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娜斯佳


  “这样一来,跻身于电视明星的计划没有成功,”奇斯加科夫一边给她开门,一边悲观地作出结论,“你们搞清楚这是什么把戏了吗?”
  “有的弄清楚了,有的没有弄清楚,”娜斯佳叹息道,“你让我吃点儿东西,我就讲给你听。”
  但是,不等到吃晚饭,她就开始讲了。她当时必须对情况有个清醒而冷静的看法,这种看法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惊惧和随之而发的暴怒以及对那个三分钟挣一百美元的乳臭小儿的憎恨搅得模糊不清。
  这个乳臭小儿有个合乎规范的名字叫瓦尼亚·茹科夫,他讲了一个很难令人相信的故事,但是脑子里也想不出任何其他合乎情理的解释。他在新阿尔巴特街上散步,确切地说——他无所事事,东游西逛,消磨时光。星期六,学校里不上课,功课又可以留到明天做。无论多么奇怪,瓦尼亚·茹科夫真是很努力地做好功课,在学校里绝对算不上后进学生,至少他父母是这样认定的。就这样他游来逛去,逛去游来。他先是吃了一块冰淇淋,然后又在十月寒冷的阳光下和清新的空气中,就着汉堡煎牛排,咕咚咕咚灌了一小瓶啤酒。突然一个相貌和年龄都难以确定的大婶走到他跟前,向他建议说,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挣到一百美元。“喂,那边有一群人,瞧见了吗?这是电视。只需把这个小小的硬纸板拿在手里,挤进人群,靠近摄像机,举过头顶,能够让大家在电视机上看见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干。”
  您想想看,一百美金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来说,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呀!按照目前的兑换率,这就是娜斯佳一个月的薪金哪!折合成卢布,就是一千五百呀。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十六年工龄的民警中校,一个一级侦查员,一个月的工作才得到这么多,而且这份工作还总是冒着生命危险。可是这一回仅仅用几分钟,还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瓦尼亚当然同意了。您在莫斯科,甚至在全俄罗斯,能找到一个不同意的男孩子吗?!硬纸板上的话非常可怕是吗?可不就是两句话嘛,这又不是往火车站偷偷放炸药。对这种事人们说的或者写的还少呀。可是你瞧瞧,这就是一百美金呀,就在大婶的手里呢,迎风颤动。这一百美金可以摸一摸,还可以变成自己的钱,装进自己的衣兜里。
  “那你为什么说,那个大婶的相貌和年龄都不好确定呢?”专心听她讲的奇斯加科夫问。
  “因为瓦尼亚年龄还小,还不能准确地断定女人的年龄。根据他所说的这个女人的服装,可以断定,这不是一个生活富裕的太太,而是一个穿着又脏又破的女人。她的牙齿也有毛病,好多牙都掉了。既然是这样,那她很有可能是个流浪女人或者是个女酒鬼。这样的女人就是只有二十八岁,看上去也可能有五十岁了。”她解释道。
  “她手里的一百美金从哪儿来的?”奇斯加科夫感到惊讶。
  “从骆驼那儿来的①。或者瓦尼亚是个寄生虫,他说的都是谎话,或者这不是那个女人的钱,她只不过是个传递环节。这个小小的标语牌后面还有一个不明的第三者。叫我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最好是这孩子胡说八道。你明白吗,他的衣兜里确确实实装着一百美元呀。他在哪里弄到的?他的父母担保说,他从来没有这么多钱,他们当然也给他零花钱,但没有这么多。要是没有什么大婶的话,就得了解清楚小伙子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大概是个不道德的人吧,然而那些钱就算是他偷的,或者是他中了什么奖得的,或者是他得的刑事服务费,我也要等确信这不关那女人的事,才能睡个安稳觉。因为如果有个女人给瓦尼亚一百美元的话,这就意味着有个第三者,这可是个重要的人物。给一个小男孩儿就是一百美元,给那个大婶的该是多少呢?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是为了吓唬两个女民警工作人员。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开玩笑嘛,就这么说。要是这样的话,熟羊皮的制作费超过熟羊皮本身价值的好多倍哪。因此,从这一点得出的结论绝对不会让我高兴。”
  【① 俄语俗语,这样回答是讽嘲提问题的人无知。】
  “那好吧,咱们研究一下结论,”奇斯加科夫点头表示同意,
  “第一,这是一个舒特尼克②,是一个发疯一般的百万富翁。他爱开玩笑,而且他的幽默很恶毒,但是没有什么后果。他有的是钱,多得难以胜数。这样的结论对你合适吧?”
  【② 舒特尼克:俄语中指爱开玩笑的人。】
  “这样的结论合适,”娜斯佳同意道,“还能给我添点儿吗?”
  “行,来吧!”
  她给自己添了些菜花,若有所思地瞅着平底炒锅里那个孤立的肉丸子,略微想了想,然后用叉子小心地把丸子均匀分为两半儿,把一半儿送入口中。
  “兄弟平分,”她舒适地坐到位子上说,“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是个实在人,顺便说吧,你一不留神,我就会把整个丸子都吃了。”
  奇斯加科夫微微一笑,伸手从炉灶上拿起平底炒锅,把剩下的半个丸子放到妻子的盘子里。
  “吃吧,冰箱里还有满满一小盆儿肉馅呢,还可以再煎。第二种结论我已经很清楚了。看来,熟羊皮的价值远远高于你和塔尼娅的想像。你有第三种结论吗?”
