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魏斯突然接到去伯尔尼的命令。古斯塔夫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一边说:“您要绝对服从这个人或者他为您指定的另一个人。他的安全完全由您负责。所以您得查明是否有人在监视他。采取一切手段除掉监视者,不管这个监视者是谁。也可能盯梢的是整整一个小组。即便如此,我同样借重您的勇敢,”古斯塔夫肯定地说。“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您能活下来,就不必为前途担忧。即使瑞土法庭以杀人罪判决您死刑,我们也可以不费多大力气使您获释。瑞士政府十分清楚,元首当初认为不必占领这个国家,是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这个国家过去和将来都为我们所用,服务于我们的目的。”

  “不要忘记,那些盯梢的家伙也会接到同样的指示来对付您。我想您是聪明人,一定明白这些人并不是我们的交战国派来的特工。您要小心谨慎地应付我们的这些同胞。再说一遍: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是哪方面的,时刻记住我上面说的话。”

  “您会领到一大笔英镑,”古斯塔夫笑笑说。“不过请放心,由于您这次任务很重要,钞票都是伦敦金库的真品。您不是受过伤吗?可以到那边去治疗一下。多给大夫点钱,他会找出毛病给您治的……”

  拂晓,汉莎航空公司的运输机将魏斯我到苏黎世。当天他乘一列柴油机车牵引的特快列车抵达伯尔尼,在一家旅馆下榻。他随身带着荷兰护照和德国流亡侨民的证件,但旅馆看门人和瑞士警察都没有要他办理登记手续。

  伯尔尼是座气氛安定、令人神往的城市,数百年一直诸事顺遂,仿佛是个自然保护区,脱离于战火纷飞的世界之外。老百姓的生活方式还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那个样子。

  这里官吏聚居、使馆林立,也是情报机构和特务间谍赝集之地。各国谍报人员尽量模仿伯尔尼市民那种慢条斯理、拘礼客套的风度,象他们一样珍惜每一个瑞士法郎——这是当时世界上最稳定的货币。

  魏斯向旅馆租了一辆老式双座菲亚特牌敞篷轻便汽车,在城中慢慢行驶。他对大小街道都很留心,倒不是为了观赏市容,而是以防万一,在保护那个人的时候免得遇到麻烦。魏斯不久就发现了那个人。他正在观赏十四世纪建成的伯尔尼古代市政大厦。

  这是一个贵族模样的老头儿。他的游伴是个年轻女人。老儿头操一口流利的法语,很容易被人当成个法国人。

  在古斯塔夫给魏斯看过的那张照片上,老头儿蓄着一撮希特勒式的短须,现在他却留起了长得多的德皇式的翘胡子。斯大林格勒战役以后,许多上了年纪的柏林人蓄起了帝制时代的老式胡须。

  魏斯停住车,也开始观赏市政大厦。等老头儿和女伴走过来时,他故意大声地称赞这座古老建筑。

  老头儿注意望望魏斯的脸,看来他也熟悉过魏斯的像片。他咬咬嘴唇,微微一点头。这个动作并非暗号,显然是他同别人打招呼时的傲慢习气。他两眼瞧着别处,随口说:“如果您不想欣赏这座古代建筑,何必勉强自己呢……”

  这个人就是元首授权同杜勒斯会谈的霍亨洛厄公爵。魏斯后来知道公爵在这里并没有受到任何方面的威胁。卡纳里斯和舒伦堡派魏斯到伯尔尼,是想让公爵明白:他们已经了解他此行的意图,所以叫一名特工来当他的体面保镖。

  但杜勒斯说过,他宁愿接待“一些更有前途的党卫队人士”。根据古斯塔夫的吩咐,魏斯需要关照的对象,正是这种“有前途的人士”。

  晚上,魏斯来到美国公使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在这里遇见了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少校穿着便服,脸孔消瘦,忧心忡忡。看到他这副模样,魏斯实在不想对这位从前的上司表示过分的恭敬。魏斯悄悄走到少校背后,拍拍他的肩膀。施泰因格里茨身子一缩,急忙将手伸入衣襟。

  魏斯捏住他的手。施泰因格里茨抬眼一看,不禁笑逐颜开。

  他们不分彼此地交谈起来。魏斯知道施泰因格里茨一定会打听他为何来伯尔尼,就装作不满意的样子对少校说,他这次的任务枯燥无味,纯粹和钱财打交道。

  施泰因格里茨表示同情:“瑞士可不是我们推销假钞票的地方。”

  魏斯沮丧地说:“命令终归是命令。”

  施泰日格里茨好象沉入了幻想。

  “我们的人在意大利把德国造的英镑兑换出去.购进了大批珍品。真是一笔好生意!”

