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象夏天一样湛蓝深暖的晴空映衬着皑皑的白雪。一株株松树挺立着发红的躯干,枝头的松针泛出柔和的绿意。空气象泉水那样清冽,冰冻的雪地上,阳光闪耀着斑斓的火星。

  魏斯把车开得飞快。一方面他急于到男爵夫人的庄园去见自己的监护对象,另一方面,这种飞快的速度也反映了他此刻的心境。同“钉子”的会面深深打动了他。

  吉洪·卢金自从回到了祖国怀抱之后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脸上的表情不同了。他那肩膀宽阔的身形使人感到镇定和信心。呆滞失神的眼睛里现在也闪出了活泼的光辉。“钉子”的变化如此显著,魏斯甚至都有些担心:会不会引起德国人的怀疑呢?

  魏斯面前又浮现出吉洪·卢金的面容和那双被内心的幸福照亮了的眼睛。魏斯的心中也充满了幸福,因为他履行了肃反工作者的天职——挽救了一个快要丧失人格的人。

  他想对雪团儿微笑。松枝上的雪团儿中支出尖尖的松针,好象一些白茸茸的刺猬在爬树。他想用手去碰这些雪团,去抚摸它们。

  他想对树木微笑。这是和他家乡一样的树木。他想摸摸那快要脱落的树皮,摸摸那散发出松脂的清香和涩味的干燥的树身。

  周围的一切都使魏斯高兴。他摇下侧面车窗的玻璃,吸入寒冷的空气。往事的回忆随着清凉的气流一齐向他飘来。

  他想起了苏联第一个“北极”漂流考察站。当时巴巴宁他们孤零零地在大洋里,在一块破碎的冰块上漂浮。死亡时时威胁着他们。萨沙·别洛夫坐在自己安装的业余电台旁边,搜索着太空中的信号。他听到了用世界各种语言发出的焦急不安的询问:英勇的苏联极地考察人员现状如何?冰块在不断缩小,随时有再度碎裂的危险。四个苏联人以大无畏的精神继续进行工作。全世界都在为他们的命运担忧。

  在这共同的忧虑中,全球人类表现出一致的美好心愿,似乎他们往后再也不会卷入流血的战争,似乎大家从此会变得更加善良,会珍惜每一个人的生命。

  戈培尔的宣传部不仅禁止刊载苏联极地考察消息,甚至不准人们谈论北极。德国的无线电爱好者不断发出询问:巴巴宁等是否从碎裂的冰块上得救?这些无线电爱好者的关注特别令人感动,因为德国秘密警察随时可能迫害他们每一个人。

  魏斯还想起了法西斯审判,想到季米特洛夫揭露法西斯的罪恶,他那充满自豪的共产主义呼声轰动了整个世界。千百万苏联青年也想象季米特洛夫那样同法西斯主义搏战,为了把人类从褐核运动的瘟疫中拯救出来,甚至不惜献出生命。

  当时萨沙·别洛夫就向往当一名这样的战士,要为德国人民摆脱法西斯暴政而斗争。

  于是他成了一名侦察员……他把侦察员的活动设想成轰轰烈烈地去建立功勋。当时何曾料到,侦察员所干的主要是一些十分耐心而细致的工作,千万件日常琐事决定着他的工作成效,也正是这些琐事可能将他导向灭亡。系鞋带的方法不对头,或者不自觉地流露出助人为乐的习惯,这些都可能引起敌人的注意。侦察员必须时刻记住,置身于一个人人为己的异邦社会,唯有表现出自私自利、嗜财如命,才能确实证明你是这个社会的一员。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完全懂得了,必须将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是一个苏维埃人的本色,在别人面前尽量掩饰起来,把它压缩到最低限度。

  任何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危及侦察员的生命。为了在敌人营垒中开展工作,他的伪装身份必须合情合理,每个细枝末节必须真实自然。只要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

  因此,魏斯不允许自己长久沉缅在欢乐中,沉缅在和吉洪·卢金亲切握手那种温暖的回忆里。

  他应该想一想奥莉加的事。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别人?她想干什么?会构成什么样的危险?