  “没有第三种。第二种结论接下去再分为两个问题:我们两个人当中,谁是这块熟羊皮?”
  “那你是怎么想的?”
  娜斯佳叹了一口气。她是怎么想的?她想:“这一切都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白痴百万富翁所开的大玩笑就好啦。然而,如果不是……他究竟想恐吓谁呢?”
  她不声不响地洗净餐具,把椅子挪到窗子前坐下,两个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街上仿佛是深夜,而不是星期六的晚上,甚至不知怎么连汽车也很少。这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整个莫斯科都呆然不动,深藏不露,在惊惧地等待着什么。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不但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而且也不知道过一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事。打开电视机的时候,任何人今天都不能相信,他将听不到类似于禁止硬通货的流通,或者美元的兑换率上升到新的空前未有的高度这类。或者是总统有了什么倒霉的事儿。听说,最近他病得厉害呀。如果今天宣布选择新总统的话,那么这样的情况便当即开始:大家会完全忘记那倒霉的经济。正值应该夺取权力的时刻,哪里顾得上什么危机呀?可是人们应该过日子,为了能够熬到下一次发工资,应该算计算计自己微薄的生活费,应该作出某些至关重要的决定。但是,连一个小时过后将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那怎么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呢?大家都深藏不露,都藏在自己的窝里等待哩。
  就是她,娜斯佳,也在等待。因为要预料她何地会遇到死亡,她暂时还做不到。


  ◎ 第一位受害者


  嘿,他真是一个恶魔!一个十足的恶魔,他不是一个男子汉。他要我干什么呢?算了,谢谢他给我钱。就算是我爱喝一口,可我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呀,我还没有用酒精把脑子泡透呀,所以我明白,他不是让我来挣钱,他只是送给我这些钱。钱哪!难道这算是工作吗?找个小伙子,塞给他一百元绿票子和一个硬纸板。这样的差事,一天之内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干它上千次,可他却慷慨地给我那么多——简直是叫人害怕!我不是说啦——这是个恶魔。
  如果仅仅是分赠一些美元,也就算了。人们的奇怪举动不算少啊。我在铁路上工作的时候,我们那里有一个人,也是个又傻又疯的家伙,就是说,他是个患癫痫病的人。一旦他癫痫病发作,就花掉所有的钱买伏特加酒,随随便便地分给大家喝。他说,给你,为我的健康干杯。他塞给我一瓶。他不单单是给我一个人。他买多少瓶酒,就分给多少人,一点儿也不留给自己。他是个不爱喝酒的人,您想像得到吗?他根本不喝酒,滴酒不沾,可他给我们大家买。咳,什么人都有啊……
  但是,我要说的就是现在这个又疯又傻的人,很像是根本上无家可归的人。我找到一个小伙子,安排好他的“任务”,回到他跟前如此这般地说,老兄啊,你交给的差事我完成了。他抓住我的小手,就像抓住一个小舞伴一样,穿过几条小街,把我拖到老阿尔巴特街一边。他说:“我有话对你说。请你给我这个悲痛万分的不幸之人意外的喜悦。今天你和我一块儿吃晚饭吧。不过,我是个体面的人呀,从这个楼门到另一个楼门,从这个火车站到另一个火车站,游来逛去,我还不习惯,我还不习惯,我只愿意在优越的条件下享用美味佳肴。因此,你呀,米哈尔娜,撒丫子快跑吧,去好好洗洗。你是不是没有家呀?”我简直要生气了。这算什么话——我是个没家的人吗?我可不是那种流浪女人,我有住宅,一个房间的住宅。我就住在这间房里。里边还有热水浴室呢。工作紧张时期,里边还备有肥皂,真的……
  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一个劲儿地说:“米哈尔娜,你别生气,我只是为了说句俏皮话,随便问问。给你钱,买块好肥皂,好生洗一番,能够让皮肤勉强维护好。你洗好了,就回到这儿,我会给你添购衣服。否则,你这样的衣着根本就不能上餐桌——我会呕吐的,什么东西也咽不下去。”我又要生气了。他干吗不喜欢我的衣着呢?这套衣服我一直穿了四年多了。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现在不是表现自尊心的时候,要不,请吃晚饭的主意他会改变的。就让他去买新衣服吧,哎哟,我这算什么呀?我现在钱多得成堆,一年喝酒花不了几个钱。况且,我又不是什么贪杯之人,不是一个毫无出息的酒鬼,我只是为了内心的需要,为了振作精神才喝一杯的。
  这么着,也许有人把我当做傻子,只是我还没有丢掉喝两口的嗜好。我说,老兄,你倒是马上给我添购衣服呀。我拿回家,洗完澡,立马就装扮一新。要不然,我这干干净净的身子就得穿这破衣旧衫了。这儿可没有地方换衣服,难道在收费的茅房里换?那里边脏得很哪。告诉你吧,我默默地想:你真是一个又疯又傻的家伙,所以你不会讲什么信誉。我就像一个驯驯的绵羊赶忙跑回去,洗完澡,回来一看,你却无影无踪了。我拼命赶,费了不少水搓擦双脚,来来往往东跑西颠,忙得不可开交。请问,我图什么呢?那可不行,你要是急着走,那就先拿出钱给我买了新衣服,我就带着衣服离开。要是你偷偷溜掉,那我终归有衣服在手。俗话说,傻瓜傻瓜好脑瓜。你骗不了我,你骗不了人!
