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找到了紧挨着花园街的那幢宅子,这宅子和其他许多宅子一样,都漆成了淡紫色,楼前的圆柱和三角墙勾勒出一道柔和的线条,但如今,这宅子却变成了一座装备精良的小型要塞,它装有电子防护装置,一个个监视孔的后面都设有一层挡板,宅子里站着一些沉默不语、全副武装的警卫,看到别洛谢尔采夫,他们那充满疑惑的黑眼睛便闪出了警觉的、近乎仇恨的目光。他们那一张张奇特、严峻的高加索脸庞,不时闪现在那帝国风格的过道里,从前,这过道曾是那些厚道的莫斯科老爷们脱穿外衣的地方,而如今,却有几个身材匀称、面孔黝黑的山民在这里站岗,似乎在这座莫斯科的住宅里,就有一个直接通向阿尔贡山谷的地下通道。

  别洛谢尔采夫要去见的那位瓦西德·扎伊尔别科夫,是一个面容清瘦的车臣青年,他那两道黑色的浓眉之下闪烁着一道愉快、聪明的眼神,他的举止也很优雅,但这优雅不是天生的,而是后来在接受欧式教育的过程中出色地学到手的。他递给别洛谢尔采夫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激光标记,就像是一滴露水。通过这张名片可以得知,名片的主人是一个基金会的经理,是法学副博士,是一个国际学会的荣誉会员。他做了一个客气的手势,让别洛谢尔采夫坐在一个很舒适的扶手椅上,一个腰身苗条的女服务员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她低垂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就像是莱蒙托夫笔下的贝拉,她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描花的瓷茶壶,她还拿来了几个茶碗,几个装有葡萄干、干果和糖的小罐子。弥漫着一种东方的气息,弥漫着一种俄罗斯古典文学的气息,同时也弥漫着一种致命的危险气息。所有这一切,使别洛谢尔采夫又重新恢复了从前的警觉,和主人一样也表现得很客气,在这层客气的外表背后,就隐藏着活动在敌占区的特工所时刻具有的那种警惕。

  “很高兴见到您,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瓦西德说道,语气中带有一个强大、成功的生意人所表现出的坦然和慷慨。

  “虽然没见过面,可是我知道您,读过您关于阿富汗问题和非洲问题的那些著作,对您在高加索地区的活动也有所耳闻。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当面向您表示我的尊敬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别洛谢尔采夫随便地、疲惫地做了一个手势,想驱散从前那些回忆,并让对方看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孤独的、被各种生活琐事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人。

  与此同时,他却在想:这个车臣人为这次见面做了准备,收集了一些与自己有关的情报。就这种开放的交往风格来看,就这种自如优雅的举止来看,他完全能够充任车臣情报机构的间谍头目,他把自己舒服的小巢伪装成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基金会。

  “您那些关于俄罗斯在阿富汗和中亚政策的著作,我是在牛津读书时首次读到的。我的教授对您的著作评价很高。”瓦西德向别洛谢尔采夫展示了自己的教育背景,并把话题扯开了,远远脱离他们这次见面的初衷。

  “我在牛津做过几次讲座。”别洛谢尔采夫忧郁地笑了笑,似乎很感伤地回忆起了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与此同时,他却敏锐地想到:毕业于牛津的这个车臣人,完全有可能是英国情报机构的一名间谍,在高加索地区,英国情报机构是最精明、最活跃的。

  “您很久没去达吉斯坦了吧?我知道,您和伊斯马伊尔·霍扎耶夫是好朋友。如今,他可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或许,整个地区的命运都取决于他一个人。”

  瓦西德单刀直人,想让别洛谢尔采夫明白,在那些聪明的观察者眼里,他别洛谢尔采夫是一览无余的,而这位车臣人把自己也归入那些聪明的观察者之列。”我和他的关系也很好。“

  “我很久没见他了。”别洛谢尔采夫无动于衷地回答,他要向这个车臣人表明,那个引诱人人伙的微弱信号已经被他接收到了,车臣人可以继续他那并不高明的舞蹈了。

  “俄罗斯人在达吉斯坦的行动很奇怪,似乎他们并没有看出,整个共和国都开锅了。”瓦西德若有所思地说出这些话,似乎是无意中道出了自己大脑中的思想,话语中还带有疑惑,以及对不理智的俄罗斯人的悲伤的同情。“总理在为瓦哈比人大唱赞歌,与此同时,还从共和国撤出了军队,撤掉了与车臣接壤地区的岗哨,似乎是在邀请巴萨耶夫和哈塔勃入侵。难道莫斯科真的能容忍失去达吉斯坦?能容忍失去里海和高加索?”

