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帝国总理阿道夫·希特勒头天晚上肚子痛得厉害,到了早晨肠胃功能又恢复正常。显然,疼痛不是由于肠胃失调,而纯粹是精神系统的毛病。现在帝国总理感到一种舒适的倦意,歪在沙发椅上回味昨天发生的事情:就在这里,在帝国办公厅他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大办公室里,在讨论出人意料的东线不利局势的会议上,他突然喊起胃绞痛来。在场的所有声名渲赫的德国统帅,国防军精华,好象忘记了他们为何而来,焦急万分地议论起元首政躬违和的种种细微征兆,贡献了许多他们自己用之有效的妙药良方。他耐心而体谅地倾听他们各抒己见。围绕着元首是否需要作人工洗胃的问题,凯特尔和约德尔争执不下,他们表面上彬彬有礼,但语气凶狠,嗓音发颤,而他态度宽容,不介入这场激烈的舌战,让他们把话讲完。

  元帅和将军们,德国最古老、最光荣的武功世家的优秀代表,如此热切地议论着元首自我感觉中这一捉摸不定的情况,在他面前争相显示自己通晓医术,这使希特勒不禁产生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念头。假如他当着这些将帅之面放一个响屁,他们大概谁也不会觉得这有失体统。关于这种报复布尔乔亚的俏皮办法是一位天才的法国人说的,元首一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了。

  这使他飘飘然意识到他对这些人拥有的权力,对所有这些以门第高贵及为帝国立过战功而不可一世的条顿骑士们所拥有的权力。

  而他从前只不过是个奥地利的小密探,名叫希克利格鲁别尔,是个二等兵,长着一副堂馆相貌的落魄画家,如今时来运转,他高高凌驾于这些人之上了。帝国需要一个领袖,他既能挺而走险,又很机灵,顾及现实,不忘记真正的主子并不是他,而是那些克虏伯、斯蒂涅斯、蒂森,他们才是德国的真正主宰。尽管“巴巴罗莎”战略计划是德国军事思想的顶峰,它还得经过帝国财团巨头们修订。因为是他们向德国法西斯提供了贷款,必须按时用顿巴斯的煤、钢和巴库的石油偿还他们,向他们的工业领地提供原料作为如期支付的利息。

  占领莫斯科和列宁格勒——这种辉煌战果乃是最高统帅部的主要战略目标。德军将领们在欧洲战场上已经习惯“着眼于首都”,因为大抵首都陷落之后战争便告结束:欧洲各大国历来在这种情况下—一缴械投降。

  但是,希特勒虽然在口头上断言苏联是“泥足巨人”,在内心深处却渐渐感到同俄国作战变幻莫测,无论是他的同僚或他本人都无法预料和防止这种不测风云。

  早在七月三日陆军总参谋长加里德尔上将就打电话向大本营报告说:“如果我说在十四天内已经赢得对俄战争的胜利,那也不算夸大。”

  作为元首的他,不久前即在十月七日,也不得不佯称红军被彻底粉碎,对俄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他故意扯谎,为了达到一个重大目的:以这一声明给日本政界头目造成俄国即将战败的印象,从而把日本拖入对苏战争。

  他是政治家,而政治欺骗是达到近期目标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他亲口说过:“我的优势在于,任何理论和道义方面的考虑对我都毫无约束。”

  但是每当有人为取悦于他向他说谎,如加里德尔和其他战功卓著的将领那样,他这个前二等兵就不禁对这些人产生一种隐忍而宽容的蔑视。当他们从他手中象接受小费那样接受勋章时,他便瞧见他们脸上都露出一副奴才相。当他动不动就勃然大怒,疯狂而带侮辱性地朝犯了过失的他们大声吼叫时,他们个个都俯首帖耳,表现出普鲁士式的军纪和绝对服从,恭聆冒骂,而那每一句骂人话连清道夫听了也要为之脸红。他明白他的假情假义平时表现得过于仓促,过于粗卤,有时他真羡慕自己手下的将领,因为他们受过德皇高级军校的培养,善于轻松自如、无懈可击地耍弄权术。

  但现在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要召见军事情报局局长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把他申斥一顿。在忘乎所以的发作之前,他要歇一歇气。狂怒对他不无益处,可以激发智谋。

