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仿佛一切都凝固了,一动不动。树干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时,让人感觉天快要亮了。然而此地的黎明来得并不那么爽快利落。这儿的黎明,步层是蹒跚的。开始,天空泛起微弱的白色。不久,森林和山丘背后不知不觉现出一抹淡淡的朝霞。这时,森林和周围田野才慢慢开始苏醒过来,鸟儿欢唱,树影憧憧。
夜里三点钟他接了岗。
是营房值勤。
赤着一双脚,皮靴坏了,说好听一点是准备送去修理,其实是丢在床底下不想穿。天气既然这样暖和,何必穿。等天亮以后先把信投到团里的信箱,然后立刻就去修靴子。
他坐在营房门边。小伙子们睡得十分香甜,鼾声阵阵。时而有人尖叫几声,时而有人在床上辗转。
凌晨五点钟,团值勤瓦列耶夫副连长在两名年轻军官陪同下突然来到营房。
“嘘!轻点!……”
阿廖沙想报告。
“不用了,让大家继续睡吧。”副连长接着问道:“怎么样,累吗?”
“小伙子们都很疲劳,”阿廖沙报告说。
“为什么不穿靴子?”瓦列耶夫问。
“送去修了,”阿廖沙答。“现在不是时候,”瓦列耶夫说。
阿廖沙没有再说什么。靴子尽管坏了,勉强穿还是可以的。
“值班员戈尔斯科夫,”瓦列耶夫语气和蔼地说道,“就这样吧,时候不早了,再见!只是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睡觉……暴风雨象要来了。”
说完他们就走了。
外面已经亮了,天空灰蒙蒙的。
大家起床。
第一次下达“不出操”的命令。
叶戈津命令大家:“到马厩去!到各自拴马的地方去!”
马厩尚未全部造好,马匹不能全部进马厩,还有不少马拴在室外。
大家走后,阿廖沙动手打扫营房。靴子虽然坏了,还必须穿上,打好裹腿。拖把很好使,因此不到十五分钟即可打扫完毕。
一阵阵隐约的隆隆声,象是打着闷雷。大雾弥漫的天空,不时闪现一道道宽大的光带。
不到十五分钟,也许只有十分钟吧。霍赫拉乔夫闯进营房里来:“别扫了,戈尔斯科夫!战争!”
阿廖沙丢下拖把。
“一直等着,瞧,今天终于开始了,”霍赫拉乔夫不慌不忙地说。
政治指导员谢罗夫也跑了进来:
“战斗警报!”接着语气比较缓和地补充了一句:“做好准备!”
大家把东西收拾到一起。
“下一步干什么?”
不久,瓦列耶夫副连长(团值勤的红袖章尚未取下)、叶戈津连长、杜金班长等,也都陆续来过。来的还有其他人。
命令都是一样的:“一级战斗准备,原地待命!”
任尼亚·鲍洛京含含混混地问瓦列耶夫:“那边怎么样?”
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国境线方向。
他问得很随便,而瓦列耶夫却回答得很认真:“师已经投入战斗,正在拼死抵抗。我们炮兵团也有—部分已经投入。上级要我们营做好充分战斗准备……暂时原地待命!”
一阵罕见的寂静。
大家从窗中望着天空:蔚蓝、静谧、明亮。
和往常一样,仿佛能听见森林轻轻的呼吸声。太阳照在林间空地和林边树木稀疏的地方,蜘蛛网在阳光下闪着光。间或飞来几只蝴蝶和蜻蜓。蚂蚁忙碌着,奔走着。
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和大车的辘辘声过后,又是寂静。远处传来了排炮声。
大家不觉一怔:“雷?”
