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然 而 然

第十一章

 



  十二月。

  一九四一年一月。

  二月,三月和四月。

  整个冬季象春天一样温和,只是夜里有一点轻微的霜冻。一早一晚,红霞飞彩,白天,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四月,树枝绽出叶芽。新叶娇羞地闪着光。小草从湿润的黑土中顽强地探出头来,大地开始铺上绿色的地毯。早到的鸟儿飞来了,或许它们根本就未曾飞走。大地春回,它们开始唧唧喳喳地欢歌鸣唱。鹳也飞来了,它们选择在草棚和马厩上定居,专心致志营造窝巢,一点儿也不怕人。

  农事开始了。田间、菜地、园圃,渐渐活跃起来。人们忙着平整冬季破坏了的道路,送肥下田,松土整 。

  孩子们上学已经不穿外套。

  妈妈和薇拉都来了信。他也回了信,内容和以往一样简单。

  阿廖沙被临时调回俱乐部工作。见了萨沙和任尼亚,觉得很过意不去,脸上呈现出歉意。但命令就是命令。他也舍不得离开马厩和已经熟悉了的马匹——柯斯特利和利拉。一个马厩里栓许多马,达一百二十匹,但每次值班仅四个人。尽管如此,他的班总把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

  到俱乐部就要干宣传工作。在画画的同时还必须练字——有抄不完的各种各样的条令,有的要全抄,有的是摘录。

  俱乐部主任的肩章是一个豆。他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对阿廖沙特别关心,无微不至。原来他姓库奇金,他的青睐使阿廖沙更觉得不好意思。

  “戈尔斯科夫,”他带着歉意的口吻说,“我们快要举行赛马了……这个你是知道的。怎么办呢?你会做纪念章吗?你知道,离开了你我一个人干不了……而首长……总该给优胜者发点什么吧。”

  他和库奇金一道忙着给未来的赛马优胜者制做纪念章。

  经过几天的忙碌,纪念章终于制做出来了。

  是用罐头盒做的,白铁的质量很不错。

  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阿廖沙渐渐熟悉了自己的业务。也弄清了区别军衔的标记:副连长瓦列耶夫的肩章有两个豆。连长三个豆。营长————道杠……

  杜金和排长一样,肩章上都是一个豆。俱乐部主任库奇金也是一个豆。

  至于他们那些红军士兵,肩章上面什么也没有。因此,凡是肩章上有豆的,统统是首长。

  肩章上带杠的,不用说是高级首长喽。

  纪念章早制做完备,但是赛马活动尚未举行。现在俱乐部又开始忙起“五一”晚会来。晚会将邀请驻地居民参加。筹备工作使阿摩沙和库奇金大大忙了一阵,一连几天夜以继日地工作。阿廖沙不仅没有功夫回营房休息,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回去吃。跟着库奇金吃军官食堂,而且每顿饭都匆匆忙忙,狼吞虎咽。

  “五一”节那天将在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举行阅兵式,要给当地居民画些宣传画,写点标语、横幅等。

  妈妈汇来三十卢布,汇出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为了向俱乐部主任表示谢意,阿廖沙不惜花大价钱向本地古楚尔族居民买了一头小乳猪。凡是库奇金认为应该邀请的人统统邀请,此外,征得库奇金的同意,还进来了涅夫佐罗夫、鲍洛京以及新混熟的其他几位朋友,如杜尔努索夫、舒莫夫、彼得罗夫等人。

  大家边喝边聊。但话题始终围绕着俱乐部为庆祝“五一”而准备的宣传品,以及在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阅兵时对群众的宣传工作。

  正谈得兴高彩烈,冷不防霍赫拉乔夫大士闯了进来:“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马的燕麦早吃完了,马厩也末打扫,你们却偷偷地躲在这里,”他轻蔑地把嘴撇了两撇,继续说道:“倒也坐得住……啊,这个人也在这里……”

  他的“这个人”不用问就知道是指俱乐部主任……

  “有你们受的!”平时和颜悦色的雷赫拉乔夫,这时居然歇斯底里大发作。

  他说完跑出了俱乐部。

  “我们做得有点儿不大好,”俱乐部主任库奇金说道。“要是早早把他请来,兴许就没事了!……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阿廖沙觉得白己的过错最大。小乳猪是他买的。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买小猪,连累了大家,首先连累了库奇金……

