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然 而 然

第二十章

 



  九月末,在卡加尔雷克附近,阿廖沙倒了霉,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南方战线被敌人突破了,独立濒海集团军一再向后撤退,基吉林、沃兹涅先斯克、德涅斯特河口湾,以及科布列沃、斯维尔德浴沃、库班卡、切博塔列夫卡、卡加尔雷克等地相继失陷。到处是德国人和罗马尼亚人,多数是罗马尼亚人,德国人主要是空军……敖德萨保卫战正在进行!……

  酷热。气闷。四周的树木全被烧光。现在已经走过了草地,沼泽地越来越多,积水在脚下咕嘟响,直冒气泡。

  沼泽地里蛙声 耳,蚊虫成团。隔着衣服,甚至隔着裹腿咬人,有时还钻到人嘴里、眼里去。

  晴空万里无云,弥漫着一层灰蓝色的烟雾,使人呼吸困难。人们汗如雨下,军服都湿透了,甚至可以挤出水来。

  双脚踏在沼泽地上,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路途遥遥,不知何处是尽头,真想把什么都扔扔掉,倒在地上打个盹在卡尔加雷克附近他和谢辽沙.舒莫夫、杜金的传令兵——沉默寡言的“西方人”波格丹一道去执行侦察任务。

  他们没有骑马。现在哪还有什么马!

  情况不明,这他们早已习惯。情况清楚干吗还去搞侦察呢?

  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却叫人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空中和地面都在射击。

  无论走到哪里,到处凑碰到罗马尼亚人。战壕和阵地都是罗马尼亚人的。除了空军以外,只有两次看到德国人:一次是在靠近高射炮阵地的山岗上,一次是在大路上的两辆装甲运输车里。

  当然,为了不致惹出麻烦,他们避开了德国人和罗马尼亚人:任务就是任务……

  回到部队时已经很晚了,实际上一无所获。杜金、瓦列耶夫、谢罗夫、叶戈津先后分别听取了谢辽沙、波格丹和阿廖沙的汇报,后来又一起听了一次。看样子很满意……显然,观察到的零星情况也不无用处……

  夜幕降临。经过一番炮击之后开始撤退。

  谢辽沙·舒莫夫首先牺牲,就在阿廖沙眼皮底下牺牲的。

  弹片直接打入了胸膛。

  死得不值得!不是战死的!

  当时顾不上掩埋谢辽沙。因为要忙着把马匹、大炮、大车、四轮轻便马车和弹药车运出来。

  我们的部队撤退了。

  撤退时,阿廖沙看见了团长伊万尼茨基,只见他猛烈地打着手势,对杜金和谢罗夫叫喊。但阿摩沙还没弄清团长在喊什么,就突然感到呼吸哽塞,胸膛被致命的炮火打中了。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到喘不上气,并未感觉疼痛就昏沉沉倒下了。

  阿廖沙苏醒过来的时侯,周围一片寂静。他首先看到的是身旁被打死的马,马的身子底下有—大团粘糊糊殷红的血水向四面扩散。是柯斯特利还是利拉被打死了?阿廖沙漠然移开自己的目光。周围的人的嘴唇不停地翕张,肯定是在说什么。阿廖沙隐约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些入说话都没有声音。这时,眼前的一切又旋转起来,身子好似在空中飘荡,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接着再次昏了过去。

  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遥远的阿布哈兹共和国的一个滨海小镇。小镇的名字叫奥恰姆契列,听起来象鸟的叫声。病房的窗户一打开,外面就传来有节奏的、使人感到宁静的海浪声。阿廖沙缔听着,觉得耳熟,但却又感到不安,因为尽管他很想回忆起这是什么声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在奥恰姆契列呆了一年八个月又十二天。

  他的伤势很墅,右肺打进了几块弹片,左手打掉了三个指头,还有一级震伤。阿廖沙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和记忆力,几乎没有恢复知觉。治疗过程中使用了药库中所有能用的药品。他的病床曾被抬到走廊上,用洗得很旧的毯子隔了起来。大家都知道:躺在这个可爬的帏幔后面的人,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这样又拖了八天。第九天体温降了下来,也不再打寒颤。

  傍晚医生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来了,他惊讶万分地听到阿廖沙声音模糊不清地在问他:“我在这儿已躺了多久?”

  “阿廖沙,我亲爱的孩子,你总算活过来了!懂吗,我们胜利了!”

  重新包扎了伤口之后,阿廖沙的床位被抬回病房,放在原来的地方。

  阿廖沙活过来了!

  戈尔斯科夫活过来了!

  医生们工作十分忙碌手术一个接着一个。现在又来忙阿寥沙了。医生中有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格里戈尔·伊拉克利耶维奇,还有巴格垃特·瓦西里耶维奇医生,他对阿廖沙特别关心。他有一个儿子也在西线打过仗,名字也叫阿廖沙。除医生以外,护理伤员的还有温柔体贴的护士纳娜、索尼娅和莱内,她们中一个是格鲁吉亚人,一个是楚瓦什人,一个是不知怎么来到这里的爱沙尼亚姑娘。

  戈尔斯科夫恢复了视觉、听觉,能听懂别人的谈话,自己偶而也说上几句,但却不记得往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住院前的情况。

  医生们治疗他要比治疗其他人更因难。同病房的伤员也尽可能地帮助他。

  这一切阿廖沙都知道,因此也就更加痛苦。

  他几乎一动不动地整天躺在病床上,时而呆呆地望着窗外,时而贪婪地听人们谈话,想听懂一点什么。

  病房里大家常常说俏皮话,开玩笑。有时郑重其事,过会儿又开玩笑。

  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谈到传统时,大家常常回忆1812年的卫国战争,回忆苏沃罗夫,库图佐夫和巴格拉齐昂……

  他们还谈论盟国;英国坦克往往还未打仗就坏了,英国飞机的战斗性能比不上我们的飞机,法国被德围人占领了;还有什么“诺曼底—涅曼”空军联队、美国焖肉罐头和粉红色灌肠。

  另一些人说起了俏皮话:“这就是第二战场!”

