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们来到的这个门口设有旋转铁门和检测仪的地方,很像一个缝纫车间,一问雕塑家工作室,或是一间化学实验室,更像是这三者的统一。在木板工作台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绸子、绒布和金色的缎子,还摆着许多剪刀、裁缝尺,以及一些插满了缝衣针和大头针的针托。这里还有一些装着黏土和石膏的盆子,一团团柔软的橡皮泥堆在那里,供烘干用的电炉没有点着。

  桌上摆有装着各色溶液的烧瓶、盛着浑浊液体和晶体沉淀物的蒸馏瓶、镊子、试管,以及一些由蛇形管和漏斗构成的复杂装置。在旁边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溜用途不甚明了的器材。这里有一些水晶制成的棱柱和锥体,其透明的内部宛如彩虹。还有一些风干的鸟爪子、老鼠腿和青蛙腿,其间还搀杂有人的骨头,骨头上绷着黑色的干皮,带有干瘦的趾骨和焦黄的指甲。有几只灯碗和烛台,其形状就像是深奥的象形文字,还有一卷残缺不全的古代草纸,一本污迹斑斑的古书,这本厚厚的古书上画着一些神秘费解的符号和一些秘密同盟的徽纹,还有一行行看不懂的文字,就像是楔形文字。

  在这堆博物馆似的杂乱中,在一堆堆的破布和这些试管、烧瓶之间,藏着一个勉强可以分辨出来的身影,这个人个子很小,黑头发,一双樱桃似的小眼睛十分敏锐,就像是野兽的眼睛。他是一个侏儒,坐在椅子上,两只脚都够不着地面。他把剪刀弄得嚓嚓作响,因而才暴露了自己,剪刀在他那双小手里显得非常巨大,可是他却能操作自如,在一块银缎子上剪出了一个别致的花样。

  “请你们认识一下,这位是马埃斯特罗!”阿斯特罗斯做了一个动作,似乎他让客人们看的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小仓鼠。

  “他在创造木偶,就像上帝创造亚当那样,能让木偶具有活的灵魂。”那人闪动着一双聪明的、像浆果一样的小眼睛,任由阿斯特罗斯瞎吹,虽说,他对自己似乎有着更多的了解。“在这问简陋的作坊里,我们在缝补政治,剪裁政治。我们在塑造领袖们的名声。我们在坩埚里烧制他们的性格。我们在开采历史的‘哲学之石’。”

  阿斯特罗斯把一只手放在那根水晶棱柱上,另一只手则放在那本满是神秘公式的书上。

  “我们的木偶剧节目,并不是讽刺戏剧,不是政治漫画,也不是逗人开心的傀儡戏,像那些心地单纯的民众们所以为的那样。这是一种魔术,一种宗教仪式,一种圣礼,其基础就是形象和原型之间神秘的关联。两者奇异的同时中风,是和电视的电磁波联系在一起的,世界所看到的形象,就是他们被迫扮演的角色。我们感到自豪的是,我们成功地将电子文明的最新成就、娱乐业和古代的巫术结合在了一起。”

  别洛谢尔采夫事先就猜透了这些色彩鲜艳的小偶人的作用。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个可笑的木偶民族,它们也像我们一样,有生有死。木偶先死,然后就会轮到它所代表的那个人。”阿斯特罗斯笑了笑,就像一个洞悉人间之始终的智者。

  别洛谢尔采夫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声,就像有一只轻盈的猫从窗台跳到了地板上。这是那个侏儒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他迈动那两只弯曲的小腿,灵巧地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

  在长长的台子上,躺着一长溜木偶。那些木偶或是向上翻着僵死的脸庞,或是鼻子顶着木板,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有烟熏火燎、开膛破肚的痕迹,浑身满是锈斑。一些木偶的身上还插着大头针,另一些木偶被割掉了鼻子和耳朵,似乎,这些小演员们到过一间玩具刑讯室,在那里,它们被玩具喷灯烤伤了,被玩具刀片割伤了,被玩具硫酸烫伤了。

  “这就是我们的死人,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政界,它们都不存在了。马埃斯特罗就这样把它们给解决了!”

