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二天,空袭警报解除后,魏斯来到施图特戈夫教授的按摩诊所。

  施图特戈夫说了句笑话欢迎他,但脸上并无笑容:“啊,向亡人致意!”教授坐下来,伸出两手搁在桌面上。“哦,谈谈吧!”

  魏斯把他了解到的密谋活动的详细情况讲了一遍。他在狱中见惯了凄惨悲伤和疲惫不堪的面孔,所以不曾注意到教授的脸上隐含着一种痛苦的神情。

  教授听魏斯讲完,沉默了一会儿,不很情愿似的说:“其实,是我们设法推迟了您的刑期。”

  “用什么办法?”

  “我们找人通知霍亨洛厄公爵,说派来给他办事的那位军官让缪勒抓走了,他们想借此了解公爵的活动情况。公爵向元首提出了抗议。在调查这个误会的时候,约翰·魏斯的名字列入了帝国办公厅的文件。缪勒胆怯了,没敢绞死你。”

  教授问道:“见到海因里希没有?这个同志工作主动而且谨慎。听说您牺牲了他很难过,非常难过。今天就去见见他吧。”

  这时魏斯才发现,教授已经笑不出来了。

  “对不起,您好象有什么伤心事?”魏斯关切地问。

  “噢不,”教授不自然地皱起眉头。“我能有什么伤心事!只是一般的苦恼而已。”他用一种木然的语气说:“我们需要了解一套秘密图纸。我妻子考虑得不错;轰炸起火是最适当的时机。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耽搁得太久了。先是楼梯倒下来,然后是整堵墙。您知道吗,现在天天轰炸,所以请您多加小心。”教授站起来,伸出手。“啊,差点忘了,你们那位祖鲍夫到柏林来了。”

  “现在您怎么办呢?”魏斯体贴地问。

  “学习,”教授答道。“学习克服痛苦。”他瞧瞧天花板,显然是在避开魏斯的眼光。“祖鲍夫负责指挥一批从集中营押来的战俘,让他们清除轰炸造成的废墟。他们在轰炸时也干活,抢救那些埋在防空洞里的德国人。”

  教授脸上稍微有了一点精神,他接着说:“这个人完全不适于执行周密细致的行动。他是典型的战斗员。您知道吗,起义的时候他跑到华沙犹太区,据说他身兼二职位,既是大卫又是歌利亚。他扛着重机枪,在屋顶上不断变换阵地,象靶场上打靶那样,撂倒了一批又一批法西斯匪徒。两名组员好歹把他拖回家,他只剩下一口气。可是您瞧,他的布而基达居然通过关系在柏林给他谋了个职位。是个古怪的女人。有一次,我在一个帝国大官家里作按摩,别人介绍我和她认识。她马上缠住我不放,恳求给她的丈夫治治病。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她。”

  “为什么这样呢?”魏斯感到惊奇。“祖鲍夫是个出色的小伙子。”

  “也许如此,”大夫气哼哼地说。“对于这种积极分子我宁可敬而远之。喜欢玩命的人总是屡教不改的。”又以嘲弄的口气说:“您不是也有过这种爱好吗?”说话间教授的脸色突然发白,他连忙用手捂住胸口,对魏斯说:“快走,快走吧,”他挥挥手。“我一会儿就会好的……”他见魏斯坐着不动,生气地喝道:“对您说了,走开!”

  海因里希见到魏斯,欣喜若狂。

  “我一直在想你。你想到我吗?”他紧紧握住魏斯的手。

  “你还活着,太幸运了。”

  魏斯腼腆地一笑,喃喃地说:“这的确不坏。”他觉得应当实话实说:“海因里希,我当然想到你,主要是怕你出岔子。后悔没有考查你是否掌握了我们的全套技术。这是我的疏忽。”

  “还是那个调子,”海因里希说。

  “谁的调子?”

  “你的。”

  “对不起,”魏斯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这是事实,我心里老放不下这件事。”

  “是不是现在就汇报呢?”海因里希话里有话。

  魏斯尽量克制自己,咕咕哝哝地说:

  “何必呢?还有时间。”

  “你真不会作假,”海因里希笑道。“下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我要对你掩饰呢?”魏斯耸耸肩。“我真巴不得早点知道你的情况。”

  “这就对了!”海因里希兴高采烈地大声说。“我等着你这句话呢。说吧,施图特戈夫对我满意吗?”

  魏斯点点头。

  “你知道不,他的妻子实际上是在为英国人工作?”

  魏斯惊奇得拉长了脸。

  “而且很有成绩,”海团里希接着说。“她所在的秘密车间为V式飞弹生产一种导航仪器。这个车间出了问题:大部分飞弹达不到目标就堕落海中。原来在特制的机械润滑油中含有微量已醚,弹头飞行时挥发得很快,润滑油开始凝固,使弹道发生了改变。”

  “这是谁发现的?”

  “我,”海因里希自豪地说。“叔父把我这个念过工科大学的人列入盖世太保技术小组,专门调查这个案件。”

  “结果呢?”

  “没事儿,”海因里希说。“我发现了润滑油变质的奥妙,但是尽量使盖世太保小组相信,弹头故障是由于没有充分考虑水面引力,出了某些计算错误而造成的。我化了不少力气研究弹道学。我的论点很有说服力。后来我让教授转告他的夫人,往后给导航机械加润滑剂最好是在空军代表验收之后。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魏斯说:“你知道,施图特戈夫的妻子牺牲了。”

  海因里希叹了口气。

  “知道。真不幸。现在造出了一种新式飞弹,她显然是想了解一下,这种飞弹和以前的飞弹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哪儿呢?”