“大概……是雷吧。”
又是一阵难熬的宁静。
“不对,不象雷……”
“可能不是雷……”
领导上不时有人来看看。他们暂时继续留在营房,按照领导的要求不时去查看马匹。马厩里和拴在室外马桩上的马越来越少了,旁边操场上停放的大炮——76毫米大炮,也渐渐地少了……
斯诺普、巴鲁沙和费贾特卡等几匹马已经从马群中消失。
阿廖沙的柯斯特利和利拉,万尼亚·杜尔努索夫的米龙和索尼耶还在。
马匹表现出不安的神情。它们警惕地竖起耳朵,间或抖抖身子,斜吊着的眼睛露出惊惧的光,透出野性。
“战争!”
显然,马也嗅到了战争的气味。
阿廖沙在紧张和慌乱中没有忘记要把写好的两封信投到邮政信箱去,因此必须到库特走一趟。他已经穿上了新大士的靴子,裹腿也换了;是在待命过程中新大士主动提出来的:“喏,拿去,还有这个,也拿去!听说你是画家!姓什么?”
他报了自己的姓氏。
“戈尔斯科夫?哦,听说过,听说过……”
他已经知道了这位新大士的姓。姓确实有点怪,是什么“捷依—涅任科”……但看样子人倒不错。
他穿着新靴子,打着新裹腿急忙往库特市的邮政局奔去。两公里!未遇见一个闲杂的人!只有几起部队匆匆向西开去,向国境线方向开。有步兵,有骑兵,有装甲兵。
街上见不到群众的影子。市里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也许躲在家里。偶尔出观几只老母鸡。鹅鸭在他们以往刷洗马匹和洗澡的小河边上转悠。邮政局的屋顶上飘着一面色彩鲜艳的红旗,仿佛是昨天才挂上去的。和别处一样,这里也出奇地冷清。
阿寥沙在回营房的路上快步如飞,因为只给了他“两秒钟”的假。在快要回到驻地的路上遇见一位红军战士,制服破旧,满身泥土,头上扎着绷带。
“老弟,请问你们的卫生队离这里远吗?”
“不知道,”阿寥沙淬不及防。“你?您是哪个部队的?”
“得啦,”那位红军战士说:“我自己能找到。老弟,我的衣服里面还藏着红旗。所有的人——全部报销了。 你——还未见过阵仗。我肯定能找到卫生队。好吧,老弟,再见!”
回到营房后发给他了十五发卡宾枪子弹。大家都发了十五发。
第96山地步兵师已经投入战斗,第140炮兵团也进入了战斗。他们营、连暂时仍留驻库特。
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原先的军需主任成了驻防军的司令员。
既是他们营驻在这里,为什么不让苏霍夫营长当司令员呢?
以前的驻防军司令员不是团长担任吗?……
周围的隆隆声仿佛弱下来。天空的闪光也少了。
外面有了群众。市军事委员部正在召开动员大会。妇女和孩子们含着眼泪送亲人入伍。应征入伍的人头发已经理光,头皮青亮,一个个觉得很不自然。
白天夜里都有警报。人们一般躲在家里不轻易外出。市里到处在搜捕空降的德国人。据传,德国空投了许多人。库特市里挨家挨户,逐个菜园地搜……经常听到射击声。
他们没有收音机。
报纸也收不到。
一连四天听莫洛托夫六月二十二日发表的讲话,由政治指导员谢罗夫向大家宣读。讲话的内容严肃而又冷静:“敌人将被粉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大家心里在问:“斯大林呢?”
自己立刻又得出结论:“斯大林,当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斯大林同志将和我们一道战斗到最后胜利!”