  阿斯特罗斯把一只手放在侏儒拳曲的头发上,那侏儒充满感激地靠在主人的腿边。

  在那些死掉的木偶中间,别洛谢尔采夫认出了总统办公厅的几个成员,不久之前,他们还在电视屏幕上频频亮相,夸夸其谈,如今却几乎完全被人们遗忘了。

  这里还有一个木偶,是那位人民“代言人”,他曾把成千上万的民众聚集在自己的麾下,冲着广场喊出激昂的话语。

  这些木偶受到了摧残,被剁掉了双手,就像切·格瓦拉一样,脸上被泼上了硫酸,一只脚上的鞋子被脱了下来,脚掌和脚趾都被烧焦了。  这里有几位政府危机时被赶下台的前部长。这里还有总统的新闻专员,他曾因自己神秘的爱情经历和对“傀儡”丑闻声明的详细解释而著称。

  这里还躺着检察长的木偶,他一丝不挂,两腿之间似乎还塞进了一块东西。

  侏儒翻了翻那些死人。他挑出一个木偶,这是杜马前议长的替身。

  侏儒巫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他踢踏着鞋,跑到炉子旁,把木偶扔在了还没燃尽的煤火上。他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头吹气,就像一台老式风箱,终于把煤火给吹旺了。

  木偶烧着了,一转眼就被烧了个精光,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股烧焦的毛发和烧煳的肥油的气味。

  “这是我们的积极分子,”阿斯特罗斯说道,躲开了飘过来的那阵焦烟,“他进炉子还早了些。”

  在工作台的上方,一排整齐的活套上吊的是当今的政界领袖,他们耷拉着四肢,脑袋垂在胸前。这里有那位共产党领袖,他的脸被做得像个面疙瘩。这里有市长,他就像一个幽灵。这里有那位年轻的民主派人士,他长着一头黑色的鬈发,就像一条卷毛狗。这里有扎列茨基,他像一只脱了毛的松鼠。

  这里有那位“亚卢博”的主将,他带着一张永远失意的面具。

  当然,这里有“傀儡”,他被做成一个宽厚的俄罗斯老爷爷,他耳朵聋,也不爱生气,任由人们对他挖苦嘲讽。

  在这堆木偶中间,还吊着总理。制作者把他的特征抓得很准,两个腮帮鼓鼓的,没有下巴,软塌塌的嘴巴像是老太太的嘴,一双小眼睛里充满了胆怯和猜疑。

  “什么英雄!……”阿斯特罗斯碰了碰这个木偶,吊在丝绸活套上的木偶晃悠了起来。“瓦哈比的朋友,这是你说的?……宝座的继承人?……把舍普顿派到车臣去了?……没有空中掩护?……你是怎么看的,马埃斯特罗?”

  他用那变得严厉起来的目光看了侏儒一眼。

  那侏儒突然从袖口里掏出一枚长长的胸针,那胸针原来是别领带用的,上面镶着一颗很大的钻石。侏儒用力把胸针刺进了总理的身体。那胸针就像是扎进了活人的身体。

  在同一根横杆上,在稍远些的地方,还吊着一些刚刚做成的木偶,这些木偶还没有在节日中被展示过。

  别洛谢尔采夫试图猜出这些木偶的原型,可他觉得这一张张脸都很陌生。

  他只隐隐约约地看出,其中的一个木偶是那位再次被选为省长的人,看来,木偶的主人打算让这位省长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

  更远一些的地方,在工作台的一个专用托架上,摆着一个刚刚做成的黏土人像,这个人像应该就是制作木偶的模型。

  别洛谢尔采夫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几眼。

  突然,通过人像上那两道弧线形的眉骨、窄窄的脸庞、长长的嘴唇和稍稍前伸的坚毅下巴,别洛谢尔采夫认了出来,这就是“代表”。这尊雕塑还没有完成,四周还摆着一堆黏土,几把雕琢表面用的刻刀和刮刀。

  “这个幽灵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很神秘,静悄悄的。谁在幕后操纵他呢?他要去哪里?他会在哪个路口悄悄地消失,就像他悄悄地出现一样?”阿斯特罗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代表”。“我们该怎么办呢,马埃斯特罗?”