  看来,他这个又疯又傻的家伙,也不是一个傻瓜。他也不吝啬。他说啦,那好吧,米哈尔娜,我去商店给你买更好的东西,你也穿新衣服回来。只是你不要跟我一块儿走。要不然,所有的售货员都会吓得藏到柜台下面。我倒是自己能够用眼看得出该买什么东西。我又想生气了,但很快就恢复常态。一个又疯又傻的人——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呀?!
  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到商店去了,过了约三十分钟,拎着几个纸包回来。我等他的时候,在周围游荡了一圈,找到几个瓶子,藏在手提包里,会有用的。文卡·布里特也在闲逛,他问晚上有没有空儿,说塔玛尔卡过生日,今天要请大家喝酒。为防万一,我说顺便去看她。要不然,我向他吹嘘一番,说我和一个又疯又傻的人一块儿吃晚饭,结果这个人却骗了我。我当然不会饿死,但还是到塔玛尔卡家里蹭点儿东西吃为好。随便什么一块半块的东西都行,这个塔玛尔卡自己也是勉勉强强过日子,就是在她的命名日宴席上所能指望的,也就是能喝上半杯酒,再吃上两片面包。
  简单说吧,我抓住纸包,实在地说是从这个又疯又傻的人手里抢过纸包,就跑回家去。好在我就住在旁边的小弗拉西耶夫斯基街上。我飞跑回家,打开纸包,仔细地看衣服。对啦,告诉您吧,我没有料到是这样的衣服。可以想到,他打定主意带我到外汇饭店里。又疯又傻——他真是一个又疯又傻的家伙。不是吗,您想想看,他连裤衩和乳罩都买了。怎么样,啊?还有连裤袜哩。总之,我没有看完所有的东西,就这样我一眼就看清了这个人……就像各家报纸对于这种人所写的那样……哦,我想起来了!自作多情,想入非非,真有水平!那您为什么觉得奇怪呢?有人扔掉报纸,我就顺手捡起来,铺在地板上,或者摊在箱子上,再就是摊在放酒杯的桌子上。咕咚咕咚地喝着,看着自个儿的眼前,期待着一切都安安稳稳地过去。突然眼前出现一些文章,眼睛不由得就死盯上了。
  我带上装在纸包里的肥皂和洗发液走进浴室。我痛快淋漓地洗了个澡。全身干干净净的时候,你就觉得无比轻松舒服,这可是千真万确啊。我的头发真是成绺成绺地脱落,满手都是凌乱的头发。我最近一次洗头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一个月以前,要不就是更长的时间以前。您可不要以为,我是一个邋遢人。我是有意少洗头的,因为头发掉得厉害,特别是洗头的时候,更是不得了。如果根本不碰头发,甚至不梳头发,那还能保持得住。
  我走出浴室,使劲穿上这些衣服。一切好像都很合适,连内衣都也很合适。很遗憾,没办法照镜子瞧瞧,没有镜子了。为什么没有呢?是被人打碎了。文卡·布里特去年就把镜子打碎了,这个混蛋喝醉了,就跟塔玛尔卡的野汉子干起仗来,他们撞倒了镜子。买新的吧——又舍不得花钱。要是还有多余的一个戈比,最好是花掉买酒喝。也就是我想说的,买好多酒,把朋友招来,大家坐在一起,温温暖暖、亲亲热热、痛痛快快地喝一回。您别琢磨了,我不是什么酒鬼。我甚至还能工作哩,只是图什么呀?让我退休领养老金,是我要求的,我有充分的理由嘛。就算我还不老,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从十八岁起就做有害的工作。对啦,剧团的工作就是有害的差事。白天做排练,晚上就演出,经常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这些芭蕾舞女主角倒是轻松多了,上帝保佑她们一个星期只演一个剧目,可我们群舞演员,每天都闲不着。女主角多的是,群舞演员就是这些人,固定不变我们应该在三十三岁退休,领取养老金。对我说谢谢吧,我在三十五岁以前还双腿飞舞哩。所以说嘛我的退休金虽然不多,可这是我用血汗换来的,是我完完全全应该得的几个钱。而且,我还要说明一件事,从芭蕾舞团退休后,我最先是到铁路上工作,当调度员。当时我很漂亮,漂亮极了,男人们都围着绕来转去。我娇小玲珑,身材匀称,步态轻盈。铁路局的一个大首长那时追我,向我献殷勤,是他安排我当调度员。他说,我想让你离我近一点儿,从我的办公室到你的办公室,只用十来分钟就能跑到。铁路局位于红色池塘街上,他把我派到喀山火车站工作,离得很近,就在眼前。当时,我热切地指望着这件事能如愿以偿。要知道,我已经三十五岁了,除了会跳芭蕾舞,我没有任何专业,您也知道,我受的教育不多;我很想建立家庭,不想让自己的家庭受苦受穷,而能够过上体面的好日子,这无论如何都没理由拒绝呀。