  “你近况如何?”

  ‘不是看见了吗,”施泰因格里茨答道。“窗下观行人。”

  “观那些走进美国公使馆的人吧。”魏斯一笑,俯身对他说:“我认为,贵部门也应该在英国大使馆旁边设这样的岗哨。”

  “美国人是混蛋,不要脸!”施泰因格里茨恶狠狠地嘟嚷道。“他们想搞掉卡纳里斯,就在报上说他参加了反元首的阴谋。这是美国谍报机关的挑拨。可是英国人也礼尚往来,发表了一大堆文章骂我们的海军上将,呼吁在战后把他作为一个恶棍处以极刑。”

  “新帐老帐一起算,朋友们都来帮忙了,”魏斯用不容争辩的语气说。施泰因格里茨只好不作声。

  少校胆怯地望望四周。

  “你也变得太自信了。”

  “受了顶头上司的传染嘛。”

  “是呀,”施泰因格里茨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这位陆地上的海军上将现在日子不好过。不过他还能东山再起……”他悄声说:“朗格本在他面前说漏了嘴:盟国不相信元首,正在物色一小批有教养、有头脑、可以信赖的人,例如象党卫队全国总队长希姆莱那样的人。”他沉吟道:“其实在大洋彼岸的人里面,杜勒斯对我们最为友好。据说他愿意接受德国实业界想在欧洲发挥主导作用的要求。”

  “不错,”魏斯说。“他不希望英国在战后成为欧洲最大的强国。”

  “这么说,事情还不是那样糟。”施泰因格里茨说罢忽然一整眉头,表情变得很不自然。“原来你是在搞政治情报。”

  “打开窗户说亮话,”魏斯板起面孔说,改称对方为“您”。“我知道会在这儿遇见您。您执行的任务我也了解。”他冷笑一声。“咱俩的使命不同。您是卡纳里斯的人,而不是希姆莱的人。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我认为有责任提议你我保持中立。”

  “中立’!”施泰因格里谈感到惊讶。“请说说看,这太妙了!”

  “只有这样,我们的人才不至于失手把您干掉,”魏斯郑重其事地说。“军事情报局的人早就不该到他们吃不开的地方去了。”

  施泰因格里茨脸色灰白。

  “这么说,希姆莱不肯宽恕我在英国那一段旧事……”

  “事情明摆着,”魏斯说。“当时卡纳里斯仗着同海德里希有交情,才救了您一命。至于希姆莱,他对海军上将可没有一点儿好感。”

  “是的,”施泰因格里茨沉吟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掉我。”

  “那么,如果您愿意协助他手下的人,让这个人在报告中把您的功劳提上一笔,情况会怎么样呢?”

  施泰因格里茨踌躇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邱吉尔对霍谢尔说,在政变取得成功之前他不能承担任何义务。如果发生政变,新政府又拥有足够权威的话,那时候自有变通之法。英国人没有忘记,敦刻尔克惨败之后卡纳里斯帮了他们多大的忙。当时他向元首呈交一份报告,极力夸大了英国的防御能力,大大贬低了俄国的力量。英国人感恩戴德,一定会在新政府中为他争个席位。此外,军界的一部分人会支持海军上将。”

  “请听我一言,”魏斯故意忿忿地说。“新政府里有没有希姆莱、戈林、卡纳里斯,还是元首继续干下去,这和你我无关。你们最好别管这些事。”

  “你说得对,”施泰因格里茨说。“不过,如果硬要扯上我呢?”