  卡纳里斯善于以柔克刚,用阿 奉承的办法来平息这种雷声轰鸣的风暴。他向海德里希吹嘘过:“一个人只要你不去激怒他,他就会采纳你的观点。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事理。”

  卡纳里斯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是一只身上抹满糖浆的狗。

  早在1934年,英国情报部门就派出一些心理谍报专家到德国研究希克利格鲁别尔,即希特勒的心理倾向。行前发给他们的调查卡片上写着:“中等身材,环扣型耳朵,鼻子大而直,蓝色暴眼睛,深色头发,体型一般,性喜冲动发怒——一个新政治运动的领袖人物自然如此。无其他特征。”

  这些英国间谍象下流记者那样,收集了元首的许多隐私。他们甚至获悉,他千方百计想要个后代,但惨遭失败,并且说他喜欢自己的汗味,举手的时候就闻闻自己的胳肢窝、元首信奉占卜术。他们认为这是少年时代留下的恶习。卡纳里斯竟敢把诸如此类的“材料。呈送给他元首,帝国的

  首脑,想以此表示效忠,简直是把德国反间谍机关的所有保险柜都向他打开了。

  希特勒疑心英国间谍报告的真本被卡纳里斯藏了起来,这份情报则是后者自己或伙同已故的罗姆炮制的。罗姆想当元首,企图中伤希特勒,曾经暗示在谍报局的密室里也收集了他的丑闻。

  希特勒知道,卡纳里斯喜欢把手下密探尽力收集到的有关帝国上层人物的丑闻通通收进自己的保险柜、以同样劲头于着这种搜集工作的还有希姆莱、海德里希和里宾特洛普。那些卡片箱成了他们的私人金库,必要时可以拿去兑换某个世界大国的外汇。但是希特勒了解他们胜过了他们自已,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竭力地向元首告发各自的对手。

  要说希特勒个人对帝国有什么真正贡献的话,至少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成为第三帝国首脑之后,利用自己当小警探的经验,建立了庞大的总体间谍系统,也就是保护那些扶他登上权力顶峰的人的强大安全系统。而克虏伯、斯蒂涅斯、蒂森等金融巨头,德国的真正主子们无论事后如何,肯定会从源源不断地由血淋淋的欧洲流入他们银行的黄金中拨出一小部分为他树碑立传。

  卡纳里斯迈着碎步走进元首办公室。他歪着一张红润的脸,斑白的头发梳得异常光洁,故意显得呼吸急促,以示勤于职守,按时来到,分秒不差。他虽然匆匆而来,其实倒不曾气喘,因为他已在帝国办公厅接待室里恭候了一个多小时,刚才还在那儿同元首的副官们说说笑笑,逗他们开心。他很会闲扯,但从不说漏嘴,而且总能引诱对方上钩,使他们变得过于直爽。

  卡纳里斯通过元首的一名副官——他安插的坐探早已获悉了召见的原因。

  希特勒通过海德里希得知卡纳里斯已晓得为什么召见他,并且知道他是从谁那儿得悉的,因为卡纳里斯的一个亲信,即替他准备呈报元首的材料的人,又是海德里希的坐探。至于海德里希给元首的报告是否完全属实,则由希姆莱去核对,因为希姆莱在海德里希的机关里也安插了自己的耳目。而所有这一切卡纳里斯都是知道的。元首也晓得卡纳里斯洞悉这一切,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组建整体间谍系统的助手之一竟然不知道这个系统具有无所不包、无孔不入的能力,那就太糟糕了。希特勒知道卡纳里斯心里明白他为什么被召见,也知道他公文皮包里带来了全部材料,连申辩书都事先写好了,但仍然认为有必要给他个措手不及,大发雷霆,狠狠训斥一顿。卡纳里斯早就以钦佩的口吻说过,突然袭击是元首常用的有效手段,甚至某些女士也可以作证。

  盖世太保、保安局和军事情报局勾心斗角,都想成为第三帝国元首最可靠的秘密情报来源,希特勒巧妙地利用这一点分别考查它们。他掌握了不利于其中每个组织的证据材料,这些材料可以作为判处极刑的正式根据,这一情况它们也是知道的。