这个首长欺骗了我这件事,用不着说也会明白。我是那样地想嫁人,当时还不晚,还能生孩子!他总是开空头支票,答应马上和他老婆离婚,我就相信了。这一切的结局怎么样呢?他喜欢喝酒,而且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喝,而是要人陪着喝。我自然也是他的一个陪酒女人。从大清早他就在办公室开始饮用,直到深夜十二点钟,他仍然喝个不停。他说谎造假,说什么工作繁忙,大会小会折磨着他,累得要死,就这样他骗得妻子的信任。我也陪他喝,很想让他喜欢我。我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最好是让他和我一起喝,因为如果我拒绝陪他,他一定会找到别的伙伴。谁能保证不让他再找到一个既漂亮又自由的陪酒女人呢?没有这样的保证。谁也不能作出这样的保证。因此,我的选择就像学前班的算术那样很简单:要么让他和别人一块儿喝,要么我自己和他一块儿饮用。没必要瞒着,他喝酒的时候,说话特别好听,我真爱听,爱听得要命。什么我是世界上最优秀、最美丽、最亲爱的女人呀;等到他的子女稍微长大一点儿,他就一定娶我为妻啦;没有我,他甭说活不了一天,就是连片刻也活不了啦。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我听着这些话,就像吃了定心丸,当然也就不表示反对了。而且,我自己还和他一起……对于他这个又笨又臭的肥猪来说满不在乎,可对于我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女人在这件事上弱于男人。总而言之,这给人造成我爱酗酒的印象,我被解除了工作。我们的爱情随即也就告吹了。他这样对我说,胖臭娘们儿,像我这样一个杰出的大局长,不可能有一个酒鬼老婆。请您回答我,我算什么酒鬼呀?连自己都记不得,为了半杯酒,连亲娘都给卖了的人才是酒鬼哩。可是,我的意识完全清醒呀。哎,算了吧,我这是又想起往事了。
  我穿上了所有的新衣服,就在一个纸包最底下,我还发现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瞧,嗬,假发。这是真正的假发。我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一琢磨,这个又疯又傻的怪人大概发现了我的头发。他考虑得很对,这样好的衣服应该配好的发型,拿我的那些破衣旧衫,搞不出什么好样儿来。真是太可惜了,没有镜子,现在镜子太有用了!我取出扑粉盒,往脸上涂一点儿松香,对着嵌在盒盖上的小镜子,随便照照,使劲地想看出点儿什么。当然是好多东西都看不见啦,但我还是能往脸上稍微搽一点儿胭脂,把眼睫毛描得重一些。
  不知怎么,我开始感到惊慌不安,我好像不是我了,而是别的什么人。我的灵魂好像转附到另外一个躯体上了。皮肤是别人的,衣服很陌生,头上套着假发。

  我匆忙地喝了一杯酒,往回走,到疯傻怪人指定的会面地点。
  一路上我总在商店橱窗前停留,想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当然看不清具体的部位,但整体形象真叫我高兴。身体好像恢复了过去走路的姿态。总之,那橱窗的人当然不像我。难道是我吗?鬼才晓得这些疯傻子,他们都在哄骗人,把我整糊涂了。
  我朝着尼古拉佩斯科夫小街的方向走去,兀自担心:他会突然走掉,再不回来吗?这会儿我热切希望走进饭店,走进一家体面的饭店,希望一切都和别人一样,男伴拉着我的小手步入大厅,希望他很规范地挪动椅子。希望周围的服务员走来走去,乐声悠扬,人们衣着华丽,而不是文卡·布里特和塔玛尔卡之流。这个疯傻子是否突然发现我风韵犹存呢?我本来还不怎么老,只不过才四十二岁嘛。像我这样屡遭坎坷的倒霉女人,往往会遇见精神正常的有钱男人。命运赋予每个人以机遇,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和把握住。我当时倒是把那个铁路局长当做了这样的机遇,然而,我的机遇也许根本就不是他,而可能是这个兜里装满美元的傻子吗?这就是说,命运正确地把我从那个局长身边带走,虽然付出了解除工作、蒙受耻辱、伤心流泪的代价,但毕竟带走了我,为这个疯傻子保留了我。否则,如果当时我达到了目的,嫁给了那个笨拙的肥猪的话,那我今天就不会遇见疯傻子了。原来是这样啊!
