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晚上,男爵夫人家里有一个不大的聚会。来了一些穿着考究的老式服装、上了年纪、温文尔雅的人物。

  他们和男爵夫人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不仅因为与她早年就是至交,情同手足,还因为他们也跟她一样,各人都有些田产,或者在可靠的企业中投有相当股金,享受着固定的收入。

  尽管他们年事已高,生活也有充分保障,纳粹分子上台后委以一官半职,他们倒也一个个欣然从命。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帝国新领导,乃是他们的爱国天职。看来这些人不无根据地认为,他们在君主时代的那些少壮理想今天不仅没有过时,而且被元首重新发扬光大,而元首的决心之大,心情之迫切,更是近百年来别的活动家所望尘莫及的。

  冯·克留格博士却对希特勒的这些优点表示怀疑。他说卡尔·兰普列赫特早在本世纪初就比元首更加雄辩地预言过:“血战胜利之后,世界必将日尔曼化。”

  客人们彼此无拘无束。只有在社会地位相当的人之间才能这样。

  克兰茨先生是个精瘦的高个儿,脖子细长,小脑袋梳得油光光的。他的左眼戴着单眼镜,这样一来,右眼就总是瞧不起人似的眯缝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枪骑兵部队服过役。克兰茨先生以精于相马自诩。大概由于这一点,他在克虏伯康采恩当上了劳动力管理局总监。

  克兰茨先生批评元首相当大胆。他说元首偏爱“古德里安这个暴发户”的摩托机械化兵团,而忽视了骑兵。他说古德里安吹嘘起坦克来,就象一个机器制造公司广告部的推销员,每售出一辆坦克便能从中得到一份好处似的。

  克兰茨在普鲁士有个养马场。可惜买马的主顾仅仅是警察,而不是国防军。

  古斯塔夫·克虏伯与元首有私交。1933年他创立了阿道夫·希特勒基金会,为发展冲锋队、党卫队、希特勒青年团等等组织向纳粹党提供过大量资金。克兰茨把元首看成克虏伯公司的债户,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克兰茨来到总督管辖区,是想在奥斯维辛兴建几座生产自动武器零件的工厂。为此,他立即要求党卫队领导人从集中营里拨给他一些体力最好的囚犯。

  他站在操场中央的高处,叫人驱赶着囚犯原地转圈,自己则用平时看赛马的望远镜观察他们。

  克兰茨把转了若干圈之后还能站立的人挑出来,抄下营号,吩咐将他们送往公司所属的一个专门集中营。然后他向党卫队财务部门缴款:每个有专长的犯人值四马克,没有专长的值三马克。加起来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额。

  克兰茨对他挑选的大多数犯人能否长期胜任繁重的劳动没有把握。因此,他在合同中特意加入一个附带条件:体弱者一经淘汰,应由集中营管理处负责继补新人,但不再追加付款。

  这个附带条件来之不易。必须给当地党卫队领导人送些钱才行。送钱是不能报销的。克兰茨另有专款应酬这一类事情。他认为这笔交易非常合算,因为于各种活的犯人死亡率都很高,预计每搬运和埋葬一具尸体,公司平均要破费三十至五十马克。

  业务上的一帆风顺使克兰茨先生踌躇满志。他是男爵夫人家最受欢迎的客人之一,因为他在这儿唯一的想法就是讨大家喜欢,对谁也不得罪。

  另一位客人希克先生,在法本托拉斯方面某个组织内供职。这个组织富有竞争性,很早就在此地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尽管如此,克兰茨依然善意地同他开开玩笑。

  和克兰茨相反,希克先生是个大胖子,腿很短,脸上皮肉松弛。他老是显得忧心忡忡,即使在男爵夫人家作客也是如此

  在康采恩的化工厂里干活的,除了囚犯外,还有被押送到波兰来的许多欧洲国家的公民。希克先生想依靠囚犯的奴隶劳动来增加生产。他公平地认为,从集中营挑选劳力的优先权应属于法本托拉斯。因为该公司早在克虏伯康采恩的人员涌来之前,已经在奥斯威辛创办了自己的企业。希克先生一想到这里就要恼火。但是他知道元首对古斯塔夫·克虏伯感恩戴德,所以也只好捧办克兰茨的办事能力,把对克兰茨的不满隐藏在虚请假意、滔滔不绝的奉承话里。

