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审讯时我迟到了。我来到的时候,少校已经在讲话。第二营的管道是我们这一段最宽敞的地方。里面抽烟的人太多,以致人们的腿都几乎看不清楚。阿勃罗西莫夫坐在墙边,嘴唇紧闭、苍白、干涩,眼睛盯在墙上。

  书记阿斯塔菲耶夫在整理文件,把纸张弄得沙沙响,他在纸角上试墨水。坐在他旁边的还有两名侦察队长和一名反坦克连的连长。少校站在桌子旁边。几天来他老了10岁。他时而把茶杯举到嘴边,慢慢地不安地喝几口。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因此管道末端的人听不见。我挤到前面去。

  “在战争中不能没有信任,”他说,“单有勇敢是不够的。光有知识也不够,还需要有信任,对同你一起作战的人的信任,无论如何不能没有这种信任……”

  管道里很热,他解开了领口。我觉得他解衣钩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和阿勃罗西莫夫一起走过了很长的路……很长的战斗的道路——奥廖尔、卡斯托尔纳亚、沃罗涅什……在这里我们也待了不少时间了,而且我是相信他的;我知道他年轻,经验不足,也许只能在战争中学习;也知道他可能犯错误,我们谁不犯错误呢,但还是相信他——我是相信过他的,不能不相信自己的参谋长。”

  他转过头来,用沉重的目光长久地看着阿勃罗西莫夫。

  “我知道,是我的错误。要对人们负责的是我,而不是参谋长。对这一次战役负责的也是我。今天师长大声申斥阿勃罗西莫夫时,我知道,他这是在申斥我。而师长是对的。”少校用一只手理理头发,用疲倦的目光扫视了我们全体一眼,“战争是有牺牲的,因为这是战争,但是,昨天第二营所发生的事——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毁灭。阿勃罗西莫夫己越出了自己的权力范围,他取消了我的命令,而且是两次都取消了。早晨他用电话取消了我的命令,然后又亲自驱赶官兵们去进攻。”

  “本来是命令进攻储油库……”阿勃罗西莫夫用一种枯燥的呆板的声音插话说,眼睛仍然盯在墙上,“可是他们不肯进攻……”

  “你撒谎!”少校用拳头柏了一下桌子,使得茶杯里的勺子发出叮叮声,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从茶杯里喝了一口水,“官兵们要去进攻,但不是按你想要的方式去进攻。他们是用脑子的,作了周密安排,而你干了什么呢?你已经看到了第一次进攻的结果,不过当时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原指望炮火掩护,应当在敌人明白过来之前就立即给予打击。还是没有成功……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要有力得多。狡猾得多,我们没有能把敌人的火力点压住。后来我派工程师到第二营去。那边有什里亚耶夫.他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他从夜里就已经准备好了夺取德寇战壕的一切计划,而且做得很聪明。而你……而阿勃罗西莫夫又干了什么呢?”

  阿勃罗酉莫夫的嘴唇开始痉挛。

  鲍罗金平时温良和善的脸变得通红,两颊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在那里是怎样叫嚷……怎样挥舞你的手枪的。”

  他又从茶杯里喝了一口水。

  “在战争中,命令是神圣的。不执行命令就是犯罪。最后的一道命令总是要执行的。他们执行了命令,现在已经躺在我们的战壕前面了。而阿勃罗西莫夫却还在这里坐着。他欺骗了自己的团长,他超越了自己的权限,而官兵却牺牲了。我认为,这一切已经够清楚了。”

  少校沉重地坐在凳子上。

  阿勃罗西莫夫仍旧那样坐着,双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盯着墙。阿斯塔菲耶夫低着头,认真地很快地记录。

  还有几个人发言,然后是我。我以后是阿勃罗西莫夫。他说得很简短,他认为,只有集中进攻才可能夺得储油库。这就是一切。而他所要求的就是实现这种进攻。营长怕牺牲人,所以不愿进攻。储油库只有通过进攻才能够占领。所以他没有错,是下面的人对这件事采取了不诚实的态度,他们怯懦了。

  “他们怯懦了?……”从管道的深处发出了问话。

  大家都转过头来。比周围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的笨拙的法尔贝尔挤到桌子跟前来,他穿着一件令人发笑的很短的军大衣。

  “您说他们怯懦?什里亚耶夫怯儒?卡尔纳乌霍夫怯懦?您这是说他们吗?”