  海因里希说:“唉,后来有个更加权威的技术小组看了我的结论,认为幼稚可笑。我倒没有招来什么麻烦,不过今后不能参加这一类技术鉴定了。现在我主要给叔父当助手。他是党卫队的总务主任。成天忙些财务经济方面的事情。”海因里希发起了牢骚;“当我确信你已经被害,你想,我怎么能天天晚上陪他坐在办公室里处理那些可恶的公务呢?可是他故意对我亲热起来,又是拍肩又是搂抱,动不动还关心地问我:‘亲爱的,给你倒点咖啡好吗?’杀父伙人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憎恶得浑身发抖,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强作镇静。真想对他脑子来上一枪!”

  “你怎么能克制住自己呢?”

  “是教授。我并不知道有这个人,平时只是把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放到密藏点去。后来我想,咱俩在一起时你是信任我的。可是你牺牲了,你们的人谁也不会相信我。我觉得他们只是在利用我,利用而不信任。这种疑虑叫我非常苦恼。有一次我没有送情报,而是留下一封信,并不写明寄给谁,信中陈述了我的情绪和疑虑。于是教授约我会面。”

  “教授说,他这么做违反了秘密工作纪律,但是从人之常情上讲他理解我,所以对我的信不能没有反应。”

  海因里希沉思地笑笑。“总之,很奇怪也很可笑,一想到你牺牲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觉得自己十分不幸,是个被遗弃的人,没有一点自由。你虽不在人世,我仍然要履行对你承担的义务。”

  “不是对我,而是对你自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其实你现在才有了完全的自由,你从精神上摆脱了那些被你引为德国耻辱的人。这难道不是真正的自由吗?”

  “话虽不错,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我是德国人,却要反对德国人……”

  “听我说,”魏斯说,“我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当兵,荣获各级乔治勋章,就象你们的铁十字章一样。但是由于他号召土兵倒戈瓦沙皇,受到了战地军事法庭的审判。你不是叛徒,绝不是。你是德国敌人的敌人,法西斯集团的敌人。让我告诉你一-我在监牢里认识了一些反元首的密谋分子。其中一部分人企图谋杀希特勒,不过是为了废黜这个象征法西斯主义的臭名昭著的人物.用另一个尚未在世界公众面前暴露原形的家伙来代替他。这个家伙应能联合美英,把希特勒没搞成的事搞下去……但是还有一部分人,”魏斯激动地说,“他们希望刺杀希特勒事件成为反法西斯力量起义的信号,希望苏军能使这场起义不遭受镇压。使德国人民能选举出一个政府。”他忧伤地说:“有一次我见到了施道芬堡上校,就是后来刺杀希特勒的那个人。我们交谈时,他一直想从我这个军事情报局人员的口中打听到德国地下组织和战俘地下组织的情况。估计他在寻求同他们建立联系,也许还想同苏军指挥部建立联系。”魏斯双手一摊,痛苦地说:“后来我在狱中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没有帮他一把,想起来很难过。”

  “谈谈你自己吧,”海因里希央求道。“讲讲你坐牢的感受,重要的印象。你被宣判死刑后有什么想法了”

  “最难的是强迫自己不想到死,确切点说,不去想自己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你想,我变成了两派法西斯特务内江的牺牲品,如此而已 一个真正的人,当他面临死刑,他可以排除杂念,鼓足勇气,视死如归。可是我能够做什么呢?向盖世太保显示一个德国法西斯军官临刑前如何顽强不屈吗?毫无必要!所以我觉得,这样死,死得太窝囊,我不光是胆怯,连心都揪起来了。”

  “你是怎么经受过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魏斯不很有把握地说:“也许是因为渴望活下去。我在狱中象个标准犯人那样地要求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想到过自杀吧?”

  “哪儿话!”魏斯气恼地说。“在牢里生病的时候,怕死怕得要命。”

  “总比上绞架强吧?”

  “从肉体和心理感觉来说,也许如此,”魏斯说。“但你要明白,只要你挺得住,直到最后一瞬间也会坚信能活下去。”

  他扫兴地蹙蹙眉头:“唉,够了,谈谈别的吧。”

  “对不起,”海因里希若有所思地说,“我要知道这些,或许以后我也会碰到这种情况。”他忽然嘲弄地眯起眼睛:“顺便告诉你一个愉快的消息;莎尔洛塔每个礼拜天都去扫墓,在你的坟头献上鲜花。”

  魏斯窘了,连忙说:“你向她解释一下,这是误会。”

  “不行,对不起,你自己去吧。这种委托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

  这时有人敲门。维利·施瓦茨科普夫来了。他见到死而复生的魏斯,脸上装出一副惊奇的样子,魏斯马上明白了:维利对他的遭遇从头到尾一清二楚。

  老施瓦茨科普夫马上告诉魏斯,关于他如何效忠华特·舒伦堡的传闻已经不径而走。

  “魏斯先生,您的‘丰功伟绩’弄得大家好狼狈。现在党卫队全国总队长恨不得考验我们每一个人是否忠于他,甚至不惜采用绞刑!”说罢纵声大笑。他告诉魏斯:“魏斯,您是什么人,是工贼!您溜须拍马,竟然凌驾于我们之上。要不得,不自量。现在只要您不摔较子,就可以飞黄腾达了。”接着他又告诫魏斯:“当心,人家会嫉妒您官运亨通,许多人上面伸手祝贺您,下面就伸脚使绊子。我对您始终怀有特殊的好感,想您不会忘记这一点吧!”