  魏斯必须弄清楚这一切,而且要利用那个性格乖张的老太婆,把她变成自己的眼线。然而,只有当她把魏斯看作值得信赖的同胞时,她才会成为驯服的工具。要让男爵夫人相信,这样做会给她本人带来某些实惠和油水,否则就不能指望得到她的支持。她可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人,哪怕对帝国也是一样。

  魏斯猜对了。男爵夫人答应军事情报局人员的要求,殷勤好客地接待一名俄国女战俘,与其说她想为德国谍报部门效劳,毋宁说她是考虑到自身利益,希望这位苏联上校的女儿能对她本人有所稗益。谁知道事态还会怎么发展……莫斯科近郊的失败真把她吓坏了。

  出于同样的考虑,她曾庇护过两位波兰望族老妇人,她俩都是古老公爵世家的后裔,被逃往英国的亲属们遗弃了。

  除了捞取未来的政治资本,男爵夫人还热中于现时的物质保障。在这方面,帝国顾问约阿西姆·冯·克留格博士给予她最大的支援,尽管这种支援并不是无私的。

  冯·克留格伯爵一把年纪,娶了一位著名的女飞行员。并非这位“帝国空中瓦尔基里亚女神”的声誉使他倾倒,而是她那健壮丰满的体态把克留格迷住了。这位小姐做了帝国顾问的夫人之后,在一帮崇拜她的纳粹分子的协助下,向法院控告丈夫淫乱无行。夫妇因此离异。女方鲸吞了丈夫的大部分财产。也许是出于对前夫的一点侧隐之心,她又借助那班朋友为破了产的克留格在党内谋得一个官职。这个职务薪俸不高,然而生财有道。在后一方面帝国顾问有足够的智谋,虽然其实也并不需要特别的聪明。

  顾问曾对男爵夫人说,他的“工作”实质上是这样的:“我们的任务是向占领区居民供应口粮,其数量以饿不死为限。人的主宰是肠胃而不是大脑。正确地使用缺粮手段,比打一场胜仗还重要。调动大批警察镇压反抗,不如饥饿的办法行之有效。饥饿能使人丧失生理上的和精神上的反抗能力。

  “战胜国军队用简单粗暴的办法只能剥夺战败国的国家财富。对于居民手中存留的大量钱财,采用军事手段是行不通的。这个问题有待战胜国财政经济方面的天才来加以解决。

  “为了把有限的粮食公平合理地分配给被占领国各阶层居民,必须实行凭证供给制。由本地民族的行政当局负责实行这一制度。由于印制食品供应卡的印刷厂在我们管辖下,我们能够凭卡合法地得到拨给该国的大量粮食。然后再通过所谓的黑市,把这些粮食回售给当地居民。这样,我们就可以不通过暴力,而是在对方完全自愿的基础上取得人们收藏的钱财。

  “在法国某些工业区,儿童死亡率比战前高出三倍。比利时也有类似的现象。孩子们由于食物不足而大批死亡。所以黑市食品的价格十分昂贵。

  “对于发国难财的本地投机商,我们毫不留情地将其枪决,以此赢得饥民的好感。

  “当然,我们只惩罚那些土著商人,”顾问重申了一遍。这倒是实话。

  顾问按一定提成帮助男爵夫人在黑市出售田庄上的各类产品,同时设法大大减少了她应缴的军粮数字。顾问还帮她收购各种艺术珍品,并调侃地把这些东西叫作“嫁妆”。这说明,只要嫁妆达到可观的数量,顾问先生便有幸向这位年迈的妇人求婚了。

  男爵夫人把魏斯介绍给她未来的求婚人。

  顾问五短身材,肥胖,秃顶,两颊滚圆,使人觉得他老是鼓起腮帮在吹什么烫东西。他爱逗笑,是个乐天派,喜欢内容轻佻的谈话。

  男爵夫人出去了,剩下他们俩。顾问小心翼翼地探问魏斯,男爵夫人非常关心的这位俄国姑娘跟他是什么关系。

  魏斯简短地答道,他在执行上级交派的一项郑重使命,能否顺利完成,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男爵夫人。

