直不知干什么好。小小的战壕挤得很。由于站的位置不合适,我的腿发麻了,而且也无法弄得舒适些。我旁边有一位战士,已经不年轻了,是西伯利亚人,正在嚼面包干。今天代替面包的又是面包干。在照明弹的亮光下,可以看见他那凹陷的没有刮过的脸颊上的硬瘤在移动。

  卡尔纳乌霍夫在右翼。这里的指挥是排长先杰茨基——不很聪明却很勇敢的小伙子。在五金制品工厂时,他打击德寇的表现不坏,甚至受了伤,虽然是轻伤,但他连卫生所也没有去。

  我身旁的那位战士已不吃东西了。

  “你们听见没有?”

  “什么?”

  “不是‘玉米机’吗?”

  从伏尔加河的方向传来嗡嗡声,还很远。我们尽量屏住呼吸。声音渐渐近了。是的,这是我们的飞机,直接朝我们飞来。但愿它不在这里投弹。我们与德寇之间的距离不超过70米,有可能落到我们这边来。听说,他们是简单地用手投弹的——是一般的迫击炮弹。

  声音越来越近了。一种扰人的、家常的声音,完全没有战争的气氛……这种“玉米机”、“俄式胶合板飞机”……报纸上把它叫做“轻摩托夜间轰炸机”,像大甲虫一样嗡嗡地鸣叫。有这样—种单调的夜间甲虫——只听得嗡嗡叫声,却看不见甲虫本身。

  “玉米机”已经在我们的头顶上了。它在盘旋,大概是要确定目标。德寇已在土丘后面射击,没有放探照灯,探照灯也捕捉不到它,它飞得太低了。

  现在要投弹了……

  “投吧!”

  可以认为,它是在故意考验我们的耐性。

  少校来电话说,只来一架飞机,将投弹两次,然后盘旋5—10分钟,让我们有机会爬过去。

  “玉米机”正在作第二次盘旋。我觉得,战士们听得见我的心脏在强烈跳动。我非常想抽烟,要是我一个人,我就蹲下来抽了。

  “玉米机”在投弹,传来了爆炸的轰隆声。炸弹投得稍稍高了—点,德寇的战壕要近一点,不过那边好像是有机枪的地方。

  飞机又盘旋一圈……由于我用牙齿夹住哨子,两颊合拢,口水便顺流出来。这种哨声就像足球裁判员在射进球门时吹的哨声一样。

  “玉米机”再次投弹。这次炸中了战壕。我们弯下头去,有几块弹片带着其特有的呼啸声从我们的掩壕里飞过去,有一块弹片像一只熊蜂似地在我们的头上嗡嗡地响了很久,就落在旁边我和战土们之间的胸墙上。这块很小的齿形的弹片十分烫,不能用手去拿。我的脊背上不由地感到一阵寒战。

  “玉米机”用机枪又快又短地射出一梭子弹,就像啐出一口痰似的。

  “是时候了……”

  我发了信号,用手轻轻地掩住哨子,倾听着,听到右边有土块落下的声音。

  我们能否占领?不占领不行。我想起了师长的眼睛,当时他就说过:“喂,你要占领它。”

  我把冲锋枪从脖子上取下来,就往下面爬去、把地雷区甩到后面了。大炮就在一边——20米之距,我的左边还有3名战士,他们也知道不能到那边去,我预先警告了他们。我看不见他们,只听见他们在匍匐前进。

  “玉米机”还在盘旋,没有照明弹,德寇害怕暴露自己。这很好。

  也许,飞机还要轰炸?也许,是谁弄错了?这种弄错已不是三两次……而是经常发生的。或者是飞行员忘记了,于是再投一次弹,说是让敌人欢快欢快……

  我爬过峡谷底,抓住灌木丛,攀上对面的斜坡。可别碰上他们……不错,丘马克说过,灌木丛后面才有他们的战壕。灌木很干燥,右边发出树枝的断裂声。这些人真不小心。

  我一直在爬,越爬越高,尽量屏住呼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人在偷听我的呼吸声。一颗又大又亮的星凝滞不动地正对着我。这是伯利恒星体。我直对着这颖星爬行。

  突然,哒、哒、哒……就在我的耳边响起了枪声。我伏在地上。我觉得,我可以感觉到子弹飞过时的一阵风。从那里来的子弹呢?

  我稍稍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团……四周寂静,既没有碎裂声,也没有沙沙声。“玉米机”已经在我背后的什么地方了。现在德寇已开始用探照灯在前沿阵地上照射了。

  我想打喷嚏。我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鼻子,摩擦鼻梁,继续往前爬,爬到灌木丛的前面去了,现在就要到战壕了,德寇的战壕,还有5米,还有10米。没有发现什么。我小心地爬,用手在前面摸索。德寇是喜欢随意散布地雷的。从什么地方,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狐步舞曲的声音——萨克管、大钢琴,还有其他乐器声,听不清。

  哒、哒、哒……

  又是机枪扫射。不过是在后面万。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我爬过头了?一个压得很低的喊声,一声射击,又是机枪。战斗开始了。

  我随便向前面黑暗的地方扔出一颗手榴弹,猛的冲过去,我感到了身上的每一筋肉、每条神经的活动。一群像受惊的鸟一样的人形在黑暗中闪动,一些叫喊声,沉重的撞击声,枪声、骂娘声、壕沟、崩塌的泥土,机枪的子弹在脚下搞乱了,一种柔软的、温暖的、有黏性的东西……一种高大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又消失了……

  一场夜战。一场最复杂的战斗,肉博战。在这里,战士便是一切,他的权力是无限的,主动精神、勇敢、本能、嗅觉、机智——这就是决定出路的东西。这里没有白天进攻的那种群体的忘我的狂热,没有相互支援的精神.没有“乌拉”的喊声——这种“乌拉”可以使人轻松,可以抵挡一切,可以鼓励人。没有绿色的军大衣,没有钢盔,没有脑门上缠着小小的靶标帽徽的船形帽;没有宽阔的视野,也无路可退,而且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你看不到战斗的结尾,但可以感觉到它。以后也很难记住什么东西,无法描写这种夜战,也无法讲述它。早晨你发现身上有擦伤、青紫斑和血,但当时你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掩壕……拐弯处……某个人……打击……射击……手指下面的扳机和枪托……后退一步,又是打击。然后是静寂。

  这是谁?自己人……我们的人在哪里?走了。站住!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你叫喊什么……

  难道我们已经占领了土丘?不可能。德寇在哪里?他们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是从这方面爬过来的。卡尔纳乌霍夫在哪里?

  “卡尔纳乌霍夫!卡尔纳乌霍夫!”

  “他在那边——在前面。”

  “哪里?”

  “那边,有机枪的地方。”

  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我们的机枪已在射击了。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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