  听了党卫队高级人士这一番话,魏斯断定此次坐牢会给自己的前程带来不少好处。同时维利的告诫也促使他警觉起来;官运亨通也并不是没有危险的。

  维利出去吩咐准备晚餐。

  海因里希默默展开桌上的地图,图上标明了前线的态势。

  魏斯伏到地图上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他向海因里希承认:“你知道,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这对情报员是最大的危险。”

  “你怎么了,一会儿置生死于度外,一会儿又高兴得心慌意乱。”

  “看来,坐牢使神经系统出了毛病,”魏斯敷衍了一句。“对不起,我走了。老实说,待会儿你叔父谈起前线的惨败时,我真不想故作愁容。”

  “好吧,”海因里希答应了。“我就说你头疼,坐牢后的头疼病,名正言顺。”

  魏斯真想详细地了解一下东线的战事,但又好不容易忍住了。原因是这会带来极大的精神负担。背上装模作样的沉重包袱,时时和自我搏斗,处处来那套虚情假意——现在化费这种气力没有意义。他必须养精蓄锐。

  他向来处事谨慎,给别人的印象是:办事能于,忠于职守,是个参与机密事项因而带着几分傲气的官运亨通的保安局人员。国防军的事情并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所以每当同僚们在他面前议论德军的胜败,他总是不动声色,而且有言在先:他的爱国主义感情是狭义的,仅仅表现在谍报工作上。他不愿耗费精神谈论同职务无直接关系的问题。

  这个声明也就是他的行动准则,使他不必在原有的假面具上再戴上一层假面具。这样做,使他博得了人们的尊敬,说明他严于律己,目标明确,一心只想在保安局系统中谋取显要职位。更何况他不拉关系,不搞阴谋,而是全凭烙尽职守,办事出色来达到上述目标。

  但是,不管魏斯如何努力控制自已,当他得知苏军已经攻入德国本土时,一股幸福的暖流(出狱时也没有过这种感受)还是在全身沸腾起来,他觉得再也掩饰不住了。转瞬间那张可憎的假面具就会自行脱落,亚历山大·别洛夫那欢天喜地的面容就会呈现在众人眼前。

  必须立即排除危险,坚决无情地压制住充满他整个身心、可能导致毁灭性后果的喜悦。

  所以魏斯离开了海因里希。

  他在城中漫步。

  近日来柏林遭到了特别猛烈的轰炸。

  在巨大的楼房上,窗户就象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墓穴般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躺满了躲避轰炸的人们。一片一片的街区变成了废墟。一堵堵拱形石墙露出乌黑的脊背,仿佛古建筑的遗址。焦糊味和断砖残瓦的气味扑鼻而来。硝烟刺目,石尘弥空,好似沙漠里扬起的沙雾一般。

  他走到死气沉沉的大街上。两边是尖齿般兀立的断墙残壁和大大小小的乱石堆,但路面已经清理出来,甚至打扫干净了。全体柏林市民被赶出来清理街道。他们挤挤攘攘,推着摇篮车,抬着担架,不住地装运碎石块和断木头。监工的都是受权对每一座残存的楼房、街区和街道的居民严加监督的纳粹分子。他们佩戴特别的袖章,学着盖世太保模样,任意欺压这些驯顺的同胞。

  只消某个纳粹分子发现他管辖的楼房、街区、街道有谁旷工,一份指控第三帝国公民怠工的小报告便立即送到盖世太保区分局。逃避劳役以背叛帝国论处。所以柏林尽管遭到多次轰炸,在空袭的间隙里仍然显得市容“整洁”。成千上万柏林人从早到晚打扫城市,把坟场似的街区清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严如小径纵横的古迹发掘地一样。德国人民的统治者可以坐在他们的汽车里在市内自由驰驱。

  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完成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把柏林市从瓦砾堆里清理出来,而是为了乘机扫除一下国民当中的可疑分子,让百姓俯首贴耳,不敢发半句牢骚。

  清理后的废墟拍了照片,拿给希特勒看,证明德国人的爱国热忱和必胜信心,好让元首高兴而且放心。

  鲍曼还给元首看另一种照片——一些胆敢怀疑德军胜利的德国人被吊死在路灯柱上。

  这种照片正是柏林在一九四五年春季的写照。

  戈培尔向柏林市民发表无数次演说,告诉他们,德国社会结构由于轰炸已经发生了变化:有产阶层遭受的物质损失最大,贫富不均的现象已在自行消除,因而民主社会的基础也在逐步奠定、废墟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和启事。如:“本公司负责在战后为您营建新屋一座,请先付四分之一费!”广告旁边贴着用刷字板印出的标语:“向德国最伟大的缔造者阿道夫·希特勒致敬!”

  魏斯在广告和标语前面停下,借着暗淡的月光看那上面的字。这些东西是对现实的亵读,犹如死人脸上的微笑。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看见一条变成废墟的街道上,轰炸中幸免一死的居民正在清理路面,而他们的亲人却埋在地下室里。

  有些人想偷偷挖开一条通道搭救地下室里的亲友,或抬出遇难者的尸体。监工连打带驾把他们撵了回去。如果天亮前不把路面清理好,怠工者将被送交盖世太保区分局。

  空袭后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柏林人在水龙头边排成长队。葬具店门口正在卸棺材,这种畅销货堆积如山,直到屋顶。

  在街已花园和公园里,看门老人用扫帚打扫落满尘土的丁香树叶和各种树叶——从前是用水龙喷洗这些树木的。

  无家可归的人睡在长凳上或手提箱上。

  在昏暗的暮色中,人们的脸孔看上去都是灰白色的,好象落了一层灰土。

  残存的建筑物上贴满了色彩鲜艳的宣传画。

  不久,城市又在轰炸声中战栗起来。

  纳粹德国的战略基础是闪击战。它的兵器都是攻击性武器。希特勒制订的战争计划中,在德国本上作战的可能性被完全排除在外。增加高射炮的生产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高射炮弹的命中率为二千分之一。花这种代价来保护德国居民真是太昂贵了。