  在这些可敬的客人当中,有一位著名的慕尼黑内科医生维尔特沙夫特教授。他在奥斯威辛某个集中营里专门用一个区段的犯人作医学试验。由于工作的成绩,他被授予党卫队少校军衔。但是他当老百姓当惯了,从来不穿党卫队制服。

  教授有一条红毛达克斯种小狗,名叫阿玛丽娜。教授对它关怀备至,同它形影不离。他亲自动手给狗洗澡,晚上让狗挨着自己睡在被窝里。

  他有一张肉墩墩的睑,肿眼泡,一对和善的浅褐色小眼睛。

  他说:“战争能使人类外科医术进入鼎盛时期。过去这只是一种设想,今天变成了现实。现在医学界有极好的条件来研究人类的肌体,这是最大胆的学者也没有梦想到的。”

  希克先生对教授的行为略知一二。早在1941年3月,帝国首脑人物希姆莱就首先打算在上西里西亚的奥斯威辛附近建设一座属党卫队管辖的合成油脂工厂。但是戈林不想让党卫队对帝国经济发生太大的影响,就设法搞垮了希姆莱的计划,并把建筑工地移交给法本托拉斯。

  希克看过这家工厂的医学说明书,即关于加工材料所含油脂物质成分的原始资料,从中知道了他们打算用什么材料来生产合成油脂。希克愤怒了。但这并非由于他信奉基督,而是因为他毕竟懂得;生产合成油脂的原料应该是矿物,而绝不能用什么有机物!

  教授更富有成效的试验,是三度烧伤、人工出血和长时间冷冻的试验。

  他的试验品来自青年集中营和儿童集中营,身体都很虚弱,往往坚持不到全部试验项目的结束。尽管如此,教授得出的一系列综合结论业已有所创新。因为历史上还未曾有谁仅仅为了测定人体忍受极端痛苦的能力而不惜采用如此惨无人道的手段。

  不管怎么说,维尔特沙夫特教授仍然不失为一位好医生,一位出色的保健大夫。他时常向朋友提出忠告,劝他们好好保护人最珍贵的东西——健康。他对自己的贵体倒毫不在乎,嗜酒贪食,吸很冲的雪茄,并且因为是个光棍,孤孤单单,对女性倒也很不挑剔……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些体面的德国家庭常常把飞行员待为上宾,而不论他们的出身和军衔如何。如今,飞行员的位置被军事情报局人员取代了,因为这些黑衣骑士身怀秘密战的绝技,神秘的使命为他们罩上了一道诱人的光环。

  男爵夫人把约翰·魏斯介绍给客人。男宾们意味深长地同他紧紧握手。长相还颇年轻的希克太太更是对他嫣然一笑,羞羞答答,很有点意思,弄得魏斯刹那间难为情起来,竟不能马上回答她提出的问题:“请问,您很早就献身于如此浪漫而惊险的军事情报职业吗?”

  他迟疑了一下,谦逊地答道,据他看,一个优秀的德国情报人员一般从童年起就有这种志趣了。他象是顺便提起似的,对男人们说,高级军衔只会给情报局人员带来某些不便,因为情报员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该以外部特征吸引别人的注意。

  大家立即同意了他的看法。

  魏斯同克兰茨先生大谈赛马。他所运用的知识是在狄那莫练马场上从自己的教官——红军第一骑兵军的老战士那里学来的。

  他同希克先生则谈论化学的作用。亚历山大·别洛夫从前喜爱化学。他在褐煤加工方面的知识使希克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魏斯关于古埃及人业已采用头骨环锥术的一番话引起了维尔特沙夫特教授的兴趣。——这话他是从列宁格勒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讲解员那儿听来的。

  魏斯早就发现了一条对他很重要的、有趣的规律。这里的德国人,无论他们担任什么职务,属于哪个团体,对各自从事的活动以及本部门的上级人物一概讳莫如深。但是对于局外的一切人和事,他们却津津乐道,消息灵通。