  我走近了指定的地点,看见他站在那儿。我亲爱的站在那儿,若有所思。
  看见我,他说:“好样的,米哈尔娜,你的气色真好。咱们坐车走吧。”
  他转身走了。最初一刻,我不知所措,但跟着他行动。他向前走去,头也不回,似乎忘记了我。他这样很快地走着,我简直是勉勉强强地跟得上他。我的老天爷,他上小汽车啦!嗬,今天就是我的节日啊!开着轿车去饭店,一切都和体面的人行事一样。
  这就是说,我和他同车而行。他开车,我坐在他旁边。他一路沉默不语。我已经开始感到惊慌不安。城区已过,又越过了环形路,可他一个劲儿地不知往哪儿开车。我想,好吧,城外也有饭店,甚至比莫斯科市里的更加豪华。文卡说过,在一些小酒馆里,老是有黑手党游逛,都不是普普通通的人。所以,这些场所里,相互攻击、抢夺财物的事件时有发生。要是这个疯傻子是一个黑手党,那会有什么结果呢?唉,真可笑!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只要他是一个好人,对我都是一个样。
  他把车停下来,根本就不是在饭店旁边。这里有几座别墅,周围没有灯光,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想,娜杰日达·米哈尔娜,你倒霉了,倒霉透顶了。现在他把你带到那里就……我自己觉得很可笑。我到底怕什么呀?我是什么,妙龄少女,没有见过裸体男人吗?这又是我自己吓唬自己。
  疯傻子锁好车,一声不响地领我到一座房子跟前。他用钥匙打开门,开了灯。小房子还不错,过去在芭蕾舞团跳完了舞,就住过这样的房子。当时一个时髦的做法,就是把芭蕾舞团的群舞演员姑娘们一伙一伙地运到这样的别墅里,领导人在其工作之余,就在这种地方寻开心,图欢乐,松弛休息。当然,不是最高级的领导人,而是最令人厌恶的中层领导人。那些小别墅与现在的不能相比。它不是用胶合板造的板棚,而是两层的优质小楼房,附设巨大的带顶晾台,有七八个房间,还有不少于一公顷的园地。这儿的电视里放过一个电影叫做《被太阳晒乏的人》,讲的是革命后在一个别墅里,发生在一位革命军官身边的故事。电影里的那座别墅,简直和这个别墅一模一样。每次一个舞剧演完以后,我们正是被拉到这样的别墅里,今天我恰好又身处这样的房子里。也许,这实实在在是命运的安排吧?疯傻子脱下外衣,说:
  “米哈尔娜,你收拾一下,整得舒适一点儿,现在我就摆餐桌,咱们准备吃晚饭。”
  我的脸大概是一副惊恐相,因为他死盯着我,光哼哼出声,什么话也没说。算了吧,这么说是个小别墅啦……不是大饭店,真可惜。可我还真是有所奢望哩。
  我脑子里又闪过一个不安的念头,仿佛鬼让我这么想:如果我们不是在饭店里,而是在小别墅里吃晚饭,那为什么用得着这么不平常的穿着打扮呢?我问问您,所有这些衣服呀,用肥皂洗澡啦,还有讲究的发型呀,都是为了什么呢?至于说用肥皂洗洗澡,还算有点儿用处,因为疯傻子说了,他闻到我身上的气味会呕吐的。可是,穿好衣服是为了什么呀?你上了餐桌,闻到什么气味,当然会倒你的胃口,可完全用不着顾及外表呀。然而,我很快就静下心来,因为我想起来我这是和谁在打交道。这是跟一个疯傻子在打交道哇。他有他的道理,可我一个劲儿地想用我的道理来衡量他的行为。要知道,他来到这个别墅,穿的也不是破衣烂衫,而是一身漂漂亮亮的西装。我的养老金少得可怜,所以在对待最新时髦潮流方面,我稍微有点儿落后。但是,我在阿尔巴特街上闲逛的时候,总爱打量商店的橱窗。那儿有许多物价昂贵的商店,都有专门的外国名称。例如,那些小批出售特别雅致贵重的衣服、鞋和服饰用品的专卖店。我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专卖店是什么玩艺儿,可那里的私人衣物都很漂亮。但是,那些令人难堪的东西,我才买得起穿得上。
  我的注意力又转移了,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的说来,这些橱窗里也挂着男式服装,所以我对此有所了解。疯傻子的穿着漂亮、昂贵、很有风度。在我想到商店橱窗里的衣服时,他放好了餐桌,摆上了盘子、大高脚杯、带餐巾的餐具,从厨房里拿来吃的东西。这一切比饭店里并不差。
  他打开一瓶伏特加,给我倒了一杯,哗啦啦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
  “米哈尔娜,喝吧,”他说,“你别管我。我要开车,把你再送回新阿尔巴特街,然后我自己回家。我不想冒险开车,现在交通警察变得又凶又狠,美元在涨价,可他们的工资还原封不动。就在工作地点,他们凭着清晨的机灵劲儿,补偿损失。你懂吗?”
  我喝了酒,吃了点儿东西。我突然想起,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叫我的名字,可我怎么称呼他呢?称他为公民疯傻子,或者称他为同志吗?随他的便吧,对他可以什么都不叫。
  我又喝了点儿伏特加,提了提精神,也开心起来。我厌烦这样不吭不哈地喝闷酒。有菜吃,有酒喝,谁也不说话,这算哪门子酒宴呀?真不成体统。
  我说:“你听我说,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疯傻子专心地看着我,微微一笑。
  “那你自己怎么想呢?”