  当空中出现轰炸机中队时,魏斯很快发现,柏林的防空火力十分薄弱,简直就象一些稀稀落落的焰火。

  重型轰炸机群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在柏林上空卸下它们的负载。它们细心周到地把炸弹投在那些高炮弹迹最微弱的地段,投在人口稠密的工人区。

  飞机轰炸柏林工人区,倒省了盖世太保许多事。他们不必到这里来搜捕反法西斯战士。废墟下的死人不会给他们增添麻烦,甚至无需掩埋。

  魏斯望着熊熊的火光,望着死亡黑烟笼罩下的城郊工人区,他感到整个城市在炸弹的震击下抽搐、颤抖。

  康采恩的大片工厂区安然无恙,仿佛是一片禁区,受到法律的保护——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而人们却在大批死亡。

  柏林象一座死气沉沉的废城。停尸房般的地下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老弱妇孺。

  轰炸机群煞有介事,继续在柏林上空卸下所载的炸弹。

  天空宛如一大块石板,被飞机发动机钻出许多孔洞,沉重的石块落到市区,发出隆隆的巨响。曳光炮弹和探照灯光照亮了它们坠落的线路。

  气浪冲击着高层楼房,玻璃象碎冰一样纷纷洒落。

  飞机引擎发出钻孔般的轰鸣,越来越近。探照灯的蓝光跟踪掠过,仿佛用笔直的刃锋从天上削下一块巨石。顿时,一幢楼房轰然倒塌。不,不是楼房,好象是削下来的黑色巨石植落在街道上了。

  魏斯被震倒在地,他站起来,连忙奔向地下铁道的入口,就在这时,另一幢楼房的墙壁开始倾斜,接着就砖石乱飞,土崩瓦解了。

  地铁不深,穹顶很低,铺着石板的站台上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

  瓷砖墙上挂满了糖果点心、啤酒、酒吧间的广告,为娱乐场所和著名餐馆招部顾客。胸戴半月形铜牌的军事警察打着手电筒检查证件。手电的白光似乎具有打击力量,当它逼近时,人头纷纷闪让,好象躲避拳击似的。

  军事警察来空袭之机到处搜寻总动员的对象——老人和少年。

  巡查防空洞比逐街挨户搜捕要简便得多。在掩蔽的地方值勤麻烦少,比较安全,可以不慌不忙而不用担心挨炸。

  警察还在防空洞里寻找精神失常的人,把他们送往“诊所”,朝心脏注射氰化钾,除掉这些不合格的分子以保持种族的纯洁。

  盖世太保举止粗暴,军事警察则比较客气,抓到“逃兵”还给烟抽,对于穿皮鞋的人,在押送集合地点时割断他们的鞋带,以免帝国未来的捍卫者中途溜掉。

  在房屋隆隆倒塌声中,没有人叫喊,呻吟和奔跑。人们害怕被怀疑为神经不健全。母亲本能地俯身护着孩子。大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躺着,坐着和站着,好象一批判决后的囚犯。

  在此之前,魏斯憎恨希特勒匪徒仅仅是为了本国的同胞。可是现在,他渴望着为这些德国人,为这些等待炸死的德国人报仇雪恨。

  魏斯知道,希特勒匪徒以少量战利品为小恩小惠,拉拢了不少德国人参与他们的罪行。他们把占领区的妇女和姑娘赠给德国人当奴仆;在占领区搜刮民财,让百姓挨饿,以此满足德国国内的食品供应。将近三百万人从欧洲各国被赶到德国来,替德国人当牛马,盖房筑路,耕田种地。

  然而,第三帝国统治者施舍的这些好处必须偿还,不是用分尼,而是用穿着分尼色军服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这就是第三帝国的商品流转。

  魏斯明白,只有依靠苏军英勇奋战,施以毁灭性打击,才能结束德国人民的苦难,才能把法西斯主义打翻在地,踩死这企图逃循的恶棍,而目前这恶棍还用蛇一般的绳索紧紧缠住德国,继续在盖世太保的监牢里勒杀它的优秀儿女。

  眼下魏斯该怎么办呢?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命令军事警察立即离开防空洞,让他们上街巡逻,去搜索打信号弹的间谍。

  他把警察们赶走,随后自己也走了出去。他回头望望,发现那些被挑出来的“总动员士兵”犹如判了死刑的人突然遇赦一样,正又惊又喜地望着他。

  第一批轰炸机卸完了炸弹。房屋在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爆破弹把它们摧毁,铝热弹又点着了它们。

  盟军把这种将爆破弹和烧夷弹混合投掷的方法叫作“鸡尾酒”。

  魏斯来到街上,街道已荡然无存。火光熊熊的废墟犹如地下涌出的熔岩。沥青路上满是玻璃碎片,好象踩在冰碴儿上一样。

  居民大楼变成了一堆乱石,仿佛陡峭的河岸倾倒在浅滩上。

  到处是 峨突兀的残墙断壁。魏斯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冒着浓烟的乱石坡,几个半裸的瘦骨磷峋的人象考古学家发掘古城遗址一样,在那些破砖烂瓦中开凿一条地沟。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魏斯听见一个嘶哑的嗓音平静地说。“叫五个人过来,摸到一个地方。这儿的墙壁容易打穿。”