  侏儒把一条高高的长椅向前推了推,然后像松鼠一样敏捷地爬了上去。他把那双灵巧的小手伸向“代表”。他开始搓揉起那尊雕像。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在小声地说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咒语。

  别洛谢尔采夫担心,“代表”的秘密将被识破。他们的秘密同盟,他们的密谋,都将被揭穿。精心设计的整个“斯瓦希里计划”将被粉碎。别洛谢尔采夫产生一阵盲目的冲动,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代表”,让自己的身影投射在那尊黏土塑像上。他感觉到,两个太阳穴立刻剧烈地疼痛起来,脑壳中的压力似乎要把两个眼珠给挤出来,耳朵根发胀,一阵血冲进大脑,大脑像是要炸裂开来。

  侏儒停住了手,不再搓揉那雕像,他惊异地回头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眼。

  “好了,先生们,我们的游览到此结束。”阿斯特罗斯说道,他领着客人走出那间神奇的作坊,来到长着夹竹桃和棕榈的温室。

  “也许,您的意见是对的,”阿斯特罗斯看了布拉夫科夫一眼。

  后者似乎明白了那位大亨的意思,恭恭敬敬地递上了手机。“这件事可以利用一下……”

  别洛谢尔采夫看到,阿斯特罗斯蠕动两片粉红的嘴唇,轻轻说出一个电话号码,然后用那精心保养过的手指按了按手机上的按键,那些按键便变成了一颗颗闪亮的珍珠。

  “阿尔比!……”听到来自远方的回应之后,阿斯特罗斯高兴地喊了起来。小小的手机把一枚极细的针尖投向广阔的空间。这针尖刺破平原上方的天空,穿过高加索的群山,在众多的村庄和嘈杂的人声中寻找阿斯特罗斯所需要的惟一一个人。

  “阿尔比,亲爱的,身体怎么样?……家里怎么样?……生意怎么样?你的人来找过我,要我帮忙……我帮了他们。如今我开车走在莫斯科,到处都可以看到你的加油站,我也在那里加油呢!……你的汽油很纯啊,就像婴儿的眼泪一样!……”

  阿斯特罗斯不做声了,把黑色贝壳一样的小手机贴在耳朵上,那个高加索口音从远方传来了一些开玩笑的话。

  “我俩什么都对半分,阿尔比!面包一人一半,石油一人一半,女人也一人一半。我们是兄弟啊,别无选择啊!……你瞧,形成了一种很有意思的合作……不过你还需要支持……你向我要过三百万。我没有回绝,可是我当时手里没有那么多闲钱……现在你可以把钱拿去了,我得到一笔利润分成。明天,舍普顿将军要去格罗兹尼,坐普通航班去,没有警卫……啊不,他不是坏人,从没向任何人开过枪,他的主要活动是在宴会方面……你把他带下飞机,让他到你那里做几天客……”

  别洛谢尔采夫还没弄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他认为这场谈话与他无关。

  “当然,你用不着让他住六星级饭店,但是也不能让他住地坑……就给他安排个商务舱吧……然后你就索要五百万赎金……你肯定能得到的。事成之后给我两百万,是我出的主意啊……”

  不知道那位隐身的大胡子,坐在万水千山之外一间平房中的地毯上,都说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支持你……战争爆发的时候,除了我,还有谁支持过你……现在我仍然支持你,就像支持亲兄弟……你把录有被俘将军的录像带寄过来,我就立即播出!……为了真主而行动吧……你的人能找到我的门!……。”