战争肯定根快就会结束的。国内战争时期情况比现在困难得多,我们不是仍然胜利了吗!当时除白匪外,打我们的还有许多外国资产阶级:什么英国人、捷克人、法国人……总之一句话,整个协约国都跑来了!……尔后又有特务、各式各样的日本武士与芬兰白匪。我们依然胜了!那时我们已经记事,许多事情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列宁格勒是我国最前线的城市,“10·25大衔”上运输伤员的马匹络绎不绝,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他的父亲便是在“曼内尔海姆防线”阵亡的……
的确,当时的马匹和我们今天的不一样,个头比较小,但耐力好,身上披着霜,流着汗水。
现在的马个大、威武、性情温顺。
萨沙和任尼亚在列宁格勒时就是老朋友了,现在又并肩战斗。经过几个月来的红军部队生活,各自都在自己和对方身上发现了某些新的东西。
令人心情沉重的日日夜夜。
大家都比以前成熟、稳重了。
柯斯佳·彼得罗夫,他的“彼得堡席勒诗社”早巳被人忘了,这时他说:“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发表演讲的不是斯大林,而是莫洛托夫……去柏林的当然是莫洛托夫,而思宾特洛甫来莫斯科,出面迎接的还是莫洛托夫,斯大林不仅未迎接,接见都末接见他……这说明里面有……”
“你说得对,柯斯佳,”萨沙·涅夫佐罗夫说道。“以前你和大家的争论现在看起来毫无价值。这里面当然有奥妙……”
其余的内容更重要。
是啊,这个时候哪有心思闲扯。
在发了十五发子弹之后,现在又给发了一个头盔——钢盔。
库特市内,运送伤员的车辆络绎不绝,一辆接着一辆。多数是大车,偶尔也有几辆汽车。
不分日夜地搜捕空投的德国人。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受到怀疑:德国空投人员穿的是红军制服。
阿廖沙一直在回想:“那个头上扎着绷带、寻找卫生队的伤员,会不会是空投的德国人?他说的‘得啦,老弟!’好象……”
不远的地方又停来—阵隆隆声。
天上下着雨,刮着风。在森林里不觉得冷,但潮湿。
满耳沙沙的落叶声。树干吱吱呀呀。枫树和榆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雨水大滴大滴地落在脸上、头上。脚边的羊齿草和各类蓬生的杂草,以及铃兰叶和吊钟草不停地随风摆动。
阿廖沙在弹药库值勤。炮弹箱上盖着铁皮。
仓库离营房很远——大约有一公里半左右。
值勤时间每班两小时。
快点换岗吧!
上级提醒要注意空投,特别要防备可能穿着红军制服的德国空投人员。
“站住!干什么的?”
来人报了口令:“忠诚!”
这是他们规定的口令。
戈尔斯科夫应声回了一句:“力量!”
这是弹药库岗哨的口令。
带班人员领着几位军官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辆“吉斯—5”牌汽车。
他们走过去拆下仓库的封条。
往汽车上装炮弹箱和子弹箱。
前来的军官中有一位是阿廖沙的熟人,但是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那人先打招呼:“你站岗很负责,戈尔斯科夫!我们是开着车来的……声音很响。”
原来是俱乐部主任库奇金。
戈尔斯科夫很长时间未见到他了,大概有三、四天吧,也许有—个星期了。
“请原谅,我没认出来,”阿廖沙说。
“没关系,认没认出来有啥要紧。你好吗?”
“您也好吧?”阿廖沙的话脱口而出,没有按照部队里说话的规矩。他一向对库奇金怀着最亲敬的感情。
“我们正在作战,戈尔斯科夫。战争!不用说你也知道,”库奇金说。“前线情况不好……我们这不是取炮弹和卡宾枪子弹来啦……”
“俱乐部怎么样?”阿廖沙显然问了一句蠢话。
“什么俱乐部,戈尔斯科夫?团长今天安葬了。我们正在拼命,而你还……掩埋的是团长,你懂吗?……”
担任过驻防军司令员的团长牺牲了。
难怪排炮声那么猛烈,还能看见火光,原来就在身边!
三辆“吉斯—5”都装满了。仓库重新上了封条。
“得啦!”库奇金说了一声。
他们开着汽车走了。
风在林中呼啸,摇憾着树木和野草。雨一阵大过一阵。雨水从树上大滴大滴地往下坠,有时简直是在流。
离换岗的时间大约只行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了——阿廖沙没有表。
战争就在身边打,在他至今尚未见到的国境线上打,所有的地方都在打。他们第140炮兵团的团长已经牺牲。牺牲的当然不只团长一个。
可是他们难道就这样一直呆在库特吗?为什么不到打仗的地方去?为什么?