  顾问听出魏斯的口气有些冷淡,就转换了话题

  伯爵吸着一支黑色大雪茄——他用这个来医治哮喘病,——一边海阔天空地大发议论。

  “占领一个国家,这只是征服的开始。接下去才是决定性的一步。不能全凭匹夫之勇,而要有治国的胆略。比如,我们帝国官员根据实业界有识之士的高见,不仅把法国、捷克、比利时和荷兰的工厂变成德军装备的供应地,而且改造了它们的生产设备,使每个工厂只能生产某些部件,运到德国去组装。我们不把制造成品的原有设备留在当地,而是把它分散到整个欧洲,让工厂从事某一种零部件的专门化生产。一旦这些企业脱离了德国,它们的经济就要遭殃。

  “这样来肢解经济整体,就好比把我这块上等瑞士表的机器折开来,”他用指甲敲了敲表面。“将零件分放在几只小盒子里送给朋友,然后再去问他们几点钟一样。

  “早年我们还是军校学员的时候,就跟风流女郎玩过这种经济把戏。我们把钞票撕成好几块,为了重新凑成一张,女郎必须惠顾每一个持有碎钞票的人。我们对欧洲经济也采取了这种方法。”顾问冷笑一声,温和地说:“我举这个例子,是要您能明白我们的用意。请您相信,用这些办法控制欧洲经济,比我们在那里驻扎占领军部队要强得多。”

  魏斯谨慎地说:“尽管您的主张很有远见,但我感到,您的话有点缺乏信心。”

  顾问当即反驳道:“您以为我们老一辈德国人会忽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吗?亲爱的,您错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太自信,不善于汲取历史经验。比如说,你们认为集中营不过是消灭劣等种族的一个手段,一百多万外国工人也只是生产军备的奴隶而已。可是在我们老一辈看来,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此话怎讲?”魏斯问。

  伯爵把一双蛤蟆眼绷紧的眼皮垂下来,身子往柔软的椅背上一靠,用无精打采的冷淡的腔调慢吞吞地说:“照我们政治家看来,这是一种有保障的、可以随时加以利用的人力储备。

  “怎么利用呢?”

  “在适当的时候,有头脑的德国人要制止某些没有头脑的德国人滥杀人质。就是这么回事。”

  “请问,为什么您对这个问题如此感兴趣呢?”

  顾问得意地微笑着说:“因为我受帝国某些要人的委托,并奉上司之命来到总督管辖区,想了解一下,集中营的囚犯当中哪些人是有价值的。利用这种价值,我们可能从有关方面得到某些物质上的好处。我想,您是情报局人员,也许能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您搞的工作有些类似,只是局限性太大。我请教过冯·迪特里希上尉,他非常推崇您。”

  魏斯把头一低,说愿意尽力为顾问效劳。

  “集中营管理部门使我很为难。为了博得某些囚犯的好感,让他们讲实话,我只好以红十字会的身份出面。对于最有价值的囚犯,我供给充足的食物,好让他们活下去。但是盖世太保墨守陈规,干脆毫不客气地把那些已经听信了我的人一个个弄死了。我想,他们这样草草行事,用意十分明显;本人慷慨解囊送给某些囚犯的几小包东西使他们眼馋了。”

  他严肃地对魏斯说:“你们年轻人以为,在德国消灭犹太人只是种族本能的自然流露。我们经济学家却从理智上,而不是从感情上来对待这个问题。帝国已经从非雅利安人手里得到价值几十亿金马克的财产。这个数字超过了美英两国提供给我们的贷款总额。”顾问一拍他那肥厚的膝盖;“我亲爱的;这才叫做地地道道的有头脑呀!”他又挖苦道:“既然你们年青人要在集中营里锻炼自己的神经系统,要对一帮行尸走肉练习打靶,那么我们这些有身份的德国人就只好在行尸走肉当中翻来翻去:要为帝国发掘黄金和外汇嘛!”