  从地沟里钻出五个人,弯腰扛着沉重的撬杠,顺着乱石往上爬。

  他们身上和衣裤上满是灰土,腹部凹陷,两腿又细又瘦,看上去跟鹤腿差不多。然而他们的躯干和手臂上鼓起一道道筋肉,就象医学院的人体模型一样。

  魏斯看见这些瘦弱的人抬起一条沉重的工字形铁梁,在金属的控绕声里,他似乎听见这些拼命用力的人的筋肉在咯咯作响。他们自己就是铜铸铁浇的汉子。

  这是一批战俘在于活。他们在营救埋在防空洞里的居民。

  四周站着头戴钢盔,手牵黑毛狼狗的党卫队。狼狗害怕火光和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偎缩在哨兵脚下瑟瑟发抖。

  党卫队岗哨都站在炸弹坑里或废墟的隐蔽处,看来他们最担心的倒不是俘虏逃跑,而是空袭再次开始。

  德国居民组成的救护队只在空袭警报解除后才开始活动。但战俘在轰炸时也被赶出来干活。

  他们用撬杠凿击盖板,手上脚上裹着破布,身体被钢筋和尖石划得伤痕累累。奇怪的是,他们那干瘪的布满皱纹的睑上并没有丝毫愁容。他们精神抖擞地彼此陷喝着,比赛谁干得更灵巧些。看来他们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很重要,他们现在是这里的主角。

  这些人说着俄语,互相尊称父名和名字,津津乐道地使用一些建筑术语,商量出打穿防空洞的最好方案。魏斯听着,看着,心里又高兴又难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们半裸着身子,骨瘦如柴,活象古代埃及修筑金字塔的奴隶,劳动工具也几乎同样原始,只是活儿更重,更危险。

  “乌啦!”响起了冲锋时的呼喊。“乌啦!伙计们,攻下来啦!”一大块石头从废墟顶上翻滚而下。

  魏斯连忙闪让。他明白了:这些人使劲推石头,是想顺便砸死这个站在下边望着他们的德国军官。

  魏斯吓得跳到一旁,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中间有个人喊道:“怎么,臭狗屎,腿打颤了?学会躲开我们了!”那个人说罢骂了句脏话,这种骂人话魏斯也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一名警卫走到魏斯跟前,向军官先生道歉,请他远离几步。

  “干起活来跟魔鬼一样,”他对魏斯说。“倒是不偷东西,连死人的戒指也不要。只拿点吃的,俄国话叫‘赫列普’。他们准是在集中营里发了疯。若是正常人,怎么能不拿呢。戒指好藏,我们搜身也很马虎。”

  “喂,坏种!”囚犯中一个工长模样的人向警卫喊道。下面的话是德语:“把你的灯借我使使。”

  警卫从腰带扣上摘下手电筒,对魏斯说:“啊,坑道打通了!……”他笑着告诉魏斯:“马上有好戏看,他们要往外拖人了。”

  过了一会儿,犯人在打通的盖板旁边排成队,手递手地把受伤的人传出来。队伍末尾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伤员放在沥青地上排好。

  最后从洞里出来的是一些没有受伤的德国人。其中一个中年人跑到警卫跟前,指着一名有些驼背的战俘大嚷大叫:“他竟敢用拳头打我的胸口!瞧,这是我的党徽。我命令你立即惩罚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就地执行!拿手枪来,我亲自动手………”

  战俘工长走过来。这是一个高个子、花白头发、表情严肃的人,长着一副知识分子脸孔。他用德语问警卫:“出了什么事?”

  警卫说:“你们这个人在防空洞里打了顾问官先生。”

  工长又问那个背有些驼的战俘:“瓦西里·伊格纳托维奇,这是真的吗?”

  驼背的人不高兴地说:“应该先运伤员,然后是儿童和妇女。可是他,”他向顾问摆摆头,“要挤开大伙儿第一个爬出来。所以我让他遵守秩序,揍了他一下。”

  “您违反了规定,”工长对顾问官说。“应当先运伤员,然后……”

  “这幢楼里我是最大的!”顾问官喊道。“俄国猪不配拿规矩来教训我!”说着就从警卫的枪套里拔手枪。

  魏斯走到顾问官跟前:“您的证件!”

  顾问官得意地一笑,摸出皮夹子,取出身份证。

  魏斯看也不看,把证件装进衣兜,干脆地说:“让盖世太保区分局决定,是否把证件还给您。”

  “军官先生,这是为什么?”

  “您当着我的面企图解除警卫武装,要受到应有的惩处。”魏斯转身对警卫轻蔑地说:“您也是好样的,有人夺您的武器,您却胆小如鼠!”他记下了警卫的编号,吩咐道;“把这个人带走,向上级报告他的犯罪事实。我的话完了!”

  魏斯正准备离去,忽然看到一辆汽车驶到废墟附近,祖鲍夫从车里跳出来。他的衣服上满是尘土。

  战俘工长站在祖鲍夫面前,用德语报告说:“通道打好,楼房居民已经从防空洞转移到上面。”

  “一百二十三号楼怎么样?”

  “需要炸药。”

  “为什么?”

  “大家在干活,”工长发愁地说,“墙壁眼看要倒,全都会压死的。”

  “您知道,我无权把炸药发给战俘,”担鲍夫说。

  工长耸耸肩。

  “那么,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都得死”

  “咱们去看看,”祖鲍夫一挥手套,招呼两个随从卫兵走了。

  魏斯决定留下来。他走到街对面,跟在祖鲍夫和工长后边慢慢踱着。废墟上耸立着一大片倾斜的高墙。祖的夫和工长站在墙角下商量着办法。

  “谢辽沙!”工长忽然喊道。“谢辽沙!”