  法尔贝尔气得喘不过气来,眨巴着近视眼。他的眼镜昨天被打碎了,因此眼睛眯缝起来。

  “我全都看见了……亲眼看见的……什里亚耶夫是怎样冲出去的,卡尔纳乌霍夫是怎样冲出去的,大家都是怎样冲出去的……我不善于说话……我不久前才了解他们……卡尔纳乌霍夫和其他人……您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勇敢并不等于脱光衣服爬到敌人枪口上去。阿勃罗西莫夫……大尉阿勃罗西莫夫说什么下了进攻的命令。不是进攻,而是占领。什里亚耶夫考虑的是堑壕。那不是怯懦。这是一种战术,是正确的战术。他是要保护人。他保护人,是为了他们能继续作战。现在他们牺牲了。我认为……”他的嗓子沙哑了,找杯子又找不到.他挥挥手说,“我认为,不能让这种人,不能让他们来指挥……”

  法尔贝尔找不到词,中断了,满脸通红,再次找杯子,突然愤愤地说:

  “是您自己怯懦!您没有去进攻!而且还把我留在你身边。我一切都看见了……”他耸耸肩膀,大衣的小钩挂在旁人的衣服上.挤着路往回走。

  我跟着他走出来。他紧靠着管道站住。

  “你说得很好。法尔贝尔。”

  他震颠了一下。

  “好什么,脑子全乱了。你知道吗,我一看见他,就……他若无其事地坐着,还要咬人,不……不……这一切很不对头。”

  他沉重地呼吸着。

  “我的最后两个老熟人都牺牲了——叶尔马克和彼列维尔泽夫。您不记得他们吗?一个是海员,另一个好像是联合收割机手,难舍难分的朋友,曾在一块儿睡觉,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吃饭。是的,您是认得他们的,其中一个还是魔术师。”

  “那位年轻的排长,我忘记了他的姓名。他有一绺灰白的头发。是你们的人吗?”

  “卡拉宾?机枪连连长,他完全还是个孩子。在我们这里待了还不到一星期,是从医院里来的。他老是对我们讲,医院里给他们吃碎表米饭。”

  “还没有派新军官来吗?”

  “第一营和第三营的连长已经派来了,而排里暂时还只有中士。高级副官也还没有。”

  “没有副官比较困难。”我同意地说。

  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对法尔贝尔十分放心,在他的谈吐、他的一般举止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坚强的调子,而这些在过去是没有的。

  “什里亚耶夫怎么样?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吗?”

  “好像不是很严重。头骨没有事,胳膊不知怎么样,血流得不多,不过它却像一块破布似地耷拉着。”

  “是右手吗?”

  “不,是左手。”

  “那还算好……”

  “他不想离开这里,骂个没完。他说:我反正是要回来的,你们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回来,那怕阿勃罗西莫夫跑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他。”

  “阿勃罗西莫夫的情况是很不妙的。什里亚耶夫的拳头可是一但愿上帝保佑……”

  我们还谈了一会儿。后来法尔贝尔回到管道里去,我就回走了。我再不愿意去听审讯。

  瓦列加在小煎锅上煎面包,茶炊在角落里喧闹着。

  我扔下靴子和制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您要茶还是咖啡?”瓦列加问道。

  “咖啡加的是什么?”

  “加的是炼乳。”

  “那就来咖啡吧。”

  瓦列加在捣咖啡豆。油在小煎锅里咝咝作响。我掏出卡尔纳乌霍夫的诗,又读了一遍。

  后来利萨戈尔回来了。他砰地一声打开了门,看了看煎锅。在我旁边停下来。

  “怎么样?”我问道。

  “罢了官,送惩戒营。”

  第二天,阿勃罗西莫夫背着背包离开了,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我们再没有谈论他。

  以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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