  魏斯有意激一激顾问:“伯爵先生,您指的是死人的金牙齿、金牙托和金牙套吗?请您放心,有专门的人用钳子干这号事。”

  顾问并不生气,也许他认为无需动气。魏斯的话丝毫也不能伤害他。

  他阐述了自己的想法:“我指的是囚犯本人,确切地说,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些人。这些人的亲属移居到西方,带走了大量资金,或者在美国、英国和瑞士的银行里有相当的存款。我把自己的想法报告了党卫队全国总队长希姆莱。主要意思是:克服种族偏见,吁请那些侨居西方大国的阔佬关怀一下他们不幸的亲属,寄回相当的钱款来补偿我们反间谍人员的费用。”

  魏斯认真地问道:“一句话,您的主意就是要拿囚犯作买卖?”

  顾问厌烦地皱了皱眉头。

  “实业界人士对此有另外的讲法。譬如说,囚犯们必须在特殊环境中接受再教育,因而不能从事生产劳动,他们的赡养费应当由亲属来偿付。”顾问用水汪汪的蛤膜眼审视着魏斯,对他说:“我向迪特里希上尉询问了一些事情。后来他把您推荐给我。原来您对集中营的规矩非常熟悉,作为上尉的助手,您还去过很多集中营。因此我想请您——当然,这是有报酬的,是纯粹的业务性协议——请您利用您在各个集中营里的特工,查清楚哪些囚犯在国外有阔绰的亲戚。”

  “我认为,”魏斯郑重地说,“关于这一点您应该通知我们的指挥部,只要有命令,我们的特工一定会遵照执行。”

  顾问又皱了皱眉头。

  “您要知道,”顾问有点恼火了,“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帝国某些领导人物数同这个想法并表示了关注。如果这一行动张扬出去,不论以何种形式张场出去,哪怕是秘密命令也罢,那么别的人也会发生兴趣。不管我们能得到多大的一笔钱,参加的人多了,各自所得也就所余无几。”

  “是不是说,这个‘行动’是关系到某些人利益的一次纯粹的商务活动呢?”

  “要不然,”顾问庄重地说,“人家就会象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指控我国贩卖人口、我的朋友,那可是退回到中世纪黑暗时代。还有,您要记住,这个行动具有人道的性质:我们要把父母送还给子女,把子女送还给父母。对了,别忘记仔细查一查儿童集中营。注意以下的情况:我们手头有不少孩子的照片,这些孩子的父母都相当有钱,正在到处寻找他们。据我了解,这些幼小的居民来到集中营以后,外貌都发生了某些变化,有的地方与照片不大一样了。请您考虑到这一点。另外,在集中营的条件下,儿童的心理状态和记忆力都不如成年人那样稳定。因此,有的孩子虽然与照片相象,他所叙述的遭遇却和档案材料却对不上号。我们要让孩子牢记这些材料的内容,只有这样,在送交孩子的时候,他们的父母才不致马上发生怀疑。”

  顾问发现魏斯的眼光里有一种他不喜欢的东西,就板起脸说:“我认为必须提醒您一下,参与这次行动的某些人士,有足够的办法除掉任何一个敢于辜负信任,比如说,辜负象我现在对您的这种信任的人。”

  顾问随即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盖有印章并已签署的空白表格,递给魏斯看。

  “如果我们能找到共同语言,”顾问说,“那么在这张表格的一角就会贴上您的照片。那么也就不妨说,您将晋升为党卫队中尉,也就是一般的中尉军阶。元诗曾有严令:军官军衔只授予前线将士。这一点您不会不知道吧?”顾问以担保的口气说:“这一切将以最合法的手续办妥。”

  魏斯站起来。

  “帝国顾问先生,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愿意为您效劳。”

  “您真是个出色的小伙子,魏斯中尉先生,”顾问拍拍他的肩膀说。“迪特里希上尉对您的评价完全正确。您确实有自知之明。”