  元首甚至掌握着随时用于指控宠儿戈林的各种材料和证据。

  戈林利令智昏,营私舞弊,指望胜过鲁尔的巨头们,他想通过自己的康采恩捞取比他们更多的利润。尽管1934年颁发的一道秘密指令确定他为希特勒的接班人,但他仍然认为只有财富才赋予统治者从牢固权力,因此就在被占领的欧洲各国巧取豪夺,并竭力向元首声辩,似乎他有一种收藏艺术珍品的癖好。

  至于戈塔尔,他同年轻舞女们厮混,在自己庄园里修盖了后宫式的大宿舍,本该追究刑事责任。希特勒也看出戈培尔的许多煽动性演说(包括贴在面包供应卡上的传单)尚欠说服力,但宽容地认为这是由于他在其他场合纵欲过度所致。

  这样,每个权势显赫的人物都在希特勒保存的丑行汇编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德国的豪绅巨富也被列入这个名单。希特勒掌握着不可辩驳的证据:德国大康采恩借口为了第三帝国利益而同英美公司伉涂一气_

  必要时他可据此宣布德国某工业家(当然是较小的)背叛了帝国。尽管互换专利,互换军事发明,买卖战略物资、军火弹药及燃料等事宜均曾得到帝国领导的首肯,井且英美大康采恩的老板也不把这种合作看成什么特殊秘密,然而希特勒始终捏着这张王牌不放。

  希特勒只能机械地扮演一个企图预卜未来的恶魔角色。官方传记家在赋予他这种特质的时候,总是充分发挥想象力尽量美化这个不学无术之徒的低级嗜好,把神经衰弱患者的多疑症说成是天才的灵感。

  他一心要成为别人渴望见到的那种非凡人物,就故意用自己的一举一动来迫使人们忘记他是个凡夫俗子,现在他又象平素那样浑身激动,状似昏迷,大喊大叫,陶醉在自己的咆哮声中,好象注射了小剂量麻药那样好不快意,整个神经系统变得兴奋而清醒了。元首在号叫,恫吓,疯狂而忘我地吼着,在这种迷糊的歇斯底里中自得其乐。

  卡纳里斯也象往常那样逢场作戏,装腔作势,娴熟地在他那张胖脸盘上交替露出胆怯、惊恐及低三下四的哀求表情。他不声不响、长久地挤眉弄眼,由于这种吃力的面部活动他脸上的肌肉感到酸痛,汗水在耳后流淌,脚趾在锃亮的黑皮鞋里抽起筋来。

  直到双方都感到他们认真演完了各自的角色,各人的表现都是适宜的,希特勒这才心满意足地平静下来,命令卡纳里斯开始汇报。听完了正式汇报,他又以自己特有的细心翻阅卡纳里斯送来的材料,然后明察秋毫地断然指出,谍报局对苏进行间谍破坏活动一年的花费多达三千一百万帝国马克,即一千一百七十万美元,但成绩并不令人满意。如果说1941年6月以前,谍报局派遣人员的活动曾因苏联反间谍机关的阻挠及苏联人对共产主义神话的矢志不渝而陷于瘫痪,那么现在德国间谍工作的不力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了。希特勒又开始发狂发昏,拉开架式,高谈阔论地发表演说,似乎他面前聚集了无数听众,而不是一个人,一个熟知这一切的人在洗耳恭听。他要对俄国人发动一场新战争,一场用总体破坏、总体间谍、总体暗杀的特殊方式进行的战争。他要从内部摧毁苏联、苏联境内将血流成河,工厂成为一片瓦砾,死神要降临到每个人头上,恐怖行动要吓得他们呆若木鸡。大屠杀将象瘟疫那样蔓延,要专门派一批特工——那些无祖国的人去进行这场杀戮。他们慑于自己被处死而到处散布死亡,每个凶手如完不成上司下达的杀人指令,同类的特工就会受命除掉他。苏联境内所有的大工厂、发电站都要炸毁。对帝国来说,这场五彩缤纷的焰火比任何轰炸都上算得多,因为这是让那班贪生怕死之徒去杀戮自己的同胞。

