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坦克开来了。6辆老式“34”型坦克,它们都打了补丁和补丁上再加补丁,履带沿着河岸铿锵作响,久久地喷汽,正要掩蔽起来。大家好像一下子都高兴起来。
我们等待它们很久了。消息已经传了10天,据说是从后方的工厂直接开来整整一个坦克师,后来数目减少到一个团,一个营,而实际上总共只来了6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种样子的老坦克,而且不是从后方,而是从“红十月”工厂开来的。在那里它们几乎从防御的第一天起就在战斗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总还是坦克,技术装备……而且它们的样子也还是够威严的……
拂晓前坦克就要开到前沿阵地去。少校命令我先去探路,为它们作好准备。只好把拦路竿前的阻塞道路的两个铁路平台炸掉。我把利萨戈尔和阿格尼夫采夫派到那里去。
3个坦克手到我这里来取暖——两个中尉,一个中士,他们又黑又脏,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油污。
“有什么东西吃吗?”其中最年长的一个问道,他的脸上有一块班驳的伤痕——大概是灼伤,“从早晨到现在没有吃一点东西……”
瓦列加把我做生日时剩下的兔肉端了出来,两个中尉狼吞虎咽地把嘴塞得满满的。
“喂,怎么样,你们打仗吗?”他们问道。
“打过一点。”我答道。
“储油库至今没有拿下?”
“储油库没有拿下,赤手空拳不那么……”
坦克手相互笑一笑。
“指望着我们?”
“那还能指望谁呢?没有技术装备终究……”
没有刮脸、大胡子几乎长到眼边的那个中尉笑起来。
“你知道这些坦克都到过哪些地方吗?”
“从这些机器可以看出,它们已经身经百战了。到过西南战场吧?”
“你不如问问,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没到过。”
“到过哈尔科夫附近?”
“哈尔科夫附近?怎么,你也到过那里?”
“到过。”
“涅波克雷塔亚,捷尔诺瓦亚你知道吗?”
“当然。我们在那里进攻过敌人。”
“我们也去过……正是由于你们这些大兵,才丢了哈尔科夫。我们还到过拖拉机厂……还有兔肉吗?”
“没有了,只剩下兔皮了。”
“遗憾。我们还有点酒精饮料呢。”
“我们再想想办法。”
我派瓦列加到丘马克那里去。
“对他说,来一趟,并希望带点吃的来。你们有多少酒精呢?”
“够喝的,请放心。”
瓦列加走了,中士也走了。
“你们过着像天堂一样的生活。”带伤疤的中尉说道,用眼睛指示着镜子里的胖女神,“像贵族老爷……”
“是的,就住所来说,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还常常看书。”
“有时读一点。”
他翻了一下《马丁·伊登》。
“我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看过书了。也许是在别列悔什尔?是战争前的一个星期六。大概连读书也不会了,”他笑一笑,“战争结束后只好重新念书。”
后来丘马克来了。他睡眼惺忪,不时地搔痒,头发上还粘着绒毛。
“还是个工程师呢……半夜三更喝酒……真想得出来……拿去吧。”
他从水手服下面抽出两节香肠和一个大面包。
“你的瓦列加跑到我的队长那里去了,他要拿两个罐头来。”
他看了看坦克手。
“岸上的那些木匣子是你们的?”
“那还有谁的呢。”
“我坐在上面都感到难为情。还没有到前方阵地,它们就要散架了。”
大胡子生气了。
“这是我们的事。”
“当然不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喝酒和骂那些打仗不带劲的坦克兵。”
“你是谁?”
“我?你去问问工程师.他会告诉你的。”
“大概是侦察兵,根据长相可以看出来。”
“根据什么长相?”丘马克捏紧了拳头。
“当心,小伙子,你要喝的是谁的酒啊?”
“怎么,是你们的?”
“我们的。”
“那就算了,我不说了,关于坦克兵的话我也收回。明天你们会占领储油库的。有这样的坦克,不能不占领……”
坦克手笑了。丘马克伸伸腰。手指弄得哒哒响。大胡子看了看表。“普里霍季科到那里去了呢?”
“大概是拿桶去了,或者是找器皿去了。”
“你这里有水吗,工程师?否则酒精太浓,九十六度……”
“水不成问题,伏尔加河就在旁边。”
“怎么,你们明天要进攻?”丘马克问道。
“天晓得。命令在出发地驻扎,在那里我们再看看。”
“未必是明天。我们还没有一点消息。”
“会告诉你们的。”
“若不是明天,”丘马克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地用刀子刮桌子,“德寇这一天会直接瞄准你们,狠揍一顿……”
“听说,那边有个斜坡,好像看不见。”
“听说,听说……那么‘悔塞’式飞机是干什么用的?”