  战俘群里走出一个削瘦的少年,来到工长跟前。

  魏斯看见这个小伙子象登山运动员一样灵巧地沿着一堵破墙向上爬去。小伙子腰间拴着电线,连着下面的线轴。他越爬越高,电线也越放越长。

  到了墙角,他坐下来,用电线把下面的粗麻绳吊上去;拴在两个窗口之间。一根又一根麻绳被吊上去,绕在屋梁上或窗孔之间。小伙子于完了打算从麻绳上滑下来。

  工长喝道:“不行这么下!”

  小伙子乖乖沿着墙边爬下来。

  战俘们曳住绳子,工长一声令下,齐心合力地拉起来。

  墙壁晃了几晃,轰然倒下,隆隆声中尘土冲天而起。

  祖鲍夫从塌墙的地方大步走了过来,然后站下抖着身上的尘土,脸色阴沉,嘴唇紧闭。

  魏斯走到他跟前。

  祖鲍夫直起身子,瞥了魏斯一眼,说道:“还是压死了一个,”他难过地把手一挥。突然,他醒悟过来,惊叫道:“是你?!你不是给绞死了吗!”

  “你瞧,我活着。”

  “等一等,”祖鲍夫说,“我就回来。”

  他消失在废墟之间,好半天没有回来。

  空袭又开始了。大地摇撼,爆炸气浪掀起的石尘弥漫在四周。尘雾中隐隐看见人们在挖掘地沟,寻找适当的地方凿开防空洞。

  祖鲍夫终于来了。他对随从吩咐了几句,随从遵命连忙上车走了。

  祖鲍夫叫来工长,问道:“您的人干了两天两夜没吃东西。让警卫送他们回集中营好吗?”

  “不,”工长说。“这怎么行?地下还有人在遭罪,为什么扔下不管?”

  祖鲍夫沉吟了一下,兴奋地说:“在挂糖果店招牌的地方打开通道。”

  “现在人手不够,”工长说,“过一会也许有人愿意会……请命令警卫别妨碍我们。”

  祖鲍夫点点头,向警卫作了吩咐,这才走到魏斯跟前,瞧着他的眼睛说:“这太棒了,你还活着,真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

  汽车开回来接祖鲍夫。祖鲍夫在魏斯面前打开车门:“以后再谈。”

  他们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望望对方的眼睛。

  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市区,空袭又变得猛烈起来。

  旭日照在汪泽湖上,湖面泛着一片柔红。魏斯觉得眼前的景色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码头边泊着快艇和红木赛船。

  汽车驶到滨湖街,在浴棚旁边停下来。

  祖鲍夫象主人一样径自走上小木桥,踢开浴棚的门,闷闷不乐地说:“下去泡泡吧,”说着就脱衣服。

  魏斯瞧着祖鲍夫肌肉发达的身体,说:“老头儿,你够壮实的!”

  “现在不行了,”祖鲍夫说,“不如从前了。”他摸摸铁疙瘩似的肌肉块,抱怨道:“神经受不了。”说着紧跑几步,在跳板上高高弹起,跃入水中,使劲地游起蝶泳来。

  魏斯好不容易赶上他,生气地说:“怎么,你发傻了?”

  “怎么回事?”祖鲍夫惊慌地问。

  “怎么可以游蝶泳呢?”

  “噢,对不起,我糊涂了,”祖鲍夫说。随后他厌恶地吐了口水:

  “那班有钱的混蛋在这儿游泳,弄来一股花露水的臭气!”

  “是丁香花,”魏斯说着抬头问了闻香气。“是花香。”

  “干吗要这么香?”祖鲍夫没好气地说。“真不是时候!”

  “喂,老兄,何必如此,这跟花有什么关系。”

  “也许是花吧,”祖鲍夫不太情愿地说;一头钻入深水里,久久没有浮出水面。后来他浮上来,呼了口气,高兴地说:“深处的泉水真撩人,凉极了,那儿黑洞洞的象矿井里一样。”他用蛙式朝岸边游去,回头挖苦了魏斯一句;“瞧我装得多象?不比你差吧,教授!”

  他们爬上浴场的浮桥,躺在晒热的木板上。魏斯发现祖鲍夫身上添了一处新伤,刚刚长起发皱的嫩肉,象牛奶表面的凝皮一样。

  “这是在哪儿弄的?”

  祖鲍夫不大乐意地回头望望他。

  “你问的是哪个伤?”

  “当然是新近的。”

  “算了,”祖鲍夫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活着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祖鲍夫沉吟了一会儿,掬起一捧水喝了几口,哑着嗓子说:“我和弟兄们进入华沙犹太区,那是在起义之后。他们能打仗的人几乎全部牺牲了。到处都在燃烧。人们用被褥裹住孩子,从高楼上跳下来,可是下边用冲锋枪朝上扫射……”

  “我去组织防御。来了些姑娘小伙子,简直是些中学生。我公开了身份,说是俄国人。起先他们不相信。叫来一位老人,他从前在俄国呆过,给我作了证。我把老人带着当翻译;直到他牺牲为止。老人帮我树立了威信,大家开始听我指挥了。

  “我们打死了不少法西斯;小孩子们爬到尸体旁边搜集枪支弹药。我叫他们回来,他们不听。敌人在开火,打得碎石乱飞。他们都是些孩子呀!”祖鲍夫用手掌擦擦前额。

  “敌人用炮火轰击我们小组。弹片伤了我的肩膀。我独自使一挺机枪,既是主射手又是副射手。”

  “小组的人呢?”