  希特勒兴冲冲地说:“我们要从东线战俘身上撕掉那薄薄的一层苏维埃外表,把他们变成野兽,成百上千地空投下去,让他们象传播伤寒的虱子那样布满大地,使大地变成地狱。”

  卡纳里斯虔敬而祈求地望着元首,耐心等候机会再谈谈正题。他草拟的关于广泛建立侦察破坏学校、大批培训反苏间谍的报告需要经过磋商。元首的高谈阔论听起来虽然腻烦,但他的见解卡纳里斯完全同意:鉴于德军东线攻势受阻,必须广泛采取另外的紧急措施,即此普通军事行动更为严酷的秘密战和无形战线来加速完成向俄国的胜利进军。

  为此卡纳里斯建议在华沙某郊区建立代号叫“瓦利”的特别间谍指挥部,以它为中心组成一个侦察破坏学校网。他早就在元首的大办公桌上铺开了一张学校分布图,上面附有各种设施的标志,以及说明书、预算表及指挥人员和教官的名单。而这一切都被他当作与东线各指挥部同等重要的绝密设施在帝国办公厅里备了案。

  元首终于不再叫嚷,开始阅读那份说明书。他一边看一边用铅笔末端起劲地掏耳朵,赞同地哼哼着,象平常对什么工作感到满意时那样用牙齿发出啧啧的声音。他提了许多正确而有益的意见,表明他对此道有深刻的了解,甚至对这一古老的作战领域颇具创见。然后他在这份关于新建破坏学校网的草案上签了字,就象在纸上留下了一道鞭痕。

  卡纳里斯海军上将舒了口气。

  这时希特勒忽然放下文件,庄严地宣布:“海军上将,我要让您高兴高兴。昨天我只是稍有不适,今天大便正常了。”

  “我的元首,我无限幸运!”卡纳里斯诚挚地大声说,露出了他著名的笑容。

  他真的为此感到幸运,否则今天的汇报真不知如何收场。为了进一步讨好希特勒,他又报告说,根据兰斯道夫汇报,实验集中营的犯人掐死了四名情报员。谍报局一名二级下士告诉兰斯道夫,这些情报员可以成为难得的敌后破坏人员,他原想吸收他们进间谍学校,但集中营管理部门宁可把他们出卖给犯人,也不愿让谍报局带走。元首欣然答应追究实验集中营领导的责任,命令盖世太保处理此事,以便今后无人再敢阻挠谍报局实现崇高使命,妨碍东线总体间谍战。

  “希特勒万岁!”卡纳里斯高呼。

  “万岁!”元首答道,好象在庆贺自己。他是脱口而出,因为这时他那暗淡而疲倦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的标准象上,这幅色彩鲜艳的肖像是用法本托拉斯的优质颜料绘成,4月20日他生日那天送来的。他今日的荣华富贵要感谢这家托拉斯老板的支持,同样,法本托拉斯也靠他希特勒才获得巨大的超额利润,战争时期黄金滚滚而来,并且逐年增加。

  元首已向东线各集团年作了坚定许诺:他们将在莫斯科欢度圣诞节。他本人也不反对在陷落的俄国首都庆贺这一佳节。至少是,中央集团军的军需将军已经特地在第二梯队辎重车上准备了一套刻着元首姓名的餐具。

  湿漉漉的雪片落到地上便溶化了。灰蒙蒙的柏林城在潮气中闪着亮光。阴暗的运河上浮游着成群的野鸭和点点白鸥。它们一点也不怕人。好心的行人扔给它们一些面包屑。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近盖世太保大厦,从车里出来的人把两手反扣在脑后,这都是些同押送者一模一样的德国人,他们走上楼梯,在走廊里排成长队,脸孔紧贴着冰冷的油漆墙壁。

  审讯后,一些人在磁砖地上撒下滴滴鲜血,艰难地走向牢房,但多数人已不能举步,用装着自行车轮子的担架给运走了。盖世太保严如一座军工厂,生产昼夜不停,三班轮转……

  市内森严而寂静。湿潮的雪花从灰暗的天空飘然而落,来不及染白街道就溶化了。溶雪汇积成一些冰冷而肮脏的水洼,油亮亮地倒映出这座用灰白色石块建造起来的傲慢城市的点点灯火。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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