“他们有很多反坦克炮吗?”大胡子警觉起来。
“够对付你们的。”
只听见过道里扑通一声,并且有骂声。后来中士进来了,背着几个军用水壶。
“哪个蠢货把铁铲随便乱放.差点儿把所有的水壶都打破了。”
他把水壶放在床上,转过身来,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有好消息,你们给我什么奖励呢?”
“什么好消息?”
“非常好的消息,你们说奖给我什么——我才告诉你们。”
“外加100克。”丘马克皱着眉头,用舌尖尝了尝酒精,“好家伙,真厉害……”
“太少。”
“那你就别说了。反正第一杯之后,你就会说出来的。把杯子拿过来,工程师。”
我把杯子递给他。只有两个杯子,只好轮流着喝。丘马克斟出酒来,又从茶壶里倒水。
“好,有什么新消息?”有伤疤的中尉问道。
“我已经说了,非常好的消息。我刚才在16号车里听了广播。”
“希特勒死了,还是别的什么事?”
“更重要的……”
“战争结束了?”
“相反,刚刚开始……”于是他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占领了卡拉奇。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克里瓦亚……克里瓦亚……”
“是克里瓦亚·穆兹加?”
“是穆兹加……穆兹加。还有一个地方,有个‘加’字的……”
“莫非是阿勃加涅罗沃……”
“对,对……就是阿勃加涅罗沃……”
“你不是撒谎吧?”
“干吗要撒谎?俘虏13000人……14000人被击毙!”
“真稀奇!……”
“这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最近这3天。卡拉奇、阿勃加涅罗沃,还有一大串地名。”
“好啊,法西斯分子完蛋了!”
丘马克在我的两胛骨之间重重地打了一下,我差点没有把舌头吞下去。
“庆祝德寇垮台,小伙子们!”
于是我们大家立即从酒杯里、水壶里喝酒,然后直接从茶壶嘴里喝水。
“让我们狂饮吧!……”
利萨戈尔站在门口,惊讶得目瞪口呆。
“我在那里炸平台车,大家却在这里喝酒。”
我递给他一杯酒,他一口气喝干,闭上眼睛,发出咯咯声,摸一块面包皮,闻闻它。
“你们在这里花天酒地,5点钟就要进攻了,知道吗?早饭已经送到各营去了。”
“你撒谎——。”
“去瞧瞧吧,岸上都在干什么。”
坦克手立刻离去了,嘴里还嚼着香肠。
“什里亚耶夫在骂我们通道挖得太慢了。”
“那个什里亚耶夫?”
“还有那个?参谋长,上尉。”
“天啊……他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您这样会贻误整个战争的……”利萨戈尔笑着说,“他从营医疗所跑回来了。他在岸上大发脾气。”
我穿上鞋,找手枪,看看表,已经是3点差一刻了。
“通道完成了?”
“完成了。”
“够宽度吗?”
“够宽度,您可以畅通无阻。”
坦克手已经忙起来了,发动马达。天又下起了雪,整个河岸变成了白色。左边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什里亚耶夫的声音,他在对一个人叫喊:
“5分钟后就回来向我报告……明白了吗?去吧……”
丘马克一面扣水手衫的扣子,一面跑过来。
“新参谋长对他们凶得很。当心点,工程师……”
什里亚耶夫站在参谋部窑洞的入口处,一只手缠着绷带,用来板夹着,帽子下面也露出白色绷带。他看见我后,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向我打招呼,
“快到前沿阵地去。尤尔卡!去帮助坦克手……那边没有人知道道你们的通道……”
“你的手怎么样?”我问他。
“以后再说,以后……你走吧……只剩下两个小时了。”
“是,上尉同志。可以走了吗?”
“走吧……不过你叫利萨戈尔到我这里来……”
我行军礼,碰响脚后跟后来一个向左转,迈出第一步时便将手从帽子上放下来。
“不行。再操练两小时……”
一团又冷又结实的雪球直打在我后脑壳上,散开后,落在脖颈子里。
我跳上第一辆车。瓦列加已经在车上了。他正在往腰里系水壶。
坦克一辆接着一辆沿着河岸开来.经过拦路竿和被炸掉的平台,来到条石马路上。德寇马上就要开火了——坦克狂暴地发出隆隆声。
雪花在空中缓慢地旋转。飘落下来。
前面,玛玛耶夫土岗变成了一块庞大而沉重的白色巨石。
离进攻只有1小时40分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