  “小组完了!伤亡百分之九十。有个小孩给我当助手,是个机灵的孩子,一点也不害怕。我刚教会他打枪,他就不行了……受了重伤。我替他包扎,他用波兰话说;‘对不起,您不是大夫,您应该去射击。’他爬到屋顶的边上,使我够不着他,就这样死在斜槽旁边。后来一位老太太和她的女儿当我的助手。女儿是医生,很会包扎伤口。我第三次负伤时她俩都被打死了。不知是谁把我拖到地下室里。我躺了一会儿又爬出来,用冲锋枪射击,掩护老弱妇孺钻进下水道。后来德国人用发烟罐把他们闷死在里头了。”

  “你呢?”

  “我吗,我活下来了。夜间,法西斯匪徒在空荡伤的犹太区里转游,把靴子缠上布条,走起来没有声音,见活人就杀。

  “为了自己的安全,我尽量用刀子于,没有开枪。最后精疲力尽,昏倒了。

  “醒来后发现躺在地洞里,伤口包扎好了。大伙精心照料我,把我当作世上最好的人。真是一些好人!空气稀薄,他们呼吸很困难。分享面包和水还是其次,可是空气……增加我这条大汉,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呼吸他们仅有的一点空气。我爬了出去。眼看孩子们脸色发青,我就爬走了。

  “想不到忽然碰到瓦济查和普塔舍克从下水道里钻出来。他们在通向维斯拉河的地下道里为逃跑的人锯断铁栅,使一些人——没有淹死的人得救了。我实在支撑不住了,他们怎么把我拖走的,我也不知道。

  “大约过了两星期,我和他们搞了一次破坏行动,干得不够周密。事情虽然成功了,但盖世太保已经有所觉察。我话里话外地跟布丽基达说,疏散到柏林去倒不是坏事。她就把一切安排妥当了。”

  祖鲍夫低下头,喃喃地说:“总之,犹太区里发生的事情,用语言都无法形容!”他望了望湖水。“倾大海之水,也洗刷不掉我记忆中的一切。情况就是这样。”他起身穿衣。“现在柏林的旅游车专门在华沙犹太区有一站。还有导游讲解。大腹便便的游客们乐得手舞足蹈,就象马戏团的猴子。他们也许就是这一带别墅的主人。”

  “现在你在德国人那儿任什么职务?”魏斯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祖鲍夫不大乐意地说。“我指挥托德公司系统的德国人救护队,但主要是指挥犯人。”

  “干得怎么样?”

  祖鲍夫腼腆地说:“起初咱们的人商量好要杀死我。这批人很有组织性,甚至作出了决议。不想有个坏蛋向我告了密。我当然慌了。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未免太冤。后来我有了主意:在抢救工作中找个岔儿当众枪决了那个坏蛋。同时要让大伙明白我的意图。我开了枪,说:‘这家伙嘴太坏。’看来对这个坏蛋他们自己也有所怀疑。隔天工长跑来问我:‘委员先生,您打死了我们的伙伴,是他想害您吗?’我对他说:‘不是害我而是害你们。’我们彼此望望对方的眼睛,各自走了。后来,他们显然改变了原来的决定,因为砸死我的机会很多,他们却没有下手。”

  “有人逃跑吗?”

  “当然。跑得可真不少!”祖鲍夫一笑。

  “这对你会有影响吧。”

  “为什么?我把各种事情都照章登记。就说:抓住某人,已就地枪决——我完全有权这样做。再把另一些人列入炸死或塌方压死的名单。这笔账算得一清二楚。”他羡慕地说:“从一切迹象看,他们有党组织,还有别的组织。由组织决定谁在什么时候逃跑。他们是一个集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走卒,不是活人,是个棋子。”

  “他们为什么那样卖力干活?”

  “救人呀。”

  “救的是德国人,”魏斯提醒他。

  “你说什么呀!”祖鲍夫生气了。“他们从倒塌的防空洞里把孩子救出来。真不忍去看:这些孩子就象是他们的亲生子女一样!”他叹了口气:“瞧,这就是苏维埃人的良心!谁能说,这是脆弱还是刚强呢……”

  “你认为呢?”

  “我?这就是我的看法。”

  他们在咖啡馆的露台上占了一张小桌。时间还早,这里没有什么顾客。侍者主动送来了咖啡、圆面包、人造蜂蜜和一块十分尼硬币大小的黄油。

  祖鲍夫呷了口咖啡,嫌恶地皱起眉头。

  “这温水喝够了,不如要点啤酒。”

  “你怎么啦?早上喝啤酒?这里没有这种习惯。”

  “那就来碗隔夜的酸菜汤。”

  “得了,别发傻了,”魏斯说。

  祖鲍夫望望天上。天空浓烟滚滚,被火光映照得血红。他忿忿地说:“你倒说说,盟军在轰炸德国,为什么德国工业生产不但没有下降,反而继续上升,轰炸得最猛烈的时候恰好是飞机生产的高峰时期?这些武器都是用来对付我们的。