  这正是我不喜欢的一点。唉,我简直是忍受不住了。谈话就是谈话,一人问,另一人回答,或者说点儿什么。以前,我们剧团里有个助理导演,他也是这么干。有人问他什么事儿,他就回答:“那您是怎么想的?您应该有自己的看法。”他这样的意见把我们大家噎得要死。我想起这个助理导演,就生气发狠起来。
  “我没有任何看法,”我说,口气粗鲁而生硬,“我要是有什么看法,我就不问你了。”
  我好像浑身充满力量,一个劲儿地想对他大声说话,还要大吼大嚷。我想,这会儿,他要把我送走,就是这样。
  “你向我提出了要求,你说你很孤独,很可怜。这是你对我说的吧?”
  “我说过。”疯傻子心平气和地表示同意,又一次微微一笑。
  “因为你孤独、不幸,所以我可怜你。可以说,我迎合你的愿望和要求,丢掉了自己的事情,换上了你买的衣服。尽管这些衣服我根本就不喜欢,也对我不合适。好吧,你怎么要求,我就怎么做了,这是因为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你把我拉到这个鬼才知道的地方,把我拴在这儿,不吭不哈,不想说话。你哪有什么孤独啊?如果你孤独,痛苦,你现在就该没完没了地说话,讲你的生活,诉诉苦,取得别人的同情。你需要一个聊天的伙伴。你拉我到这里的路上,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你一言不发。我能为了你这样一个木头人耗费时间吗?我的时间怎么着,是白来的,是公家的吗?这个晚上我可以过得好上一百倍……”
  我在编造一个揭露生活阴暗面的故事,自己也开始相信真有其事。还在舞蹈学校上学的时候,老师教导我们:每个演员都应该成为历史学家,应该会编造故事,自己还得深信不疑,只有这样,观众才能也深信不疑。是的,编故事我没有问题,你想要什么故事,我都能编,而且过两分钟,我就能痛苦得号啕大哭,进而相信这一切全发生在我的身上。要想乞求得到一些钱,这一着大有帮助,不但是陌生人,就是那些亲近的人也都纷纷上钩哩。不是吗,实际上,我为了什么不去为塔玛尔卡祝贺生日呢?就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又疯又傻的家伙。我可怜这个不幸的人。这会儿和抱成一团的伙伴坐在一起比在这儿要好多啦:文卡·布里特爱讲笑话,一个接一个;塔玛尔卡接连唱歌,还挑逗她的老相好,扯他裤子前裆里的防寒布片;卡洛沙想起自己过去生活中的各种轶闻趣事,他以前为一些大官儿开车,看够了和听惯了人世百态。在塔玛尔卡家里,当然没有这样的饭菜,可是饭菜对我能算什么呢?我一辈子都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都在保持好的身条,而在退休后的最近几年,尤其是靠领取几个可怜的破卢布,你休想吃得饱养得肥。塔玛尔卡那里无论什么酒倒是应有尽有,她的亲戚每逢节日总能给她一些臭钱。我坐在这儿到底是图什么呀?
  疯傻子好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他问道:“那么,你坐在这儿图什么呢?我嘛,老实讲,我请你和我一块儿共进晚餐,自然有我这样做的缘由。不过,你原本可以拒绝的呀。你可以说,你不能,你有很多事情,还得去一个朋友家为她庆贺生日。可是这样的事儿,你一概不说。你同意了,跟我来了。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同意?如果你真的很忙,你为什么要来呢?”
  “那么,我告诉你,我可怜你了。我很善良,博得我的怜悯很容易。正是你博得了我的怜悯,这会儿你又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你很富有,就能随便侮辱别人吗?你认为你给我买了衣服,现在你就可以在我的身上蹭鞋吗?这办不到!我们穷人也有自尊心!……”
  总而言之,我又着急上火了。我在大喊大叫,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疯傻子一直在听我说话,一次也没有打断我。他吃着,听着,边听边吃。我觉得,他甚至没有生气。我打住了,要润润嗓子。我喝下一杯酒的时候,气好像消了。情况似乎有点儿不妙。我是怎么养成这种习惯的?一个人大吼大叫,意思是他在讲话,其他人都打断他,干扰他,就是要改一个话题,大家交头接耳,谈话不断。但是,这儿却不是这样。我讲话,他一声不响。我好像说完了所有的话,不需要像鹦鹉那样再重新说一遍。简单地说,我喝了一杯酒后,就住口不说了。我们一时相对无语地坐着。一片寂静。钟表不知在什么地方滴答滴答地响。我的心思又转到别的事儿上,又想塔玛尔卡了。就是有些背运的女人,她们确实让人可怜。譬如,我就是这样的女人。还有一些女人真是愚蠢透顶,她们一辈子都倒霉和痛苦,全是因为愚昧无知。对这样的女人用不着可怜。就拿塔玛尔卡来说……
  但是,我没有来得及拿塔玛尔卡做例子,这时候疯傻子决定开口了。嘿,谢天谢地!
  “米哈尔娜,你想有个家吗?”他问。
  “怎么不想有个家,我当然想了。”
  “你到底多大了,我的朋友?”