他未听说许多州已经进行了总动员,也不知道全国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国土,其中包括列宁格勒和莫斯科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
红军统帅部的第一号公报说: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黎明,德国正规军攻击了我国从波罗的海到黑海一线的边防部队,当日上午即遭我边防军的阻击……”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的炮兵营与曾经驻守在国境线上的部队汇合,同他们师、他们团里已经投入战斗的同志们汇合。
战士们拆卸大炮,忙着“上驮”。
炮兵营长走过来,边走边问道:“姓什么?……啊,想起来了,姓戈尔斯科夫!”
营长说着继续奔往别的地方。
他们整个炮兵营出发了。老战土穿的是厚油布高筒靴。他们则穿普通的靴子,必须打裹腿。
阿廖沙换上一双靴子。靴子小得挤脚。
穿这样的靴子哪行!要去打仗啊!……
—连换了三双。
倒霉的脚,45码!
“没有你能穿的,懂吗,戈尔斯科夫……”
哪能不明白,的的确确没有他能穿的。但现在穿上别人的靴子,大小倒也勉强凑合,遗憾的是要打裹腿。打裹腿就得费功夫!穿油布高筒靴就方便多啦!
库特市上络绎不绝地过着伤兵和逃难的群众。已经看不见汽车了,伤兵全是步行。负伤的红军战士身上扎着绷带;逃难的群众扶老携幼,拖儿带女。—些阿廖沙从未见过的手推小车,载着什物和老人小孩往后方撤退,撤往东方……躲避德国人。
回想他们刚到库特的那些日子,什么俱乐部呀, 舞会呀,宣传圆心,多么并井有条!传眶之间,一切都变了。
原来行人稀少的小巷、花园、菜圃,以及他们以往洗刷马匹和洗澡的小河边上,现在热闹起来了。
他们的队伍——五辆汽在、驮大炮和炮弹的马匹和人员经过库特市时,发现有一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人,正在把国旗扯下来。
“这是要干什么?”阿廖沙不安地想道。“我们解放了他们……”
萨沙·涅夫佐罗夫狠狠地骂着。
其他人骂得更粗鲁。
当他们的部队到了郊外的时候,一向无忧无虑的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突然问大家:
“朋友们,你们看见标语了吗?库特街上的那些标语?”
“什么标语?”
其他东西倒看得不少,唯独没看见标语,连过去他们给群众写的那些标语也不见了。
“唉,太可怕了,”普罗利亚说道。
“为什么可怕?”大家不解地问。
“上面写的是什么‘盖奇布尔什维克,打到莫斯科去!”。
大伙一听非常吃惊。
“‘盖奇’是什么意思?”
“这是乌克兰语,是‘打倒’的意思。”
“看到白旗了吗?是用被单做的,全白的?”
大家都末看见。
看见白旗的只有普罗利亚一个人。
这时有人向他们射击。什么人?
根据判断,射击来自他们刚才经过的库特方向。
部队在一个高地上占领了环形阵地。
卸下马背上的大炮,安装起来……挖炮位。挖马的掩体。
土是干的。沙土中夹杂着去年的草根和极薄的黑土层,用工兵锹挖非常容易,毫不费劲。
库特方向的确有人在射击。
夜间,德国飞机一批接着一批从他们阵地上空飞往东方。目标不在这里,因此没有轰炸他们的阵地。
天快亮的时候炮兵营长苏霍夫来到土壕里,问道:“红军战士克里维茨基在这里吗?”
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不在这儿。
“昨天担任侦察的是哪些人?”