  这种夸奖语义双关,但在目前场合下魏斯愿意把它看成是对自己的高度评价,于是再一次对顾问报以感激的微笑。

  未婚夫的驾到并未使男爵夫人的仪表和举止发生什么改变。

  她没有浓妆艳抹地掩饰老态,譬如在打皱的皮肤上扑些香粉,在于巴巴的脸颊上搽点胭脂。她象平时一样穿得很随便,面部表情也是老样子——严厉而刻薄。

  谈起奥莉加,她的声调里流露出不满:“瞧这姑娘的派头,好象她的光临是给我赏胜似的。问她话爱理不理。坐在那儿,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我劝她去看看城堡,她拒绝了。向她介绍我的家谱,她竟放肆地说,在俄国只有专搞种畜繁殖的畜牧人员才重视谱系表。我对这个俄国女人如此耐心,可不是为了白忙一阵。”

  “您的功劳会得到情报局的重视,”魏斯提醒她。

  “您的情报局能帮我什么忙!”男爵夫人轻蔑地说。“要是给我另找一所收入多些的庄园就好了。您知道,现在我是自顾不暇。”说罢她吩咐魏斯:“去见您那个监护对象吧。她在客厅里。”

  听到开门声,姑娘转过脸来,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有些异样地望着魏斯身边的什么地方,目光中除了期待之外,没有别的表情。

  她问:“什么事?”

  “您是怎么了?”

  “唉,是您来了?”听口气她好象没看见是谁走进屋来,只是魏斯开口以后她才认出了是谁。

  魏斯提议到花园去散步。奥莉加断然拒绝。

  “我恳求您去,”魏斯加重了语气,坚持着自己的要求。

  “我就是不去。您要强迫吗?”

  “对,只好勉强一下。我必须同您谈谈。”

  魏斯在前厅里找到姑娘的外套,递给她。姑娘下楼时用手抓着栏杆。魏斯礼貌地让她先走,她却停住脚步,一定要魏斯走在前头。

  林荫道上的溶雪已经打扫干净。姑娘犹犹疑疑地迈着步子,眼睛并不看路,时而就从水洼里踩过,好象故意要把脚弄湿似的。她的脸上有一种忧伤、专注而又异乎寻常的表情。

  魏斯已据上旁边的一条小路,姑娘依然身不由主地顺着林荫道走去,直到魏斯招呼了一声,她才循着声音穿过一丛灌木朝他走来o

  魏斯停住脚,等姑娘走到跟前,慕地在她眼前挥了一下手。姑娘并不闪让,也役眯起眼睛,只是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

  魏斯知道,由于挨饿,人会一度丧失视力,不仅集中营里的囚犯,就是盖世太保用特殊方式审讯的那些人也会如此。这种失明来得很突然。

  姑娘显然没有看见魏斯,或许只能象透过雾气那样,依稀辨出他的轮廓。这时她感觉到魏斯注视的目光,连忙转过脸去。

  “尼娜!”魏斯果断地说,井扳住她的肩膀,使她的脸朝着自己。“尼娜,”他又叫了一声,“您的事我全知道了!”

  姑娘全身一缩,猛然挣脱魏斯的手,磕磕绊绊地沿着小路跑去。

  魏斯追上了她。

  “喂,”他命令道,“别干蠢事了!”

  魏斯仔细考虑过总部关于这个“奥莉加”的情报,认为他现在作出的结论是唯一正确的。

  他平心静气,满有把握地对姑娘说:“奥莉加随学院疏散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去了。您是尼娜。您的父亲还活着,谁也没有镇压他。现在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冒充奥莉加?您最好说实话。这对我和您都很要紧。”

  “要是我什么也不说呢?”

  “随您的便,”魏斯说。“那么您就继续冒名顶替吧。”

  “那么我现在是什么人?”

  “据我所知,您是一名德国间谍,祖国的叛徒。是吧?”

  “听我说,”她低声说,“您是否要我相信,您和别的德国人不一样?”

  “就算是吧……”

  “也许,您不过是……”

  “您不必乱猜,”魏斯劝她。

  “好吧,”姑娘难过地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的确。如果指挥部知道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已经毫无用处,他们一定会把您送回集中营。”随后魏斯又毫不留情加上一句:“谁需要瞎子呢!”