  比如,关于军事情报局领导人的情况,他从盖世太保那里比从本局人员那里听到得多。同样,情报局同僚们披露的盖世太保内幕,也是任何一个盖世太保人员决不敢启齿道及的。

  集中营管理部门的党卫队人员,把他们向德国几家最大的康采恩提供劳动力,以及各公司为此向党卫队财政管理局缴纳巨款等事,通通告诉了魏斯。上述各公司的特派员则经常向魏斯抱怨党卫队有关部门。

  总之,魏斯在这儿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乐意把自己相当了解的别部门内幕情况介绍给他。这种行为不担什么风险,因为法规条令里都没有替别人保守机密的规定。

  魏斯成功地利用了这种机会。

  他从集中营管理人员那里得知要兴办什么工厂,又从各公司人士那里听说要新建什么集中营。各公司把集中营视为奴隶劳动力的来源,他们或是就近建立新工厂,或是让党卫队领导人同意将新的集中营设在现有工厂的附近。

  男爵夫人的每一位客人都引起魏斯的兴趣。不妨说这是一种科学上的兴趣。和这些人匆匆一面之缘就会使你明白,他们是多么完满地体现着拿生法西斯主义的那种社会制度的本质。

  在男爵夫人的客人当中,魏斯真正从内心感到兴趣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化学工程师卡尔·布德戈弗特。此人曾在法本托拉斯人造橡胶厂的建筑工地上任职。

  布德戈弗特是生产德国紧缺物资——合成橡胶的高级专家,是帝国不可多得的人才。故而他为人独立不倚,相当放肆,知道人家未必敢动他一根毫毛。

  他头发灰白,脸孔却显得颇为年青,有点神经质,易怒,喜欢发偏激而尖刻的议论。

  人家问他住在哪儿,他就回答说:“糟糕透顶的外省小城奥斯威辛。但是它将成为世界著名的贩奴中心。”

  “卡尔,您最好说说,您打算对科学做些什么新贡献呢?”维尔特沙土特教授问他。

  布德戈弗特冷笑一声:“写一部著作,论勒紧的制服领子对士兵视力的影响。”

  “这是个医学题目,”教授笑了笑。“您真会开玩笑,卡尔!凭您的聪明才智,”他献媚地说,“早该为帝国做出独特的贡献了。”

  “教授,”布德戈弗特立刻回敬道。“我愿意为您效劳。您是否想要一种酸溶剂来处理那些被您弄死的婴儿呢?这可以大大地节省燃料!看样子,您把他们都弄到火葬场去,是吗?”

  “您喝多了。再说,我的病人当中根本没有婴儿。您总是言过其实。”

  “您的意思是,我说得还不够?。

  “得了,卡尔!我们是各干一行。”

  “但是各有各的干法。”

  教授似乎没听见后面这句话,只顾殷勤地把布德戈弗特手里那只小口大肚的杯子斟满白兰地。

  工程师不由喝了几口,塌陷的鬓角上渗出了汗珠。他望着希克先生,问道:“希克先生,您知道我们工地上怎么惩罚战俘吗?”

  “如果不是蓄意破坏,就把他绑在架子上,鞭打身体上柔软的部位,不够二十五下决不放开。”

  “谁来计数呢?”

  “当然是犯事人自己。”

  “如果他挨了十下,十五下就失去知觉呢?”

  “休息一会儿再打。”

  “谁接着数呢?”

  “还是他自己。”

  “一个稍稍恢复知觉的人是无法计数的。”

  “自然了。”

  “那么就打死为止吗?”

  “土兵只按命令行事,”希克提醒说。“犯事人必须自己计数。要是他不行使赋予他的这种权利,那就只能怪他自己了。”希克不高兴地问道:“难道您上学的时候没挨过打吗?您父亲也没抽过您?真是怪事!”

  为了防止布德戈弗特大发雷霆,魏斯劝他到花园去散散步。布德戈弗特也知道自己太冲动,有点不好意思,就一口答应了。

  花园里矗立着几行树,枝条经过修剪,显得光秃秃的。小路结着一层冰壳。天上挂着一弯凄苦的残月……

  布德戈弗特的脸显得很白,几乎和他的头发一样。

  他用绝望的口气对魏斯说:“您真想象不出集中营是什么样的活地狱!……”

  “为什么想象不出?”魏斯冷笑着说。“您显然忘记了我的职业吧?”