  阿斯特罗斯关掉手机,熄灭了手机上那捧闪亮的珍珠。

  他把手机还给了布拉夫科夫。

  “我们开始行动吧,先生们!……总是很高兴见到你们!……”

  他们道了别。

  别洛谢尔采夫大为震惊。他们站在电视中心那磨刀石似的玻璃大楼前。

  “我们是在进行奴隶贸易吗?”别洛谢尔采夫问道。

  “舍普顿不会是奴隶,”布拉夫科夫回答。“他是个骄奢淫逸的家伙,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就让他在家庭监狱里呆上几天吧,设有白兰地,没有女人,然后,他就能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勇敢获得‘俄罗斯英雄’的称号了。”

  “车臣人绑架了舍普顿,这件事情会连累到总理,”格列奇什尼科夫悄悄地松懈释道,他瞪着一副幼儿园老师的眼睛,盯着别洛谢尔采夫。“这只不过是赶总理下台的行动中一个巧妙的小插曲。”

  “舍普顿是我们的战友,是一位战地将军啊。我们违反了普遍的道德规范,更违背了小集团内部的道德规范。”

  别洛谢尔采夫产生一种感觉,似乎被人蒙住双眼,带到了湿滑的悬崖边上。

  “他算什么战地将军?”布拉夫科夫哈哈一笑。“他仕途通畅,是因为他出卖了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投靠了‘傀儡’。他参与了对议会大厦的进攻,坚持要使用坦克。他人坐在莫斯科,指挥了那场失败的车臣战争。他对迈科普团队的覆灭负有责任。在进行军事行动的时候,他一次也没去过车臣。如今就让他去溜达溜达吧。让他看看那里的大自然和人民。在那里,在巴拉耶夫的部队里,有许多优秀的地方志学家。”

  “并不是所有的手段都有助于达到目的,”别洛谢尔采夫孤立无援地重申了一句,他感到,自己被一道无形的蛛网给网住了。他卷入其中的这次行动,都笼罩着一层让人痛苦的神秘面纱。“我们违反了小集团内部不成文的道德规范,这一点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结果。”

  “我能理解你,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格列奇什尼科夫柔和地说道,为了表示同情还半合上了眼睛。

  “人越老,心灵对道德问题也就越敏感。我们正在从为祖国尽忠的特工人员,转变成智者和圣徒。但是,你回忆一下从前的你吧,”

  格列奇什尼科夫猛地睁大眼睛,那双无情的、橙色的圆眼睛直直地盯着别洛谢尔采夫,“想一想那条从开罗到开普敦的非洲公路,那辆红色‘福特’车的残骸,那位名叫皮特的纳米比亚教师,他的相貌很像萨姆。努乔马(萨姆。努乔马(1929年生),纳米比亚西南非洲人民组织的主席。),你把他当成诱饵,你让他受到了法国‘幻影’战机的攻击,为的是把‘野牛营’引进陷阱。你发出了欢呼,看着被击中的南非装甲车冒起浓烟,烧焦的布尔人(布尔人,南部非洲荷兰移民的后裔。)的尸体横在道路两旁。那时,你是一名勇敢、大胆的特工,你为祖国的利益做出过贡献。今天,敌人就在我们的家里,就在克里姆林宫中饮酒作乐,可你却像一个真正的智者和苦行僧那样,在为良心感到痛苦。任何一位敌人在这次特别行动过程中稍稍受点罪,你居然都无法忍受。”

  “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要完整地了解整个行动。”别洛谢尔采夫疲惫地说道,他忍受不了格列奇什尼科夫的目光,缴械投降了。“我不清楚整个计划,对自己的角色也不完全清楚。”

  “你的角色是关键性的,”格列奇什尼科夫拉住别洛谢尔采夫的手。“少了你,行动就无法完成。到时候你就会清楚整个计划了。现在,你还是回家去吧。休息休息,看看电视。要注意看新闻节目。”