  第二天阿廖沙被人从俱乐部叫走,坐了五天禁闭。坐禁闭不准打裹腿,不准扎皮带。同他—起住“隔离室”的还有一位红军战士。阿廖沙并不问他因为什么事情坐的禁闭,他们俩谈话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仗究竟会不会打起来?……”

  伙伴们到“隔离室”来过,但岗哨没放他们进去。住“隔离室”其实很好,起码不比在外边差,唯一不好的是有岗哨。伙食比外面好,也比外面多。当时在部队里,一天到晚总想吃东西。拿妈妈汇来的钱向贪心的古楚尔人买这头倒霉的小乳猪,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无所事事是最叫人难受的。阿廖沙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平时经常告诫自己“不能发火!”——未想到终于还是住了“隔离室”,心里懊恼极了。他觉得对不起受他牵连的同志们,对不起库奇金。甚至连自己管理的两匹马——柯斯特利和利拉,他也觉得有愧。

  “五一”节的前夕,阿廖沙回了营房。

  天气渐渐热起来。稠李和丁香眼看就要开花了。毛茛和蒲公英从小草丛里调皮地伸出头来。窗前绿荫掩映,墙上爬着常春藤。

  人们忙着打水浇地,井台上吊杆吱吱呀呀,链条叮叮当当。呱呱的是鸭,嘎嘠的是鹅。母鸡们各自带领着一群儿女在尘土中觅食。

  油漆得十分马虎的大车把一袋袋种杆和秧苗送往田间。赶车的小青年和那些中年大叔,潇洒地打着响鞭。

  去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参加阅兵的队伍……

  他的两匹马——柯斯特拉和利拉表现很好,无论在行军和阅兵过程中,走得都很出色。

  参加阅兵的部队回到多林纳,时间已经傍晚了。俱乐部里有讲演,有舞会,有他的宣传品。但是库奇金没有露面。有人说他被软禁在家里了。他有家眷,有妻子和一个两岁的女儿……以前大家都不知道库奇金还有家眷,阿廖沙也不了解。

  红军战士们中几乎没有人跳舞。下级军官则是跃跃欲试,但又不好意思。姑娘们面带喜色,等待着小伙子们前去邀请。但空等了一阵之后,便自己相互跳了起来。

  开始,管乐队演奏的是华尔兹舞曲。后来不时变换,一忽儿奏现代探戈舞曲,一忽儿是节奏跳动较大的敖德萨地方曲调。还奏了《快乐的伙伴》和流行的《我的爱情》中的插曲。

  大家跳呀,说呀,笑呀。谈话的方式虽然不同,但兜来兜去,最后还是转到一个主题上去:“形势怎么样?战争倒底会不会打起来?”

  大家回到营房的时候已经很迟了,熄灯号早巳吹过。战士们刚刚躺下还未入睡,忽听值班人员喊道:“起床!营长同志到!……”

  大伙闻声一齐跳下床铺——无论上铺还是下铺的……

  “小声点,值班员同志!”营长说道。“不要惊动大家。我只找几个人……让小伙子们睡觉吧。我找戈尔斯科夫、鲍洛京、涅夫佐罗夫……库奇金在这里吗?”

  “有!”

  库奇金已经到了值班员背后。

  “很好,”营长说,“我已经给你们请了假……现在我们一起出去走走……谢谢,值班员同志。让小伙子们睡吧。”

  他们一同出了营房。

  了外面,营长对他们说道:“我应当向你们大家道歉。蠢事到处都有,我们这里也不例外……红军战士戈尔斯科夫,您在俱乐部干得很出色,这次在卡明涅次—波多尔斯克阅兵,您也做了不少贡献。红军战士涅夫佐罗夫、鲍洛京,我也代表营部向你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认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谢谢你们,小伙子们!至于您,库奇金同志,若是事先能报告一声就好啦!下面我谈谈霍赫拉乔夫的问题。由于他诬陷同志,我已经撤了他的职。他将和大家一起当一名普通战士。我们眼前的情况很严重,我希望大家能理解这一点。好吧,睡觉去吧!明天是不轻松的一天。师长、团长对你们都很满意……”