  “您不是盖世太保吧?”

  魏斯答道:“按信仰来说——不是。”

  布德戈弗特兴奋地接着说:“您说得对。我们中间有些人不干盖世太保,但是思想方法和盖世太保一模一样。”

  “您指的是他们?”魏斯朝屋子那边点点头。

  布德戈弗特问道:“我说奥斯威辛是贩奴中心,您觉得这话不对吗?”

  “我想您说错了。”

  “为什么?”

  “别处也有集中营区,而且规模也并不小。”

  “哦!”布德戈弗特兴冲冲地大声说。“经您一提醒,我想,您并不指摘我说的那些话。”

  “正相反!我不过认为您对那个城市的评价不大确切罢了。”

  布德戈弗特抱怨起来:“我住的那家旅馆里,挤满了各家公司派来的人。他们都是来搞劳动力的。因为我住久了,简直和土著居民一样,他们就来找我出主意。集中营管理处卖给他们的人往往在路上就死掉一半。这种交易亏本事小,还会在财务上带来某些麻烦。”

  “会怎么样呢?”

  “唉,您怎么不明白!”布德戈弗特火了。“这样一来,在什么斯蒂涅斯、符利克、博尔济格等公司的账簿里,就要记上一笔用现金买几十万具死尸的账了。”

  “这和您有什么相于呢?”

  “怎么不相干!此地很早就设有‘法本’的分公司。现在康采恩劳动力管理局的人为了隐瞒这笔亏损,采用了一套特殊的记账方法。”

  “这就是说,其他公司的人对商业道德问题感到忧虑了?”魏斯问。

  “对。因为这显然是犯罪,大丑恶了。”

  “这可是经过帝国政府批准的,是合法的。我还听说,甚至规定了固定价格,防止有人做人口投机买卖。”

  “您这话当真?”

  “这种事还能开玩笑?”魏斯反问道。“我不过说,我们德国人使买卖人口合法化是确有其事,这种法律和人类一般的法律不大一样。”

  “可是全人类都会恨我们!”布德戈弗特绝望地大声说。

  “您认为,我们这些德国人都该恨吗?”

  “在其他民族看来,是这样的。”

  “不过,您刚才的话恰好证明德国人也不都一样。”

  “您是否想问,我是怎样的德国人?—”

  “您已经说了。”

  “我还没有说完,”布德戈弗特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在工地上有一些看管战俘的德国工人,他们不顾自己也可能变成囚犯,总是尽量帮助那些战俘。您知道,这些工人是经过盖世太保严格挑选和审查合格的,是最可靠,最忠于帝国的人。可是不久前其中的一个被处死了。因为他帮助一些犯人逃跑。其实不光他一个人帮了忙。逃跑的人被抓回来后,并没有出卖任何人。这件事使我们那儿所有的工人心里不是滋味。”

  “为什么?”

  “那还用说!俄国人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可以说出几十个德国人的名字来报复我们,因为被供出来的人无疑都要被处死。可是他们没有供出一个人。他们逃跑时打死了卫兵,对我们的两名工人只是绑了绑。”

  “看来,这就是苏联人所说的无产阶级团结精神吧?”

  “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不过现在据我推测,我们的工人当中好象成立了一个帮助俄国人的秘密组织。”

  “您看我是军事情报局的人,才跟我说这些吗?”

  “不,绝不是。我只是觉得您……”布德戈弗特欲言又止。

  “您觉得什么?”魏斯板着脸问道。

  “只是觉得,您不大喜欢男爵夫人的这班客人。”

  “您说错了。”

  “不,”布德戈弗特肯定地说。“我没有错,而且我可以告诉您;我更喜欢我的那些工人,而不是这帮先生们。”

  “您不该喝这么多酒,”魏斯温和地责备他。“更不该在酒后对别人这么直言不讳。”

  “听我说,”布德戈弗特非常兴奋,“让他们都见鬼去吧!”他把手一挥。“咱们现在就到奥斯威辛去。我要让您认识几个出色的人物。一个是教师,另一个和我一样,也是搞化学的。他们都是真正的德国人,不是褐色分子。”

  “还有别的颜色,”魏斯闪烁其词地说。

  “什么颜色?”布德戈弗特问,随即恍然大悟,坦然地说:“不,他们绝不是赤色的。您以为我会同情赤色分子吗?绝不会。我的朋友们也和我一样,只不过为日前的种种事情感到羞愧罢了。”

  魏斯说:“现在有兵工厂的地方空袭不断,请我到那里去就好比上前线作客。”

  布德戈弗特狡黠地笑笑说:“您别忘了,法本托拉斯不只是代表日尔曼帝国的利益。美国空军不会轰炸我们的车间。否则就等于轰炸他们自家的杜邦化工厂,双方都得蚀本。”

  “那么英国人呢?”