  格列奇什尼科夫把别洛谢尔采夫领到汽车旁。他为别洛谢尔采夫打开车门,帮他在座位上坐好,然后默默地朝司机点了点头。于是,汽车便载着别洛谢尔采夫驶过电视中心、那座贵族庄园和那片池塘,在庄园和池塘的上方,是钢筋混凝土的电视塔,被烧焦的历史之幽灵,也在那片天空中飘荡。

  他回到家里,觉得很虚弱,全身的血像是被抽于了,他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脸冲着天花板,突然,他发现,在那白色的石膏装饰板上,在吊灯上,那个黑胡子的教师皮特正在看着他,皮特身穿一件天蓝色的斜领衬衫,模样就像一名古巴情报部门的军官,为的是让跟踪者那锐利的眼睛能够发现他在那条非洲公路上运动。

  别洛谢尔采夫转过身去,不再看天花板,转而看起那些装标本的玻璃盒子来。

  盒子里的蝴蝶是从安哥拉南部捕来的,是在卢班戈蜿蜒的山路和库内内干燥的森林里捉到的。在那些大红的蛱蝶和粉灰色的眼蝶中间,又闪现出了皮特博士的脸庞。他的神情很安静,很专注,他的脸庞是由那些脆弱的翅膀和彩色的图案交织而成的。

  别洛谢尔采夫站起身来,走进浴室,站到淋浴下面,想把那个魔影冲掉。他站在四溅的水流下,看着自己干瘦的双腿,水从腿上流过,形成一层玻璃似的薄膜。可是,在那面结了一层水气的镜子里,在镜子那模糊不清的深处,又出现了皮特老师那张褐色的、满是大胡子的脸庞。

  夜间,在睡梦中,别洛谢尔采夫奔驰在纳米布沙漠滚烫的沙地上,穿过了卡拉哈里的盐碱地,带有芥子气味道的灰尘弥漫在吉普车的车厢里,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时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林中道路上,那辆架着双筒高射机枪的轻型卡车是否还追在后面,看看空中是否有俯冲下来的飞机,看看掉到车座下面去的冲锋枪是否还在那里,看看古巴人奥列里奥是否还在身边,他的水壶里有水,那水热乎乎的,带有一股金属的味道。但是,奥列里奥却不在身边,他的位置上坐的是那位身穿天蓝色斜领衬衣的皮特老师。许多双监视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在金合欢树那轮廓分明的叶片后面,在猴面包树那像大象腿一样的树干后面。

  清晨,他感到自己精疲力竭,身体里空荡荡的,似乎,阿斯特罗斯那个两腿弯曲的小巫师把他的灵魂给掏走了。

  别洛谢尔采夫走出家门,来到特维尔林阴道,路边的树木已经有些干枯了,不慌不忙的莫斯科人在树下穿梭往来,他们走过一座座帝国风格的宅子,走过一棵棵树节突出的老橡树,走过一个个小型雕塑和一条条长椅。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别洛谢尔采夫身边走过,他们或是戴着帽子,或是提着公文箱和提包,他们从一旁经过,留下一阵阵香水和香烟的气味,抛下了只言片语或是一截笑声,就在这些人的中间,皮特再次出现了。他站立在远处,穿一件蓝色的斜领衬衣,两只宽大的手掌叉在腰间,脸上的大胡子垂到胸前,就像是一个非洲的列夫·托尔斯泰。

  他的出现已经不再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害怕了,只是使他觉得有些可疑。似乎,这个非洲人就存在于现实之中。他的形象通过一套具有折射和放大效果的光线系统,被从地球的另一半带到特维尔林阴道上来了。在这片空间里,还有许多别洛谢尔采夫在辗转征战中结识的人,在他的纵容、姑息之下,他们都先后死去了。