大家报告说有戈尔斯科夫、鲍洛京、霍洛波夫、克里维茨基……
“克里维茨基?知道了,”炮兵营长截住大家的话,说。“谢谢大家!尤其要感谢克里维茨基。他在库特发现了被我们忽略的情况。不然的话,我们现在说不定正在你呼我、我唤你呢……”
早晨,对射停止了。
只有啊德国的飞机仍然一队接着—队继续往东飞。不久又飞回头。
杜金班长派普罗利亚、萨沙和阿廖沙三个人去库特侦察。
开始匍匐而行,以后胆子大了一点,站直身子比较从容地向麦田方向运动,从麦田里接近市郊比较隐蔽。
没有敌人射击。
麦苗齐胸,行走十分吃力。
麦田尽头处已经接近市区了。三人突然发现一具尸体,紧接着又有一具,第三、第四、第五具。三男两女,血肉模糊。每人胸口上放一块牌子,上面用回纹针别了一张纸片,写的是“积极分子”几个字。
“又是用乌克兰文写的?”
“估计几个死者也是乌克兰人。”
三人十分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萨沙说道:“应该把这些尸体埋起来,你们看怎样?”
“法律你们懂吗?”普罗利亚问。“要知道,这是凶杀案,是犯法的……我们给埋了,将来叫谁负责?……公安机关追究起来,你我都脱不了手!”
再说,怎么个埋法?五具尸体。他们身边连把锹都没带。防毒面具倒是带着的,但拿什么东西挖坑?不埋吧,烈日当空,天气这样炎热,尸体胸口的牌子上明明写着“积极分子”,如何忍心把他们弃下不管?
最后决定的办法是:“回来时再说……暂且先进城……”
这是萨沙·涅夫佐罗夫的意见。
他们出了麦田,进入市区。市里静悄悄的,和以往—样非常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战争。可是那几名积极分子究竟被什么人打死的呢?
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往日屋前屋后的母鸡不见了,鹅鸭消失了,哞哞的牛叫声听不见了。
炮兵营离开库特时,跟在后边射击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后来射击的又是什么人?
大概此地有德国人,有德国的空投人员吧。
但此时市里毕竟很平静,因此他们不慌不忙地向那条主要街道走去。邮政局、兵役局以及一切苏维埃机关。房子上的旗帜统统不见了……
大车载着伤员潮水般地涌。一幅可怕的景象!
在那条主要街道上,间或有几匹瘦弱的老马走过,汽车已经很少了,满街是扎着绷带的伤兵……
又看见了白旗。这些旗子有正规的,也有的用毛巾、床单等系在棍子上,从窗子里,从篱笆上挑出来。
“盖奇布尔什维克,打到莫斯科去!”的标语也看到了一张,就贴在邮政局旁边一个十分显眼的地方。大概是苏维埃机关,不是区委会便是区执行委员会……
“普罗利亚,你昨天说的一点不错!”阿廖沙说。
走了几条街道,到处都很平静,他们的胆子更大了。
“我和你们不—样,朋友们,我戴眼睛,”普罗利亚开玩笑说。“当然看得比别人清楚!”
“营长都表扬过了,谁还不知道!”萨沙说。“还是想想我们下—步该干些什么是正经……”
侦察市里的情况——这是杜金的命令。
这一点阿廖沙也想到了,尽管他们对执行这样的任务毫无经验。
“德国的空投人员知道穿红军衣服,我们真傻,仍旧穿原来的衣服,”萨沙支持普罗利亚的说法。“还是回去报告我们看到的情况。别忘了路上弄把铁锹!……”
究克萨沙头脑顶用。不是萨沙提醒,他和普罗利亚险些把揪的事情结忘了。
回去的路上要掩理积极分子的尸体,没有锹怎么行。
“你不是说公安机关……”
“那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人躺在那儿……天气又这么热!你们俩过去埋过死人吗?”