  他们回到营房久久不能成眠。彼此议论著刚才发生的情况。

  “‘一道杠’是个明白人!”任尼亚·鲍洛京反复说了几遍。

  营长姓苏霍夫。大伙都称他为“—道杠”,显然都很喜欢他。

  室外万筋俱寂。树叶有节奏地发出沙沙声,偶尔听得见几声鸟叫。天空繁星点点,月光透过树梢泻到营房的屋顶上,洒在周围的道路上。空气中飘散着树木、青草、枯枝败叶、马匹、皮靴的气味……

  第二天,即一九四—年五月二日清晨,师、团、营、连各级都下达命令:“整队集合!”

  这样的命令是家常便饭,大家都习惯了。但是起初却很有一部分人出洋相。阿廖沙曾经好几次夜里紧急集合时打不起裹腿。这样的事其他小伙子也碰上过。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与谢辽沙·舒莫夫在阿廖沙之后接二连三出丑。不仅夜间起床打不起裹腿,甚至早晨集合也来不及打裹腿。为此当然罚过他们值勤。

  今天的“集合”气氛似乎有点特别。

  除本单位的首长外,队列前还站着政治指导员谢罗夫和营长苏雷夫。

  连长叶戈津首先讲话:“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第五连了。全连四个炮班、一个通讯排和一个侦察班。详细情况将由杜金中尉和瓦列耶夫副连长向你们报告。午饭以后我们将开拔到新的防地,今天的午休就解除了。15点30分下达‘上驮’的口命,八分钟后‘上轮!’。全明白了吗?”

  大家忙着上火车:首先是上马匹、技木装备,人最后上车。“上驮”和“上轮”的口令执行过后,车站上又传下了另外的命令:卸牲口。把大炮从马背上卸下来。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去打仗吗?”

  开车以后他们才弄清楚:是向国境线靠近,好象去切尔诺夫策。那里从前是外国境地,不过对此大家的感觉已经不象服役初期那样强烈。

  他们已经同老兵编在一起,大家不分彼此。指挥员也不再把他们分成什么老兵新兵了。不过到了发生问题的时候,对新兵多少还要袒护一些……

  路程很长,途中喂过两次马。平时喂马,一袋燕麦喂两匹,现在改成每匹马喂一袋。

  阿廖沙的柯斯特利和利拉现在已经彻底服管了,甚至在这样颠簸的火车上,对他也服服贴贴,只要他一走近,马立即伸着湿漉漉嘴唇来触他的手。马匹很警觉,但挺安静,没有发生一次事故。

  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个小地方,地名叫库特。

  谁都不知道国境线究竞在什么地方,但第140炮兵团的团长当上了驻地警备司令的消息,立刻传播开了。师的另一部分部队去了别的地方,库持只驻扎他们一个团。他们营当然也在这里。

  这是一座小城市。木头房屋占多数很少一部分是土坯房。屋顶多数盖草,间或几家用板岩瓦。铁皮屋顶更少,市内几乎看不见人。

  此地的树木比多林纳还要多。整个城市可以说是隐没在枫树、榆树、梣树、橡树、栗树,还有本地少见的白桦的绿叶海洋里。白柳树还是幼树,枝干细小,粘手的小嫩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小小的库特市就象座落在大森林或者大公园里。唯一的一条街道横穿全市,其余全是小道,贯穿于树林与灌木从中。有些地方古树老根冲破土层,暴露在地面上,活象一条条奇形怪妆的蟒蛇。

  许多人家房前的篱笆围墙上爬满长春藤。圆内栽着花木,种着瓜果。由于天气炎热,菜地几乎变成了褐色。只有白菜是白的,南瓜和留种的老黄瓜是黄色。草棚和附属建筑的四周,是生长茂盛的 麻。

  阳光窥窗,在玻璃上折射出许多光点。井台上时而现出几条小小的彩虹,等妇女们提着水桶离开之后又随即消失。

  市的中心立着一座玩具似的小钟楼,楼顶上高高地竖着天主教的十字架,下边的圣母像依然保留完好,而且油漆得色彩鲜明。耶酥像的油漆非常粗糙,与早已发黑、布满裂纹的木十字架很不协调。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刷洗过马厩,收拾过板棚作营房,搭过板床(已经不是两层,而是三层了),栽过拴马桩。由于当时天气暖和,因此我们暂时在户外宿营。不过,虽然夜里没脱衣服,但拂晓时分还是盖上了军大衣。

  是啊,比起多林纳……

  住在多林纳真象活神仙!