  “我们各个厂共有两千名英国战俘在做工。盖世太保曾经故意放跑两个英国人,让他们去告诉邱吉尔;千万不能炸自己人!”

  “太妙了!”

  “‘法本’的董事会里有些聪明人。如果德国打赢了,美国股东可以正大光明地得到自己的一份。要是打输了,‘法本’康采恩在大洋彼岸的合股人也不会少分一个子儿。对他们大家来说,战争是无所谓打输的。”

  “对您来说呢?”

  “对我吗?”布德戈弗特不由地紧跟着问了一句。看来新鲜空气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他急忙说:“我们回屋吧,冷得直哆嗦呢。”他问魏斯:“我向希克道个歉,不算太丢人吧?”又辩解似的加上一句:“他干卑鄙勾当是家常便饭。”

  魏斯没有回答。

  男爵夫人在烛光下和客人打扑克。

  布德戈弗特到底没有向希克道歉。他握握魏斯的手,再次邀请魏斯到奥斯威辛去找他,就坐车走了。

  男爵夫人对魏斯说,她一定象先前那样殷勤招待被俘的俄国上校女儿。过不一会儿魏斯也就返回了瓦利司令部。

  男爵夫人家里还有一位客人,几乎自始至终谦逊地保持着沉默。他的外表普普通通,除了口音有些生硬之外,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他已有一把年纪,秃顶,大腹便便,穿一件老式长襟上装和肥大的条纹裤。他雪茄烟不离嘴,好象吸烟是一件赏心乐事,所以谁也不想妨碍他这种享受。

  魏斯发现,每当客人们发表什么露骨的议论,男爵夫人总是不安地望望这个人。直到他昏昏欲睡地垂下浮肿的眼皮,她才稍微放下心来,然而仍执意要改换一下话题。

  魏斯向卡尔·布德戈弗特打听此人,卡尔漫不经心地说:“施密特先生是汉堡商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生产合成材料的新工艺特别感兴趣。可是我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法本’的职员都曾具结保证:一切涉及生产之事绝对保密。”

  “也许,他的背后有某个竞争的公司吧。”

  “‘法本’没有竞争者,”布德戈弗特满有把握地说。

  有一次,这位施密特先生请魏斯开车送他去华沙。上车后他不坐在魏斯旁边,而是坐在后排位子上。

  “看样子,是个优柔寡断的人,”魏斯心里想。但是他错了。一路上施密特不停地和他交谈。谈话的方式比较单调;施密特问,魏斯答。施密特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看得出,魏斯的这位旅伴急于知道军事情报局组织机构的情况。这是一种专业上的好奇心。

  魏斯警觉起来,便搬出和情报局无关的占领区宪兵队的组织系统,向施密特先生一五一十地介绍一番。显然,施密特先生对这种情报也来者不拒。

  到了华沙,施密特没有在旅馆下榻,而是住在一个合家侨居英国的波兰大地主的城郊别墅里。后来魏斯又发现,现居别墅的地主亲属和仆人们对施密特百般关照,觉得此事非同一般。

  施密特请魏斯到他房里喝白兰地,以父辈的口吻问起魏斯过得如何。

  魏斯略略应酬数语,话题就转到了战争方面。

  施密特象是无意间问起魏斯,他对在英国海岸登陆失利的“海狮”战役作何评价。

  魏斯说,看来“海狮”战役的意图是要威吓一下英国人,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英国人错在不帮助德国打仗,而是打德国。

  施密特兴奋起来,同意魏斯的看法。他说,英国一些高级人士也持这种观点。谁叫邱吉尔独自去轻举妄动!