阿廖沙从未经验过这样的事。
在卡累利阿地峡阵亡的父亲也不是他埋的。
“那么你呢?理过吗?”在从库特往回走的时时候,普罗利亚问萨沙。
“那也是不得已。”涅夫佐罗夫接着说,“最好别遇到这种事。”
进一步弄清细节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一路往回走。
市里空荡荡的。
我们的旗帜见不到一面。挂出来的尽是白布床单、毛巾甚至破布之类。为什么挂这些玩艺?“投降”这个词他们当时还不理解。这个词的合法使用是后来的事,是一九四五年……
他们来到这里,是自己人嘛……
谁向谁投降?
天空又出现了德国飞机。并未轰炸,是飞往内地的俄罗斯,向东飞……飞得很慢,嗡嗡声令人厌恶。
未见到我们的空军。我们的飞机一架也没有。真叫人感到难过。
听人说,德国人炸毁了我们停在机场上的所有飞机。
这话可靠不可靠呢?
在库特的郊外碰到一些怪里怪气的青年人。这样的青年人以前也见到过,都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
这些人中一部分带着卡宾枪。
—部分拿的是自动步枪。
从各方面的情况判断,这些自动步枪不是我国制造的:整个师里没有一枝这样的自动步枪。
他们站在路旁,脸上带着微笑让三个红军战土过去,然后彼此轻声地说着什么。
接连遇上三起这样的情况。当到了郊外几户人家附近的时候。萨沙又想起了铁锹:“锹的问题怎么办?”
“我马上搞来,”普罗利亚立即向那一片房子走去。
他进了一间小屋。这里的房屋和俄罗斯的茅草房不同,开间不大,里面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板岩瓦屋顶。
普罗利亚进屋后很长时间未见出来。
他们两个在远处等着,担心倒不担心。
普罗利亚终于拿着铁锹出来了。
“混帐!借把锹用用都不肯!我开始和他们客气,特意到屋里去向他们借。这些家伙,死活不愿借。哼,干脆自己拿。真混账!拿走这把锹,让他们气死才好!当我告诉他们,说‘要掩埋的是你们自己人,是老百姓’时,他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他们这批人枪毙了才好呢!……”
三人回转身来向麦田走去,向几名积极分子躺着的地方走去。
“没什么向杜金报告……”
“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突然有人向他们射击。
又是那个方向,现在是在他们背后。
枪响的时候他们还未来得及走到麦田边上。这是自动步枪的射击声。
他们卧倒在路旁的干地上。
又一次不知所措。
萨沙说了一句:“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混账!”
“也许是德国人吧?”普罗利亚问。
“什么德国人?!你瞧!”
从隐蔽处望去,只见几个身穿浅色漂亮衬衫的年轻人,手里端着自动步枪。他们一共三个人,从小丘的那边熟练地跑到洼地上上,从背后向他们射击。
“不错,正是他们!来报铁锹的仇了!混账东西,他们大概正在盼望德国人快一点来呢!”普罗利亚说道。
接着又补充说。
“我进屋借锹的时候这几个家伙也在那儿。当时一看到他们,我就觉得自己认错人了……他们坐在那儿洋洋得意,脸上露着微笑!……”
他们没有还击。
他们的卡宾枪和不多的子弹可顶不了什么事啊!
离麦田只剩下八、九米远,这时,原先完全没有想到的可怕情况发生了。
他和萨沙俩人稍微走在前面一点,猛听身后喊了一声:“朋友们!”
普罗利亚—手捂着肚子,一手按着腰,蜷伏着身子在地上痉挛哆嗦。卡宾枪和铁锹乱扔在一旁。
“背上仿佛突然挨了一棍,”普罗利亚说话的声音很低微,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
库特方向又射来一梭子自动步枪子弹。
两个人将普罗利亚往麦田里拖。
“锹别忘了,还有我的卡宾枪,朋友们,”普罗利亚不无歉意地继续说道。“这是怎么……啊—啊?还有眼镜!”
“等等,等等,别说话!马上拿来,马上!”他们两个又急又热,声音微带沙哑。
阿廖沙首先发现普罗利亚衣服上有血。
两个人的手全被血柒红了。这是普罗利亚的血。
“怎么办?”