  “三十八岁。”我撒谎说。
  “你还能生孩子吗?”
  “随随便便,容易得很!你知道我怎么会怀孕吗?只要把一条裤子放在我身边,过一个月,我就得去堕胎。”
  我撒起谎来,不害羞,脸不红。可我的心还是紧缩了一下。他先问家庭,后问孩子的事儿,说不定,这正是我的机遇来了吗?生活中什么事儿不能发生……我当然已经不能生孩子了,可是有什么必要现在讲明这个呢?就让他先结婚,把我从泥坑中拉出来,然后我们再把事情讲清楚。也许,他只是问问而已,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一般都不想养小孩子啦。即使他根本没有儿女。
  “你有儿女吗?”我这样问以防万一。
  “有,”他答道,“是个儿子,他已经是成年人了。”
  这时候我有点儿垂头丧气了。但是,我还是固执地照自己的主意干,我不会退缩。
  “那你有妻子吗?”
  “没有,没有妻子。那么,米哈尔娜,你告诉我,如果现在有人建议你生孩子,你怎么对待这事儿?”
  这个缺德鬼,真坏!这时候就直接说生孩子的事儿。那好吧,豁出来啦,关键的是,要和他搅在一起。要缠住这个有钱、有车、有别墅的疯傻男人不放,哪怕是做得有点儿不成体统。嘿,那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那我就生呗,”我回答,“怎么啦?谁要提这个建议呀?难道是你?”
  “等一下,还说不上这个。你说你要生孩子,那为什么呢?”
  我真是慌神了。是他自己说的,又是他自己发问。嘿,真是一个十足的疯傻子啊!
  “就是说,人们生孩子,各有所图啦?那为什么大家都生孩子呢?”
  “我们说的不是大家,而具体是你一个人。就你的年龄,你一直都在说假话,你不是三十八岁,而是大于三十八。但就假定你还能生孩子。那么,就你这样的年龄,在你这样的生活条件下,你本人为什么需要孩子呢?你会怎样待孩子呀?”
  为什么需要?是啊,去他妈的,我现在干吗需要孩子?但是,如果身边有个丈夫,他想要孩子,为了把这个男人牢牢地拴在身边,我就得尽力而为了。如果他急着非要一个孩子不可的话,那我就总能满足他的愿望。五年前,医生对我说的不少了,从那个时候起医学有了长足发展,这个疯傻子的钱多得数不清,他会把我送到国外治病。可是,哪能这样对他说呀。应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嘟囔着说:“我会教育他,培养他,爱他。”
  唉,见鬼啦,好像故意刁难似的,所有的词儿我都忘得一干二净。塔玛尔卡倒是有个小女儿,她有时说一些有关女儿的什么话,还讲什么生活目的,或者讲一些无聊玩艺儿……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啊,对啦,说过老年的事儿。大家都说老年的事儿。
  “为的是到了老年,我的身边有个亲人,那时候我年老多病,身体虚弱,他能给我端茶送水。”我一口气说出了这么有条理的一句长话,心里自我赞扬了一番。没错,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嗜酒如命,也不是酒鬼,我的头脑还管用,就算他是个健康的人。反正我的脑筋不会骗人。
  “好吧,米哈尔娜,你告诉我,”疯傻子大笑起来,“你说什么,你还希望活到老年吗?就过你这样的日子?你从早晨喝到深更半夜,什么东西都不吃,不管在哪一天,你都会死掉的。要么是你自己去死,要么是你的那些酒友牵连你一块儿死。你怕不怕?”
  我马上犯起愁来。谈话不知怎么着就转到了不爱听的方面。我希望有个这样的男人,他愿意把我从泥坑中拉出来,伸手相助,给我出头的机遇,可这个疯傻子不大像是这样的男子汉。咳,要是这样的话……
  “你别惹我的酒友!也不许你评论我的生活……”
  总而言之,我再一次从头到尾地撒谎。我瞎编胡扯,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着,不断地往杯子里倒酒。
  疯傻子好像很专心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巴上露出的微笑如此奇怪,刹那间我感到很恐怖。
  可是后来,应该怎么办,应该去哪儿,这一切深入内心,令我神魂痴迷的时候,对他怎么想我,我突然变得满不在乎了。气愤已消,心里轻松了。
  没错,他没有打算娶我为妻,这是事实,他把我拉到这里,不是为了和我结婚。他大概只是感到,和我这样的女人交往很有意思,想听听我的人生哲学。也许,他是个什么作家,或者是个新闻记者。说不定,他还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哩。那好,咱就跟他聊聊,很有可能在电视里就会播放一个电影,描写像我这样一个倒霉女人被毁掉的一生。也说不定会在电影字幕上写道:“谨向斯塔罗斯坚科·娜杰日达·米哈伊洛芙娜①特致谢忱。”哦,那时候塔玛尔卡该收敛了!要不然,她又要炫耀自己的亲戚了。她就会说什么我和文卡、卡洛沙,都是被抛弃和被遗忘的人,谁都不需要我们,而她有亲戚,为她教养小女儿,节日还给她钱花,就是说,有人记着她,尊重她。
  【① 这是米哈尔娜的全名——姓、名、父称。】

  “米哈尔娜,你听我说,”疯傻子突然打断了我,“那你想怎样去死呢?”