  于是姑娘向魏斯讲了实情。

  父亲确实把被镇庄的上校的女儿奥莉加领回家里。战争爆发后,尼娜在父亲任政委的部队里当卫生指导员。后来被俘。有个叛徒向德国人告密,说她根本不是政委的女儿。理由是,政委在前线待她很严厉,全无父女之情。叛徒听人说过,政委曾收留了一个被镇压的上校的女儿,于是认为尼娜决非政委之女,而是那个上校的女儿。叛徒如此向德国人告密,还补充说,姑娘的父亲曾任参谋长,是位著名的军事家。

  起先尼娜在审讯时对这些都矢口否认。后来同志们劝她顺着盖世太保,承认自己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奥莉加,并在所有证件上签上这个名字。

  她来到间谍学校,盼着有朝一日被派遣到后方,到时就用领到的武器打死同伙,然后逃走。

  姑娘讲完这段经历,对魏斯说,现在他可以把她交给盖世太保或自己来处随她。魏斯没有马上回答。

  他犹豫了。尼娜会相信他吗?如果尼娜知道他是谁,她能克制住自己的喜悦吗?经验告诉他,克制喜悦有时候比克制内心的痛苦和失望更难。

  他故意冷谈地说:“不出我所料,您是个冒牌货。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的任务只是陪您度假。请您记住:咱们之间只当没有这场谈话。一切照旧。您还是奥莉加。至于您的视力,请不必担心。我们找个医生,利用剩余的假期治疗一下。”

  “您自已也是冒名顶替!”姑娘得意地说。

  “怎么,您以为我们德国人中间就没有正派人吗?”他又含糊其词地说:“何况您又这么漂亮,使我自然而然对您怀有一种特殊的温情。”

  “温情!”姑娘轻蔑地说。“您决不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呢?”

  “而您又想让我做哪种人呢?”

  魏斯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请求道:“请您努力做您过去那样的人。行吗?”

  姑娘点点头。

  “您对男爵夫人也要尽量客气些。其实老太婆也不是什么可怕的老妖怪。她的殷勤好客对您还有用处。”

  “除此之外,您不想再对我说些什么吗?”

  “想说,可是我不能说。”

  姑娘哭了起来。

  “看,”魏斯生气地说,“您真没出息!”

  “只说一点点行吗?”姑娘恳求道。“我请求您!”

  “咱们什么也不行,”魏斯说。“一点也不能随便。明白吗?”他用自己的手绢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命令道;“笑一笑!唉,不要这样可怜巴巴的。要嘻皮笑脸。象您早先那样。对了。看来差不多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只提一个问题,”姑娘说,“就一个……”

  “说吧,只许一个。”

  “‘突击队员’电影院在哪儿?”

  “谢拉菲莫维奇大街,”魏斯大着胆子答道。

  “您知道吗,”她紧握着魏斯的手说,“我现在是多么幸福啊……”

  魏斯生气地打断她:“得了!得了!”

  他们回到屋里。姑娘客客气气地对男爵夫人说:“您的庄园真不坏,可惜有点荒芜了。林荫道上的雪没扫干净,我把脚都弄湿了。”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真遗憾,我看得不大清楚,眼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男爵夫人领她到楼上去换衣服。魏斯请顾问帮忙找个眼科大夫来,说上头拨给他一笔专款,可以支付情报局女特工在男爵夫人府上的一切开销。

  男爵夫人下楼来,问道:“她怎么弄成那样?”

  魏斯解释说:“这是常有的事。因为集中营的口粮中缺乏维生素。”

  顾问忿忿地说;“敌方太岂有此理!迫使我们来养活战俘。这个义务本该由我们的交战国来承担!”

  魏斯不假思索地答道:“为了让敌方的经济遭受损失,我们也把养活德国战俘的义务交给了他们。”

  “您的脑瓜儿可真灵,”顾问克制地冷笑一声。

  魏斯装作没有听懂这句讽刺话,转身对男爵夫人说:“苏联上校的女儿称赞您的盛情招待,并要我转告您,她们家族的男子都是军人,因此她很钦佩您的家系。她请您原谅某些失礼之处。”