  “从前派您出境对付过某个大国的时候,各种关系都是清楚的,”

  “是这样,”施泰因格里茨点点头。

  “而现在呢,”魏斯说,“如果您来反对英国或美国,就有人开枪干掉您,不是别人干,是自己人,替美国和英国效劳的那些人。”

  “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施泰因格里茨苦恼地问。

  “我刚才讲过:您肯帮忙的话,我对您恪守中立。”

  “这不是公平交易,”施泰因格里茨说。

  “我的全国总队长同您的海军上将本来就不平等。海军上将的战船也许最近就要划入保安局的编制,当然,除了他本人。”

  “现在有这种传闻,”施泰因格里茨闷闷不乐地说。

  “怎么样?”魏志问。

  “听着,”施泰因格里茨整个身子猛地转过来对着魏斯。“如果我接到命令,遇到象你这样的人挡道就干掉他,那会怎么样呢?……我发誓一定会除掉他。你也知道我精于此道。可是这次见到你,我破题儿第一遭下不了手。”

  魏斯暗暗高兴。他面临的第一场危险已经过去了。为了巩固成果,他换成了随便的口气,仍旧称“你”:“舒伦堡通过我们的特工已经获悉你接受了什么指示。可是我恳求他暂时别对你采取任何措施,先让我来见见你再说。”

  “你在党卫队少将面前替我美言了几句?”

  “当然,”魏斯肯定地说,“因为我总是注意你的优点。”

  施泰因格里茨感动地握握他的手。

  “真奇怪,过去我对你总有些怀疑,”施泰因格里茨有点茫然地说。

  “怀疑什么?”魏斯问。

  “也许你太正派了,”施泰因格里茨挑不出适当的字眼。“怎么说好呢……干我们这一行的不是那种样子。”他丧气地承认;“总之,我对正派人没有辨别力。这种人少见……”

  这次邂逅以后,施泰因格里茨开始认认真真向魏斯提供情报。这些情报来自卡纳里斯派出与盟国进行秘密谈判的全权代表们。施泰因格里茨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些人士免遭盖世太保的袭击。

  魏斯自己的任务则是保护希姆莱的全权代表,防范来自各个方面的监视。他要对付缪勒的盖世太保、军事情报局的特工,还有代表元首本人与盟国进行秘密谈判的里宾特洛甫手下的间谍们。

  三个星期后,魏斯被编入党卫队上校奥托·霍普曼领导下的保安局行动大组。

  不久霍普曼召见魏斯和两名组员,让他们看了施泰因格里茨的照片,命令三人跟踪并除掉他,将尸体运到城外,放进口袋,浇灌水泥,凝结后沉入阿尔河底。水泥里面的尸体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这一行动定于两天后执行。魏斯去找施泰因格里茨,在他俩时常会面的一家城边小啤酒店里见到了他。魏斯向他讲了眼下的危险。

  施泰因格里茨听罢很是悲观,准备听天由命。他只问了一句:“也许,不如我自已?……”

  “不能逃走吗?”

  “怎么逃?”施泰因格里茨问。“逃回德国也能找到我。此地有几千名盖世太保。如果跑到别的国家,他们会拍电报,打电话……照样抓住我,到头来让我多受些罪而已。”他伸出手同魏斯诀别,结结巴巴地说:“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他们为什么决定这样干。你是怎么想的?”魏斯问。

  施泰因格里茨沉思地说:“不是我们的人作出的决定,而是那些人,”他朝旁边挥挥手,有些难为情地说;“他们没有忘记,我在战前弄死过英国外交部的一名官员,替元首窃取过文件。海军上将把我出卖给英国人,以求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英国人搞掉我是想试试盖世太保是否忠于不列颠帝国的利益。党卫队为了献殷勤就自告奋勇地来干这件事。情况就是这样。”

  他佝着背,用两只手捧着头。头皮从稀疏的头发间露出来。

  “别了,魏斯,”施泰因格里茨说。“别了,在你步我的后尘之前,在你还没有因为过分热心公务而被自己人干掉之前,好好过日子吧……”

  当晚施泰因格里茨在旅馆里开枪自杀了。

  党卫队上校奥托·霍普曼同殡仪馆谈妥了厚葬这位同胞的事宜。

  德国人在这种时候自杀很不合适。必须破费一大笔钱买通法医,让他证明死因是心力衰竭。

  一辆黑色枢车把施泰因格里茨的棺木送到墓地。

  墓碑已经准备好,上面刻着他的姓名和生卒年月。碑铭是:“帝国忠实的儿子千古--深深爱着他的无限悲痛的同胞立”。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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