  魏斯慎重地问他:英国果真有这种看法吗?施密特笑笑说,除了帝国领导人,别人也清楚这一点。如果英国也有德国那样强大的秘密警察系统,能够果断地摧毁国内一切左派组织,那么赫斯使命①也就大功告成了。

  【①指纳粹党副领袖鲁道夫·赫斯于1941年5月10日私自飞往英国议和一事。——译者】

  施密特接着说,英美同盟的基础并不牢固。谁都知道,一家美国公司持有蔡斯的发明专利特许证,生产一种轰炸瞄准具。该公司借口对蔡斯负有义务;拒绝向英国空军提供这种瞄准具。

  “要是英国人能有很多这样的瞄准具,他们轰炸德国城市就比较有效了,”施密特说。“奥斯威辛的两千名英国囚犯当中,不少人是在德国领空被击落的飞行员。这并不奇怪,因为英国瞄准具在技术上不够完善,他们投弹时只能飞得很低。”

  这时施密特带着几分伤心的样子说,就是在德国本土,大康采恩也是凭借权势压制小企业主发展经营,使他们面临破产的威胁。譬如他施密特先生本人,就打算开办一个专为小公司提供各种技术咨询的事务所。但是刚一开头就遇到了很大困难。这些困难与其说是战争造成的,是由于发明家在战时要受到保安部门的控制,倒不如说是大康采恩进行掠夺的结果。因为它们把持着与自己生产无关的许多项发明专利权,以此压制小公司,阻碍小公司的发展。

  施密特痛心地列举了他未能获得专利特许证的一些德国发明项目,如:对飞行员的自我感觉和战斗力有良好作用的特殊芳香剂;用泥炭制作护壁板;用发酵的锯屑生产面包(专供欧洲占领区居民食用);将烟草废料加工成纸张用以印刷钞票;用铁丝网、皮革和橡胶压制靴掌,等等。只要正确地组织生产,这些东西能赚很多钱。但是……施密特把两手一摊,苦笑着说:“都被大公司夺走了。现在我只好另找出路。”

  “唉,这种事情我帮不了您的忙,”魏斯遗憾地说。一边暗暗记住施密特提到的各项发明的特点(这些项目不久前都见过报)。然后他关切地问道:“施密特先生,您大概花了不少精力才打听到这些项目吧?”

  “岂止是精力,主要是钱啊,”施密特伤心地点着头,叹了口气。“跟行家打交道只好慷慨解囊。您知道,他们全都要英镑,不要帝国马克。”

  “硬通货嘛,”魏斯说。

  “对,”施密特说,并劝魏斯:“有机会的话,建议您也弄一点。”

  魏斯耸耸肩膀,再次遗憾地说:“唉,很可惜,这种事和我无缘……”他迟疑了一下。“不过,我认识一个人……您知道,在军队里,每个排都有一只专用箱,任何一个军人都可以把技术建议投进去。现在军队里有不少知识分子,由于种族不纯或不太可靠,只能当个列兵。他们往往提出一些很有价值的建议,并且为此受到奖赏,或是得到休假,或是提升为上等兵,甚至军士。我那个熟人所在的单位,就是负责处理以上各种建议。也许您能用得着他?”

  施密特扫兴地耸耸肩。

  “很难说这些对我有什么用处。不过,您若把我介绍给您的朋友,我还是很感激的。”

  “不是朋友,是熟人,,魏斯说,“而且只是一面之交,在娱乐场认识的。”

  魏斯就此向施密特先生告别。施密特邀请他下回再来,魏斯答应了。

  魏斯当然不会放过这种交往机会。多结识一个人,不论交情如何,都有助于他更好地了解那帮涌到波兰来经商牟利的德国人。这些德国人几乎都和军事部门有点瓜葛,其商务活动的成败往往直接取决于德军机关的态度,所以他们也就成了魏斯的一个情报来源。

  但是,施密特似乎与一般商人不同。他身上有某些可疑的东西。他跟男爵夫人家其他客人不一样,始终摆着一副老成持重、不慌不忙、似睡非睡的样子。可他的眼神却与此很不协调——即使当他叼着雪茄假寐时,他的眼睛也是全神贯注的。进餐时他用苏打水把烧酒冲淡,这一点也不符合德国人的习惯。