  “对了,兰斯道夫先生刚才给您挂过电话,”顾问告诉魏斯,语气里含着敬意。“我让他放心,说您的监护对象一切都很好。我们顺便谈了一下我感兴趣的那件事。他要我转告您,他不反对您助我一臂之力。”顾问挤了挤眼睛。“您看见吧,官方知情人士对我是不吝支持的。”

  “我早就坚信这一点,”魏斯鞠了一躬。

  魏斯驱车去请医生,顺路去找了埃莉扎,了解到总部关于奥莉加的一些补充材料。材料与姑娘所述完全一致。尼娜的外貌特征也符合。

  总部建议魏斯试探一下原钟表眼镜刻印社的雕刻师巴巴什金。目前他在瓦利司令部替间谍们伪造证件。

  巴巴什金的女儿写给父亲的信日内将交给魏斯。

  医生为奥莉加作了检查。他说,只要抓紧治疗和加强营养,她的视力可望在两周内恢复。

  这位大夫是军医,但他欣然接受了魏斯送上的诊金,并把德国药换成了价格较贵,疗效较好的瑞士药。

  “主要的是,”医生说,“病人更需要营养和安静。而不是药。”

  俄国姑娘的失明唤起了男爵夫人的同情。这个性格乖张的老太婆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她甚至希望女客入在孤苦无助的境况下听天由命,好让她来发一发侧隐之心聊以自慰,同时也向顾问先生展示一下自己尚未让他领略过的一隅内心世界。

  男爵夫人说:“奥莉加就留在我这儿治病,要住多久都行。”

  老妇人完全沉缅于动人的回忆之中。她说还是在小时候,有一次管家奉命将一只刚生下的小猫扔进水塘,是她流着眼泪把小猫救了出来。

  奥莉加也在顾问心中唤起了同样的甜滋滋的怜悯之情。晚饭时,他援引圣经,大谈基督徒的神圣天职。他望着姑娘那不灵便的动作,眼睛都湿润了。姑娘的失明使他们觉得她更加楚楚动人,而这种情形照例是值得人一掬同情之泪的。

  男爵夫人既然留下了奥莉加,也就提议魏斯在此小住几日。

  男爵夫人宽宏大量地担当起一个瞎姑娘的庇护人,并为此而沾沾自喜。早晨,魏斯发现她不时投来疑惑而戒备的目光。她毫不客气地将魏斯拉到一边,于脆警告说,在她家里绝不容许对女客有任何不轨行为。

  一天过得真慢啊。

  晚饭是在一间很大的餐厅里吃的,点着蜡烛,取暖设备很差,四下潮得象在地窖里一样、墙上挂着撕坏了的织花壁毯,衬着雕花橡木板壁,高高的尖拱窗户上镶着彩绘玻璃,上面画着族徽——这一切使人仿佛置身于一座废弃的教堂。

  晚饭相当寒酸。

  男爵夫人安慰顾问说,元首是吃素的:不吸烟,不喝酒、还建议大家吃白莱丸子,喝矿泉水呢。

  顾问恳求道:“我的命没那么值钱,用不着为了长寿而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说罢便毅然决然地把手伸向酒瓶。

  男爵夫人让奥莉加坐在自己旁边,给她切肉,劝她多吃点。

  魏斯观察着姑娘,发现她的变化确实太大了。奥莉加脸色平静,笑容可掬。魏斯很为这种幸福的表情担心。当然,眼下还没有什么危险,因为这种神态可以解释为对主人的盛情款待和关怀备至的一种谢意。

  顾问的大酒杯一次次满上,他兴奋起来,探过身子对魏斯说:“记得在1930年,我到戈林家里作客。当时他在舍聂堡有一套中产阶级住的不大的宅子。他的第一位夫人是个很可爱的女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那天她请我吃的是豌豆汤。盛汤的盘子是粗瓷的,只值一个半马克。可现在呢,戈林先生是康采恩的大老板,赫赫有名的美食家。他的一套金餐具就值一座大庄园。可见搞政治的油水并不比摘财政的少。