  这里站着那几个赶骆驼的人,他们身材瘦削,身穿白色的长袍,脸膛红得就像陶器一样,他们在庄严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这时,枪手们猛地向他们射出一梭子弹,他们倒下了,全都倒向同一个方向,与他们长长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这里有那位意大利姑娘,一个漂亮迷人的女人,她在去巴达班的路上踩上了越南人埋下的地雷,他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看着那只被爆炸惊飞的乌鸦,心里在回忆着,一天之前,这位意大利女人还曾把一个水罐举过头顶,用罐中的水冲洗身体,她的腋窝暴露了出来,两只乳房不停地颤动,在那粉红色的、丰满的大腿之间,黑色的阴阜湿漉漉的。这里有那位法国特工维纳尔,别洛谢尔采夫曾和他一起坐在喀布尔的酒吧里,喝着威士忌,可是后来,这个法国人却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普勒查尔希的牢房里。这里有那位黑皮肤的士兵罗伯杜,别洛谢尔采夫曾送给他一支自来水笔,他跑去追赶失散的部队,一次进攻之后,他就躺倒在一片枯萎的草地上,眼中满含泪水,一只绿头苍蝇爬上了他僵死的脸庞。这里有那位野战医院的女护士,野战医院的几问小病房,就设在圣克里斯托博尔那座绿色的火山下面,女护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别洛谢尔采夫的病房,他在黑暗中拥抱着她凉凉的身体,他感觉到,她的乳房非常丰满,她披散的头发缓缓地滑过了他的脸庞,可是后来,在里奥科科河黄色的水流中,他竭尽全力地划着独木舟,向岸边冲去。岸上刚刚传来一声枪响,他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晚上,他打开了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那位主播新闻的女主持人。车祸,灾难,雇凶杀人,监狱暴动,儿童脑膜炎的流行,最后,是关于犹太文化中心一次庆祝活动的通知。

  别洛谢尔采夫打算关上电视,好利用晚上剩下的时间来翻一翻日记和其他材料。就在这时,主持人突然又重新出现在屏幕上,她的神情很激动,两眼放光。只有在发生某个意外的、通常是悲剧性的新闻事件时,她的脸上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据伊塔社记者自格罗兹尼报道,今天,当莫斯科飞往格罗兹尼的航班抵达曼苏尔机场后,几个不明身份的蒙面者冲进机舱,绑架了俄罗斯总理的特使舍普顿将军,舍普顿将军是肩负政府的一项特殊使命前往格罗兹尼的。机场保安未能阻止绑架者,绑架者押着被抓住的将军,分乘两辆汽车逃走,去向不明。伊奇克里亚共和国的司法部门已经就绑架事件展开了调查……”

  在女主持人朗读这条最新新闻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舍普顿的一张照片。他身穿将军服,一张漂亮的、娇生惯养的脸,一抹蓬松的唇须,一双笑眯眯的、稍稍有些凸出的眼睛。

  照片消失了,而女主持人那热情的、不知疲倦的声音还在继续:“内务部为纪念车臣战争中的牺牲者建造了一座教堂,在这座教堂的祝圣仪式上,我们的记者获得了向总理提问的机会……”

  镜头上出现了总理那张浮肿的脸,他显得很伤心,脸上长出一片神经性湿疹。

  “我们要对这种可恶的挑衅行为做出回应……我要强调指出,要做出坚决的回应……我们要利用我们对马斯哈多夫总统的一切影响,要利用情报工作的所有经验,把我们的战友从绑架者的手里解救出来……我想,这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不会拖得更久的……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关系到军官荣誉的问题,是一件关系到我的政治和军事前途的事情……”

  总理的脸消失了,新闻结束了。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广告,口香糖,香水,女人卫生巾,巧克力棒糖,牙膏,热衷鸡奸的歌手列昂季耶夫,痛风病患者阿拉·普加乔娃,上了年纪的古尔琴科,她装腔作势,就像芭蕾舞群舞训练班里的一个小姑娘,广告里还介绍了一种消除痱子的新方法。