  现在正是六月的好时光,花园里还鲜花盛开,周围一片绿色的大海。日出匆匆,人们一早便睡不住了。每天睡得迟,而早晨五、六点钟就得起来。只有柯斯佳·彼得罗夫一个人,对早出的太阳毫不受影响,只管蒙头大睡,就象黄鼠钻在洞穴里一样。

  已经无人想到列宁格勒来的“院士”了。在这个军事小城的领土上,制做宣传品的是另外的人了。

  人们围着马桩嘻戏玩笑。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马匹都很安静,但偶尔也 几下蹄子。

  训练照常进行,仍旧要“上驮!”、“上轮!”

  他们没有请示领导,自己私下订了一项制度。

  主要内容是根据各人的身材高矮分工。

  个头小一点的如萨沙、任尼亚、谢辽沙、舒莫夫等几个人,专门负责拆卸大炮——“驮载”。阿廖沙、柯斯佳、万尼亚等,有的个头高些,有的块头大些,负责把拆开了的大炮一件一件架到马背上去。马的个头都比较高大,人矮了根本够不着。

  一条无名的小河从城市的一侧流过,河水清凉,想必是从山里流出来的。

  洗马在这条河里。

  人也在这条河里锻炼、洗澡。

  政治学习的时候,人们越来越多地公开发表议论,“德国法西斯……阿道夫·希特勒……扩张政策……幕尼黑勾结……英法联盟……法国战败……贝当的叛卖行径……世界资产阶级的阴谋……波兰……这只是开始……”

  全体红军战士和军官都发了颈牌,挂在胸前的制服里,上面写了姓名和父名。

  任尼亚·鲍洛京想说几句俏皮话:“这是死刑犯的身分证……”

  立刻有人制止了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柯斯佳·彼得罗夫现在再不谈和德国人签订的什么条约了。

  训练日夜加紧进行。白天如果举行军事演习或者有战斗警报(现在的警报一律叫战斗警报),那么,政治学习则放在晚上熄灯以后进行。

  “大概要发生什么事了,”一向无忧无虑的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说。

  “你的水力学不顶用啦?”斯拉瓦·霍洛波夫开了他一句玩笑。

  “是啊,水力学现在还有什么用!”普罗利亚生气了。

  “眼前纺织技术吃香了,水力学背时了,是吧?”

  这话是谢辽沙·舒莫夫说的。

  “什么纺织技术不纺织技术,反正形势非常严重是事实。在这里斗嘴不起任何作用……”

  说话的是万尼亚.杜尔努索夫。

  “高见!”萨沙.涅夫佐罗夫插进来说,“毕竟是副博士、教授。”

  不知为什么,这时大家一齐转向阿廖沙讨教:“原来你父亲牺牲在芬兰战争中……”

  任尼亚又补充一句:“你那位薇拉的父亲也是那时死的。就在这一带什么地方,在格罗德诺近郊……”

  他失掉亲人已经很久了。在战争中失掉亲人,想不到现在也有了作用,或者可以暗示点什么。

  连被撤职的原大士霍赫拉乔夫也凑上来问道:“戈尔斯科夫,你认为会打仗吗?”

  谈话中当然包含着许多猜测和主观愿望,但绝无丝毫恐惧情绪。相反,大家都尽可能地显得很镇定:万一将来不打呢?

  六月二十一日夜,再次宣布战斗警报。大家拆下大炮,架到马背上。后来又卸下来。警报解除后,等把马厩打扫干净,已是深夜一点钟了。

  阿廖沙三点钟还有一班岗。三点钟以前反正睡不成,于是阿廖沙坐下来写信。

  一共与了两封信,一封给妈妈和奶奶,另一封是给薇拉的。

  两封信后落的日期都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不是这样吗,二十二日已经到了。天亮以后才能投到邮箱里去……

  换岗的时间到了。

 

作者:[苏联] 谢·阿·巴鲁兹金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