  “男爵夫人说得对。元首饮食简单是人所共知的。他另有所好。记得元首在欧洲取得战果之前,他的办事人员在一位著名古玩家拍卖收藏品时,曾以九万金马克购买德费雷格尔①的一幅画。象元首这样的伟人,只有对不朽的艺术作品才肯花费重金。这一类作品的价值,每每超过工业界许多殷实之家的财产。元首曾向全国宣布,他在银行里没有户头。这话不假。因为每家银行为了自身财源茂盛,都把资助元首视为无上光荣。

  【①奥地利著名写生画家。——译者】

  “的确。元首酷爱艺术。他常常在写生画的技巧、内容和风格方面亲自对画家作出指示。画家若想自己的作品有销路,就得遵照这些指示。元首对音乐也象对绘画那样,有着明确而持久的爱好。他时常要人反复多次地为他演奏瓦格纳的《歌唱能手》。他对军乐评价很高。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莱戈尔的《快乐的寡妇》。这支曲子真使他销魂。他的亲随们最担心哪个冒失家伙当着元首的面说出莱戈尔娶了个犹太女人。因为这对元首不啻是一个悲剧,是他理想的破灭。

  “元首尤其敬佩帝国的某些巨 在金融和工业方面所展露的才华。这些巨率们的口号,就是十四世纪的韦尔汉尔·冯·韦斯林根男爵镌刻在盾牌上的那句座右铭:‘我,韦尔涅尔··冯·韦斯林根公爵,是众匪之骨,是上帝,仁慈和怜悯的敌人。

  “元首感到快慰的是,那些身穿常和服的德国大亨善于在世界经济领域中夺取地盘。例如,法本托拉斯集垄断组织和卡特尔之大成,取得了世界一些主要的化学公司和冶金公司的控制权,并且影响着它们的生产和研究工作。

  “早在战前,我们就用发明专利特许证及其他一些办法控制了多种重要战争物资的生产。但我们没有停留在这一点上,而是进一步维护自己的工业利益。德国公司在外国登记发明专利特许证的时候,把一些重要生产过程隐瞒下来,而且故意写错公式,一旦外国科学家想采用我们的方法得到合成产品,就会引起爆炸。

  “例如,扎尔茨曼和克吕格尔获得12096号发明专利权的制取染料的方法,曾使一些杰出的外国科学家伤亡惨重。这些科学家象是选中了布雷区去散步一样,结果都被炸死。”

  冯·克留格得意地对魏斯说:“象您这样年纪轻轻的情报局人员,真应该同我国大康采恩在这一类行动中取得的成就相比,——我并非想惹卡纳里斯海军上将生气——贵局的行动看起来只不过是海盗式的袭击罢了。可是我们这些穿黑色常礼服的人,只消用卡特尔的一纸协议,便能在经济会战中兵不血刃地占领大片土地。”

  “您自己在这场会战中赢得了什么呢?”魏斯问道。

  顾问懊丧地摆了摆手。

  “您听说过费布斯电影公司在战前破产的事吗?当时卡纳里斯先生向它投资几百万,把我也拉去当了股东。”

  “您答应得太轻率了吗?”

  “完全不是。仅仅因为卡纳里斯先生掌握一些材料,牵涉到我过去的某些活动。他不过是向我提供一种文雅的方式,好让我得到我感兴趣的某些文据。所以我也向这个公司投入了一笔巨款。”

  “是他强迫您赎买这些文据吗?”

  “不,这不过是保持我们交情的一种最明智而委婉的办法。”

  “您现在仍然是海军上将的朋友吗?”

  “当然。他是个纯洁无暇的人。即使破了产,也不肯向我重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材料,虽说他还保存着副本。他勇敢地承受了不幸。通货膨胀时期,他介绍我参与了蒂森老头的金融业务。”

  “您认识盖德先生吗?”

  “认识。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他把纳粹政治同他岳父的公司利益结合起来,路子走得对。情报局的工作经验一定能充实他在经济方面的专门知识,可以借此熟悉一下研究东方经济潜力的方法和各种手段。”

  整个晚餐时间只有顾问一个人滔滔不绝。男爵夫人和奥莉加几乎一直沉默着,也没有细听男人们在席间谈些什么。

  十点,男爵夫人叫奥莉加休息,吩咐魏斯把姑娘送到为她安排的房间里去。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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