  别洛谢尔采夫坐在关掉的电视机前,竭力想猜透他卷入其中的这次行动的意义。他理出了一条事件链条:从他了解到赶总理下台之意图的那次猎鹿,到克里姆林宫中的乔治大厅,总理在那里读了他写的报告,毫无节制地把瓦哈比教徒们吹嘘了一番;从总理在其问轻率地宣布派舍普顿去格罗兹尼的那次冷餐会,到阿斯特罗斯给那个隐身的车臣人阿尔比打去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向对方通报了舍普顿的航班号。他理出的这条线,越过播报绑架将军事件的女电视播音员那可爱的脸庞和凶猛的嘴巴,最后扎在了总理那浮肿的腮帮上,由于伤心,那腮帮上现出了几块神经性斑疹。

  他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在桌子和书架之间转了好几个圈。

  他竭力把视线投向那朦胧的、不久之前他还无力看清的那个未来。于是,他感到非常可怕。

  根据这些阴谋诡计,总理的命运是与被俘的舍普顿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这个行动的最终目的就是赶总理下台,那么,舍普顿就不应该被放回来。他注定要成为牺牲品。总理当众发誓过几天就要把他救出来,可这个誓言只会使他死得更快。将军的死只是一个小的步骤,接下来,还会有其他一些更加残忍的步骤,这些步骤会把许多不情愿的人牵扯进去,最后导致雪崩似的垮台。这个世界的强人们都将葬身在其名誉的废墟之下,而在这片瓦砾之上,在塌方和滑坡之间,会腾出一条窄窄的通道,身材瘦削、匀称的“代表”就走在这条通道上,两脚几乎不沾地面。

  别洛谢尔采夫一阵惊恐。他突然想到,他应该立即去见总理,提醒他注意即将来临的垮台,以及舍普顿所面临的死亡。要帮忙救一救将军的命,如果还不算晚的话。要不,就去找格列奇什尼科夫,要他对整个行动计划加以说明,他可不想在这个行动中扮演一个糊里糊涂的角色。要么,干脆就去见“代表”,到他设在卢比扬卡的办公室里去,问他是否知道,为了让他掌权,都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舍普顿的死是否会影响到将来的执政,在他手按《宪法》宣誓的时候,他的手掌上是否会冒出一块红斑来。这些方案没有一个能救人,相反,却都是与一位特工的身份不相符合的天真举动。他事先就被挡在了这场游戏之外,被剥夺了对事件进行调查的可能性。

  半夜里,电话铃响了起来。

  “你一定看到了,总理怎样以俄罗斯军官的荣誉发了誓。”

  格列奇什尼科夫轻轻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嘲笑总理,还是在嘲笑别洛谢尔采夫,他已经清楚地了解到了别洛谢尔采夫内心的痛苦。“从来都是这样,当官的一发誓,我们这些小人物就要帮助他们实现诺言。你我面临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位倒霉的舍普顿给救回来,让他从车臣的牢房回到宴会厅里来,回到水晶酒杯和漂亮女人的旁边来,这些可都是他最热衷的对象。”

  别洛谢尔采夫虽然没有看到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脸,可是他知道,那张脸此刻是温厚善良的。那张脸表现出,格列奇什尼科夫正在张罗着执行任务,这些任务虽然很棘手,却必须完成,因为它牵涉到军官的荣誉准则。

  “有件事要你帮忙,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明天请你到一个地方去一下。这是地址。”

  他让别洛谢尔采夫记下了花园街地区一条街道的名称的一个门牌号码。

  “你到那里去找一个名叫瓦西德·扎伊尔别科夫的年轻的车臣人,顺便说一句,他好像是牛津毕业的。你去和他就我们感兴趣的问题谈一谈。这事非你莫属啊!……你可是我们的东方专家啊……在这之后,请你到我红场上的‘基金会’来一趟。我们在那里把整个情况讨论讨论……”

  话筒里传来一阵忙音。在纳米比亚边境被打死的皮特老师的脸。蓝色的斜领衬衣,斜伸出去的托尔斯泰式的大胡子,一双淡紫色的、凸出的眼睛。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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