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暂且只能先把普罗利亚拖到麦田里去。
背后又扫来一梭子自动步枪子弹。
旁边就是积极分子的尸体,上面已经爬满了绿头苍蝇。这幅情景普罗利亚也看见了。
他呻吟着,脸上仍然呈着微笑:“没关系,朋友们,没什么了不起……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只是想喝点水!……”
身边没有水。
竟连水壶也忘带了。
他们把普罗利亚的制服脱掉,衬衫也脱了下来。糊满了血污。前后都有伤。射击来自背后,子弹肯定是从腰部打进去的。
包扎完毕。不象在训练班考“卫生卫国制”顺手。
从普罗利亚的衬衫上撕下几条没有染上血污的布,用来包扎。
普罗利亚呻吟着,嘴里不停地重复:“……渴……朋友们,给我点水!……”
唉,大家都想喝水。天气又闷又热啊!
麦苗很深,低垂着沉甸甸的穗,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儿风。耀眼的阳光下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有苍蝇在积极分子的尸体上嗡嗡地乱飞。
看样子普罗利亚已经完全看不见这些了。
也不喊“给我点水!……”了。
他的额头和脸上渗出冷汗。
双目紧闭,喘着粗气。
没有戴眼镜,人的样子都变了,看上去很不习惯。他们俩没找到眼镜,只把锹拿了回来……说实在的,根本就把眼镜的事忘了。顾不上那么多!
普罗利亚突然显得十分惊慌,他没有睁开眼睛,竭力想站起来:
“朋友们,我看不见你们呀!……”
声音很清楚。他们俩急忙安慰他,扶着他躺下去,胡乱找些话来鼓励他。
而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我看不见,知道吗,我看不见……没有眼镜什么都看不见……我多少还有点用,但那是打仗以前了……你们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一开始就成了这个样子……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但我们……我怎么能没有眼镜?明白吗,我看不见你们,朋友们……你是谁?是阿廖沙?是萨沙?我看不见你们!……知道吗,太可怕了……”
“我这就去把眼镜给你找回来,普罗利亚!我这就去!”萨沙立即奔往普罗利亚受伤的地方。
萨沙走了。
“普罗利亚,我们亲爱的普罗利亚,”阿廖沙喃喃地说。“眼镜很快会找回来的,萨沙·涅夫佐罗夫已经去找了,他马上就能把眼镜找回来,马上,别急,马上!”
萨沙刚走,库特方向又传来自动步枪的射击声。
普罗利亚嘴里仍在继续说着什么,而枪声使阿廖沙的心战栗……
他担心萨沙,本身也有点怕:一个人守着普罗利亚,万一?……
萨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眼镜果然找到了。
“找来啦?!”
他们忙把眼镜给普罗利亚戴上。
“谢谢你们,朋友们,谢谢!”他说。“现在好受多啦。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直到胜利……你们不用担心,这不是漂亮话,我们一定要把德国人……”
他睁开了眼,眼镜已经戴上。但身子立即就不动了。眼中,或者在眼镜的玻璃片里,一个极亮的光球闪了一下,旋即慢慢地暗淡下去……
“把眼镜摘下来,快点!”萨沙央求阿寥沙,但话音末落便哭了起来。
阿廖沙战战兢兢地摘下了眼镜。
阿廖沙的手触到普罗利亚额头上粘糊糊的汗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含含糊瑚地说:“完了吗?”
“别说话,戈尔斯科夫!要沉着点!……”
他们俩面面相觑,默默无语。
阿廖沙照萨沙的建议给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合上了眼皮。
他从来不知道别人在这种场合是怎么做的,只是凭着直觉用两个指头把普罗利亚的眼皮合上,这样保持了一阵子,直到眼睛闭上为止。他这个怪人这时竞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也想到了薇拉的父亲:他们死的时候眼皮是怎样的呢?