  “盟军打击的不是工业设施,而是德国老百姓,对百姓采取恐怖手段,以制造恐慌,”魏斯解答了他的问题。

  “同盖世太保的恐怖手段相比,轰炸又算得了什么!”祖鲍夫说。“不久前盖世太保镇压了三十多万人。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波勒公司的奶罐车和柏林消防队的汽车把柏林防空系统的几个常设炮兵连运到东线去了。早些时候还运走了许多架在列车上的高炮。更不用说柏林防空部队的夜航驱逐机大队了,它们都是为了同一目的被调走的。这下子盟国真该对希特勒分子说:‘谢谢你们帮了不少忙。’”他牙痛似的难起眉头。“这是一种可耻的战略!他们不摧毁德国的军事工业,却伙同盖世大保来杀平民百姓。盟军用空袭加强恐怖手段,盖世太保则用警察。德国人除了上前线简直无处藏身。到头来总体战要席卷一切,把大家都赶到东线去。”祖鲍夫恨恨地说:“我去过一家小兵工厂,看到那些服劳役的德国人一天要干十二小时。空袭警报响了,他们照样干活。我想,这些人真行!结果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没有防空洞,谁离开车床即以怠工论处,直接押送集中营。在工厂区值勤的不是高射炮手,而是盖世太保的特务队。这就是奥妙所在。最大的军工厂都在郊外,盟军却不去轰炸,那不是他们的目标。”祖鲍夫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在抢救工作之余,我还于点别的。”

  “干些什么?”魏斯问。

  “小打小闹,”祖鲍夫面带倦意地说。“从高级官员避弹室的工地上偷些炸药,派点用处。”

  “怎么,你又有了一个小组?”

  “人不多,”祖鲍夫含糊其词地说。“伙伴们很勇敢。当然,我教他们不要擅自行动。前不久我们干掉了瓦利司令部的一个特务。”

  “你们怎么认出来的?”

  “我们的一个联络员提供了外貌特征,说他带一名随员乘火车前来柏林。我们开车前去隆重欢迎,将他俩带走。象通常那样,半路遇上了空袭。把车停在防空洞边。这是我根据特别订单修建的一座防空洞,还没有交付使用。我们进入防空洞,开庭审讯,判决执行。一切依照法律程序。”祖鲍夫抬眼问道:“看样子,你一直还是个德国人吧?”他摇摇头。“我可不行。心会僵化的。你是铁石心肠吗?这怎么受得了?”他耸耸肩、“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在监狱里要装成个硬骨头的德国人?让缪勒去咬你的舒伦堡吧,叫他们狗咬狗才好呢。干吗往绞索里钻呀?”

  魏斯说:“去年盖世太保抓了几个希姆莱的人。这些人是同英美间谍举行秘密外交谈判后回国被捕的。盖世太保指控他们搞外币走私。这些人坚决要求把他们被捕一事通知希姆莱。仅仅因为这点,希姆莱就签署了他们的死刑判决。”

  “真是纪律严明!”祖鲍夫冷笑一声。

  “不,”魏斯说,“不仅如此。这是他们秘密机关的惯伎:决不让出批漏的人造成累赘。还有更快的处理办法。特工出了差错也不向本人指出,叫他到医生那里去,打上一针就完事了。”

  “明白了,”祖鲍夫拍拍魏斯的手。“你在他们那儿好好干吧。”他忧伤地说:“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我这个人不大谨慎,有时候干得很卤莽。”

  “布丽基达怎么样?”

  祖鲍夫的脸舒展开了。

  “我们过得还可以。”他凑过去,不大好意思,又满怀幸福地悄声说:“快有孩子了。最好等到我们的军队来,让孩子入苏联国籍,一切按照法律办。”

  “布丽基达同意吗?”

  “劝劝她能行,”祖鲍夫满有把握地说。“理由是很充分的。那时候我会告诉她我们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她会动心的。她对美好的事物很敏感。”

  魏斯站起来,把手伸给祖鲍夫。

  “好了,再见吧,”祖鲍夫愁闷地叹了口气。“我变得容易激动了。从前一点不怕死,现在可真不想死了。我们的军队离得越近,我就越是急不可待……”

  古斯塔夫到魏斯的小宅子里来看望他,顺便问起他对同狱的密谋分子印象如何。

  魏斯轻蔑地说:“可悲之至。”

  古斯塔夫眼睛并不看他,说了下面一件事:“施道芬堡想挽救他被捕的同伙免于一死,曾经自告奋勇,要提前在六月十一日刺杀元首。”

  “侠肝义胆!”魏斯冷笑道。

  “殊不知有个参预密谋的将军随时向全国总队长汇报情况。”

  “应该让这位将军当盖世太保。”

  “他的确一直在完成秘密任务。不妨告诉你,隆美尔元帅的参谋长汉斯·施派达尔也打了上司的小报告。”

  “隆美尔不是死于车祸吗?”

  “对,”古斯塔夫说,“可那么死太痛苦了,看来是有人建议他服毒,他照办了。”

  “非洲英雄,不光彩的下场!”

  “一度还是元首的宠儿……”古斯塔夫说。

  魏斯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显然,您想知道的并不是我对隆美尔的看法吧?”

  “当然,不是隆美尔,而是那些人,”古斯塔夫晃了晃脑袋。

  “实际上,”魏斯用肯定的语气说,“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明白了,密谋首领们决意投降西方,然后在东线发动攻势。这纯粹是一种军事政治手腕,如此而已。他们虽然想加害元首,却希望以后把元首的精神发扬光大。”

  “由谁去体现他的精神呢?”

  “我想是由新的元首。不过,”魏斯嘲弄地说,“戈培尔说得很确切,他把这次激反叫做‘电话里的谋反’。”

  古斯塔夫沉默了一会儿,好意地对魏斯说:“倘若我们的上峰向您提出这个问题,我认为象您刚才的回答是能够使他满意的。您的见解大胆而明智,说明您很有眼光”

  “谢谢,”魏斯把头一低。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请允许我交给您一份密件。请在封套上签署姓名,注明日期和准确的时间。”

  古斯塔夫走后,魏斯打开密件,他看到的就是舒伦堡初次接见时给他看过的那个证件,现在已经贴上了他的照片。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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