  他们在野战医院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医院里大多数伤员从小就不习惯于特殊的关照,坚持“应予之不应取之”的原则,对医生、护士的关心似乎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对我们的关照太多了!”大家并不把负伤看作是功劳,相反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把自己的不幸仅仅归用于自己:“是自己蠢!”或者“是自己弄糟的!”或者“我不能到前线作战,反倒在这里要人服侍!”

  四二年秋,阿廖沙恢复了健康,开始自己去食堂吃饭。

  战斗正在北高加索和高加素主山脉的一些隘口进行;德国人正扑向马哈奇卡拉和卡斯皮,附近的图阿普谢已经受到威胁,海上也不断发生战斗——所有这些情况多半是从来自各个战场的伤员口中知道的。每天都有伤员来到医院。

  阿廖沙是医院里的老伤号了。他从其他伤员——有昨天和前天来的,有一个月和三个月前来的——了解到许多前线的情况。当然也听到了家乡列宁格勒的情况……

  伤员仍然很多。但重伤员越来越少。

  德国人在诺沃罗西斯克、非中心地区吃了苦头,在图阿普谢两度受挫。刻赤战役未能得逞,德国人便丧失了大量的有生力量和技术装备。哈尔科夫和罗斯托夫两地的情况也是如此。

  德国人在纳尔奇克、奥尔忠尼启则和高加索主山脉也同样吃了苦头。他们的“火绒草”师及其他几个山地作战师全被化成了灰烬。

  这里大自然幽静、宜人,但这更惹人生气。

  阿廖沙可能就是在这个奥恰姆契列才第一次懂得,那些没有立即死掉的人是怎样为生存而抗争的……

  在奥恰姆契列他曾多次试着重握画笔。

  他在报纸的边上画,在偶尔从护士那里要来的表格纸上画,在随便什么小纸片上画。当时纸张奇缺,常常只用来卷烟抽。

  医院里发的烟比在前线多。

  戈尔斯科夫和周围的人都抽烟。对他来说,抽烟是一条生路。连医生也常常这样对他说。

  医生、护士,除了爱沙尼亚的姑娘莱内,都会抽烟。

  他虽抽烟,但却节约纸张。

  四三年初,他的记忆开始逐步恢复。恢复的过程缓慢而又艰难,是跳跃式的。如同难产的婴儿一样,在娘胎里躁动,为了来到人间而抗争,最后搞得筋疲力竭,但终于诞生了。

  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决定把他排到正在恢复健康的病号名单里去。

  不久他成了医院的临时卫生员。

  看来,万事如意。

  他能了解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听到苏联情报局的消息报导(有使人高兴的,也有叫人烦恼的)。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失败后正在拼命,看来,敌人现在还不投降,就是说,将来……但他还活着!活着!活着!这却是主要的。

  一次,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把他叫去。

  “坐,戈尔什科夫!”

  他把阿廖沙的姓叫成了“戈尔什科夫”。

  阿廖沙坐到一张大椽木桌旁的安乐椅上,医生端坐在桌后,打开抽屉,把两封信递给阿廖沙。确切地说,一封信和一张纸条。

  “这些信我不能再藏下去了!”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说。“瞒了将近一年,不能再藏下去了。当时不能给你看,不要生气。纸条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姑娘——卫生指导员捎来的。她急着要找到你,可你当时的情况还很不好。于是就……现在可以认为你,阿寥沙—阿列克谢已完全健康了。”

  阿廖沙一看三角信封,立刻认出了薇拉的笔迹。

  “你好,阿廖沙!我知道,我的信不会使你高兴,但是我应当把全部情况告诉你。

  封锁时,四二年一月,奶奶首先去世了,而玛丽娅·伊拉里奥诺天娜当时仍在继续工作。奶奶和其他人一起埋在皮斯卡雷夫卡。六月十七日,妈妈下班回家时,敌人开始猛烈的炮轰。看来她没有来得及躲避,结果被炮弹打死。有人对我说,她也埋在皮斯卡雷夫卡。遗憾的是六月底我才知道这个消息。你家的房子也被毁了。因此不知怎么办才好。

  望坚强起来!

  我的生活好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以后有时间再说吧。祝你一切顺利。

  薇拉”

  落款的日期是:1942年7月13日。

  那张纸条是卡佳写的。

  阿廖沙不好意思当着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的面看纸条,于是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戈尔什科夫,走吧!”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说。“不要难过。战争嘛,老弟!”

  他走到外面,打开卡佳写的字条。

  真是个聪明人,卡秋莎!

  此刻他多么需要她这张字条啊!

  周围哗哗地下着南方热带的瓢泼大雨。雨水汇成湍急的溪流从山上宣泻下来,奔向大海。靠近海岸夹杂着泥沙的浑浊的海水,波涛汹涌,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激起团团白沫。一股股的雨水顺着医院窗户的玻璃柱下流淌。雨点有力地敲打着窗户,大风摇撼着窗框。

  风和雨水卷走落叶、木棍和木块、花瓣和纸屑。折断了的棕榈枝在马路上笨拙地飞跑,时而停下来,时而又往下冲向大海。

  街上没有人。

  甚至看不到汽车,也听不到马达声。

 

作者:[苏联] 谢·阿·巴鲁兹金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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