不料自己也遇上了战争。团长阵亡了,现在普罗利亚又牺牲了。死的人越来越多。
萨沙此时而带愁容,神情沮丧。
积极分子的尸体尚未来得及掩埋,普罗利亚,比他聪明而且理智的普罗利亚·伊万诺维奇·克里维茨基,现在又被打死了!……
这是离他们最近的一次死亡。
团长阵亡的消息他们听说了,也知道国境线上,所有战线上(全国有多少这样的前线啊! )人们正在战斗,正在流血牺牲,但对他们震动最大的仍是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的死。好端端的一个人,转眼之间就不存在了!过去同他们一道吃饭,一块睡觉,相互谈心,同呼吸,共命运,现在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莫不可思议,太可怕了!
旁边被人杀害的积极分子……他们是干什么的?是共青团员吗?还是苏维埃政权的工作干部?死得多惨……只要看一看他们身上的衣服就够了!还有库特市里被撕碎的苏联国旗……
积极分子的尸体旁边躺着到乌克兰西部来的水利工程师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
不是德国的空降兵,是自己国家的人打死的。
“怎么半?”
萨沙·涅夫佐罗夫问阿寥沙。
阿廖沙提议说:“埋吧,反正有锹。不然昨办?”
这些积极分子的尸体,萨沙原先认为不能埋,说什么有法律,还有公安机关等等。
现在他变了:“就这么干,现成的锹。是普罗利亚拿来的。先把积极分子埋起来,然后再说……”
于是动手挖坑,就挖在麦田里。战争爆发以来,一直未下过雨,田里的土是干的。而且麦根多……
萨沙主动要多挖几揪,阿廖沙也很上劲。
“还要挖深一点吧?”
“稍微再挖深一点。要不然五具尸体埋不下去……”
坑挖好了,开始寻找死者的证件。一无所获。
“普罗利亚怎么办?”
“是不是运回我们部队去?”阿廖沙犹豫不决地提议。
萨沙一下子站了起来:“戈尔斯科夫,别胡闹了!先前说埋积极分子,你就说傻话。现在又说把普罗利亚运回去。运到什么地方去?用什么东西运?我们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好……”
加上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现在是六具尸体了。
决定将普罗利亚单独葬。但等埋积极分子的大坑挖好之后,他们又改变了主意。
“萨沙,把普罗利亚也埋在这里怎么样?”
涅夫佐罗夫末置可否。他犹豫不定,但末提出异议。
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那么坟——怎么搞?不留个姓名吗?”
阿廖沙和萨沙相处处不是一年了,今天对萨沙又有了新发现,原来萨沙从小就爱好在木板上烙画。他曾经借助放大镜在胶合板上烙出过各式各样的图画,甚至在列宁格勒举行的儿童竞赛中还得过奖呢……
“我看就把普罗利亚同积极分子埋在一块吧,”萨沙提议说。
摘下普罗利亚身上不久前发的姓名牌,掏出证件。
“制服、颈牌、证件这些东西都带回去,”萨沙说。“最好能有一片木板……让我们来找找看。放大镜我身上带的有!不过现在……动手吧!”
立即动手挖土。土是干的,中间夹杂着草根和麦根。
麦田里逐渐隆起了一个大土堆。后来在整个战争过程中,大家把这样的坟墓叫做公墓:有六个人的,六十人的,甚至六百人的……
希望能找到一根木棒或者一块小小的木片,但附近却找不到:萨沙虽有放大镜,但无济于事……
掩埋好死者以后,他们俏俏地爬到库特市边上—个人家的后院里,寻找他们需要的小木片和木棒。
不断有德国飞机从麦田和库特市上空飞过。
那些身穿民族服装,手提自动步枪朝他们射击,并打死普罗利亚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萨沙找来了胶合板。而且不是一块,是两块。
阿廖沙拿回了三根木棒——以便选择。
涅夫佐罗夫取出放大镜,在灼热的太阳光底下烙字:
“红军战士П·N·克里维茨基(1918——1941)、五名在库特牺性的无名氏积极分子之墓。英雄们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