  这位富商自称经常外出旅行。可是为什么在他房里摆着几只崭新的德国硬化纸板手提箱,还有一只同样是很新的放化妆品和刮脸用具的小箱子呢?施密特的用品摊放在桌椅上,为什么其中没有一件外国货?魏斯知道,有钱的德国人向来认为外国货比本国货好。还有,他俩刚走进房间,施密特就如释重负地脱下那双挺新的高腰皮鞋,穿着袜子走路:他竟没有一双室内穿的便鞋。

  施密特换家常便服时,魏斯发现他体格强壮,肌肉发达,身上有两处陷进去的圆形伤疤,好象两块有凸纹边缘的硬币——这是左轮手枪的弹痕。总督管辖区早有禁令;人们只准使用功率较小的所谓“民间”收音机。然而施密特的床头柜上却放着一台用毡子蒙着的多灯收音机。

  魏斯决定在最近期间查询一下这个汉堡商人的来历。

  兰斯道夫不久前才从柏林飞回来。这会儿正捧着本书躺在沙发上休息。他眼不离卷地听完了魏斯的报告,夸奖道:“您的想法很好:利用您同男爵夫人的交情。给我们这位当特工的俄国姑娘留下一个好印象。您看此人如何?”

  魏斯含含糊糊地说,目前她的自我感觉不错。

  “我是问您:您是否相信,她答应为我们工作,真是想替父报仇吗?”

  魏斯看见兰斯道夫的眼睛眯起来,好象通过表尺缺口似的从书页边缘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副严厉的表情仿佛一个人瞄上了靶子,准备将对方击毙一样。

  魏斯知道,在眼前的场合下任何微小的作态都是极端危险的。于是他果断地说:“不,我不相信。——

  兰斯道夫放下书本,面带微笑,眼神变得温和了。

  “我也不相信,”他说。“倒不是因为盖世太保设法向她灌输复仇意识——他们显然已经这样做了。我不相信她,是因为最近我去过第三科,在审讯几名即将处决的俄国人时,发现了一条很有趣的规律。

  “审讯中,反间谍人员谈到俄国人生活中的某些阴暗面,竭力要他们确认事实或加以补充。但是。尽管审讯人员已在苏联报刊上看到过有关报道,这些俄国人还是一概否认。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否认吗?他们有一种观点:在敌人面前家丑不可外扬,否则就是对苏维埃尊严的侮辱。他们坚信这些阴暗面是暂时的现象。”

  “您精通心理学,兰斯道夫先生。”

  “不,问题不在于心理学。这是俄国年青一代的特征。我们那个女特工和他们一样,也在对我们撒谎。甚至人家逮捕了她的父亲,她还确信这只是司法上的一次错误,而不是别的。”

  “不过,总有什么人对镇压她父亲负有直接罪责,而她也很可能想报仇雪恨。

  “共产党人反对恐怖行为。”

  “她不是出于政治动机,只是出于个人……”

  “您别瞎说了,”兰斯道夫打断他的话。

  “不,不是瞎说,”魏斯分辩道,口气很坚决。“她任性,幼稚,病态心理。中途把我的钱扔到马路上。在饭店里差点跟一个花花公子把我甩了。总之,她是个歇斯底里的人。可是在男爵夫人家里她倒显得十分庄重,就象个大军事家的女儿。”

  “这真有意思,”兰斯道夫沉吟着。“喜怒无常再加上兴奋敏感……”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您晓得东莨 硷加上安眠药对人体有什么作用吗?”

  “要是我没有弄错,这种药剂首先是在范德吕贝身上应用成功的?”

  “也许是,”兰斯道夫说。随后又严厉地加上一句:“不过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魏斯恭敬地把头一低。

  “这么说,您明白了我的意思?”

  “完全明白,”魏斯答道。接着又难过地说:“看来,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为什么?”

  “您要用一种药剂来代替我。”

  “哦,是这样,”兰斯道夫笑了笑。“好吧,您认为需要的话,就继续观察那个姑娘。魏斯,现在您可以走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魏斯喜出望外的是,兰斯道夫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这里面包含着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兰斯道夫的特别信任。看来魏斯不仅没有失掉这种信任,反而使它变得更加巩固了。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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