  “这算什么话,”我嗤之以鼻,“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可别有这个打算。假定你还能活上一百岁,但一百年以后,你会怎么想,是不是要死得其所啊?”
  我陷入沉思。我想要怎么死呢?鬼才晓得!难道你老想这事儿吗?最美妙的事儿,就是晚上睡着了,永远再也醒不了,或者是一下子摔倒,失去知觉。只是在摔倒前不要受到一点儿创伤,不要有任何大病小灾。自己尽管活得开心,活得高兴,和朋友交往,相约请客,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无忧无虑,而后突然一下子一切结束,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我大概就是这样对疯傻子说的。“你不见得能指望这样的好事儿,”他没来由地高兴,“你的生活方式不会带来健康幸福的晚年。你听我说,将来很可能是什么样子呢?你喝了一大口毒药,浑身发青,喘气困难。你的酒友们个个都吓坏了,把你一个人扔下,逃之夭夭。你就躺在街心花园里,或者路旁、门口,穿着破衣烂衫,你浑身污秽肮脏,臭味难闻,面庞枯瘦。所有看见你的过往行人,像躲麻风病人一样,避之惟恐不及。人们甚至连救护车都不给你叫。即使叫来了救护车,大夫们只是对你瞅上一眼,就转个弯儿,扬长而去了。他们都不想为了你惹麻烦,医院里本来就没有床位,药品短缺,况且,给你看病又是义务治疗。这样你在一命呜呼之前,像一个破旧无用的废物一样躺在地上。那时候把你拉进太平间。你在这儿的冷库里过上一段时光,这就提出一个问题:拿你怎么办?你一没有亲戚,二没有朋友,没有人安葬你,也没有钱安葬你。你的酒友文卡和塔玛尔卡,不会舍得花钱为你买棺材,修坟墓,他们自己都到垃圾堆上捡瓶卖钱,恨不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哩。那么,怎么办呢?那就会把你送到解剖室里,让医科大学生们利用你的尸体练习解剖手术,研究人的内部器官。大家给你起个特殊的名字,譬如叫杜西卡,有人会说:‘谁最后一个解剖杜西卡?我应当研究颅骨的构造。’对这样的前景你感到高兴吗?”
  哎哟,我的老天爷,他这是说什么话呢?我怎么会躺倒在路旁门口,再被送到太平间,最后送到解剖室呢?这是为什么?这是谁说的啊?我甚至一时间不会说话了。可他却瞅着我,还笑呢。
  “怎么样,米哈尔娜,没什么可回答吧?这就对啦。这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你有个猪一样的脑袋,除了眼前一杯便宜的波尔特温葡萄酒以外,更远一点的其他东西,你看不到。而死亡比起一杯酒来,始终是遥远的事儿。所以嘛,哪怕是你有那么一次好好想想自己的死,你就会明白,我刚才给你讲的一切将来必会如此。如果你不中意这样的前景,那你现在还有权改变这一切。难道你喜欢这样的前景?”他还调皮地瞧着我。哎呀,这真是一个疯傻子,对天发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傻子!怎么能够中意这种事儿呀?我这么回答他:我告诉你,任何人都不会中意这种事儿,这根本用不着问。你讲的这些跟我没关系,让我碰到这种事儿,没门儿!我可不是个一钱不值的女人,不是纵饮无度的酒鬼。没错,我是爱喝两盅儿,可我是个诚实的领取退休金的人哪。
  “就是说,你不中意啦,”疯傻子若有所思地说,“那好吧,米哈尔娜,你对我所讲的一切认真考虑的时候到了。现在你还能控制这一切,你还能改变这一切,能够让自己不会这样死去。想改变吗?”
  “想。”我顺从地点头同意。
  嘿,好不容易呀!为了让他转到正题上,我忍受了多少挖苦讽刺啊!这会儿他要建议我改变生活,并说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摆脱苦难。那我怎么着?我嘛,你瞧,我总是知道,既然有人会帮助我,有人能给我机会,那我就有出头的希望!好吧,就算是不嫁给他,但有可能的是,他会给我找到一份正当的工作,既不复杂,挣钱也多。通常还是由公司为职工购买住房。如果有了住房,那么公司还会拨款购置家具哩。
  “真的想吗?”他不知为什么又问了一遍。
  “真的,真的。”我向他保证说。
  由于喝了酒,我的头脑里豁然开朗:我好像能够胜任任何工作,能够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最繁杂的事情,我都能做。只要相信我,只要给我尝试的机会,我一定会向大家证明:我还没有完蛋呢。
  “全都同意啦?”
  “当然啦!请放心。”
  “主意不变了?”
  “一辈子不变!”
  我对自己说,米哈尔娜,没什么,别害怕,四十二岁——正是人生风华正茂的年华。也许,一切都这样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遇,像我这样的人也有自己的机遇呀。
  疯傻子有点儿亲热地看了我一眼,蓦然说:“听我说,这副假发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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