  “您说得对,俄罗斯没有一个明确的高加索政策。”别洛谢尔采夫懒洋洋地表示同意,他在用感伤的首肯掩饰自己对车臣人的强烈兴趣,看来,这个车臣人读懂了他的思想,也了解到了他和朋友们的谈话,这个车臣人可能就是格列奇什尼科夫那个秘密游戏的一分子,就是“斯瓦希里计划”一个隐蔽的组成部分。

  “俄罗斯人作为一个民族已经被严重地削弱了。他们的国家意志被剥夺了。男人们不愿打仗,女人们不愿生育。一些受到美国支持的犹太人左右着政治。教会对人民的命运无动于衷。各个爱国党派的领袖就像是温室里的花草。病人膏肓的总统,是一些冒险家手中的玩偶。总理是用长毛绒做成的,就像一件中国制造的玩具。我为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感到痛心。”在车臣人那张狭窄的、黝黑的、竭力想流露出同情来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厌恶。他不禁担心起来,不知道别洛谢尔采夫是否觉察到了他这个厌恶的神情,于是,他用那只瘦削的手掌捂住脸,伸出那个戴着一个穆斯林银戒指的灵活指头,揉了揉鼻梁。

  “俄罗斯是需要熬过一段衰落时期。”别洛谢尔采夫说道,他摆出一副不想介入争论的姿态,但是同时也没有彻底摆脱争论。车臣人却需要争论,以便通过激烈的争论和倾泻的意见在别洛谢尔采夫这里找到一块不设防的地方,与他构成一种无形的情绪联系。

  “我并不是战争的拥护者。”瓦西德把手掌放在胸口上,要对方绝对信任他,他在用他的姿势说明,争论已经展开了,双方都热情地参与了进来,满怀着无限的真诚和对对方的同情。

  “但是要承认,车臣人在与俄罗斯的战争中所获得的胜利,伊奇克里亚事实上的脱离莫斯科,所依靠的就是车臣人民民族情绪的巨大进发。我们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宇宙,自己的使命,自己的民族和宗教实质。我们有自主的国家,我们有钱,我们有愿意为伊斯兰主义而献身的战士,我们有能掌握最新文明成就的年轻知识分子,我们还有一个超级任务,就是创建一个自由的新高加索,将高加索建设成为世界发展的一个独立的中心。”

  “高加索不是中心,而是半径。它不是世界的都市,而是通向都市的一条道路。”别洛谢尔采夫小心翼翼地指出,并没有对车臣人进发出来的激情做出回应。

  “一个民族衰落的征兆,就是缺乏领袖。”瓦西德希望使谈话热烈起来,使其达到形而上学的高度,他要让别洛谢尔采夫看出,他俩棋逢对手,与此同时,他也在挑逗别洛谢尔采夫,让后者放弃防守,发起冒昧的攻击。“当今世界上的各个民族都没有领袖,而只有一些雇佣人员,他们顶着总统的头衔玩弄着墨守成规的政治,这样的政治与拯救人民出苦海的穆罕默德和摩西的所作所为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许,世界上最后的领袖就是阿拉法特、奥贾南和马斯哈多夫。我看不到俄罗斯人的领袖,看不出俄罗斯人的代表。”

  “俄罗斯人民的悲惨状态,在客观上决定了领袖的必然出现。”别洛谢尔采夫平静地、几乎是带着睡意回答道,尽管在听到“代表”一词的时候,他的心曾哆嗦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顺便问一句,您对现任联邦安全局局长怎么评价?人们为何对他知之甚少呢?”

  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请求,要别洛谢尔采夫相信他。这话表明,他瓦西德也参与到“斯瓦希里计划”中来了。他也是这一计划的分支之一。他也参与了对“代表”的扶持。只不过还不明白,他是整个儿地参与了计划,还是像别洛谢尔采夫这样,在进行独立自主的侦查和搜寻。

  “他来自暗处,情报机关在暗中支持自己的人。如果情报机关需要,他还会再回到暗处的。”别洛谢尔采夫用这句无关紧要的话敷衍了一下,不让这个情绪冲动、嗅觉敏锐的车臣人贴近自己。他只想理出一根线索来,把这位牛津山民与那位将舍普顿交到阿尔比手上的阿斯特罗斯联系起来,与格列奇什尼科夫联系起来,是格列奇什尼科夫派他别洛谢尔采夫来与这个车臣人的巢穴取得联系的。

  “舍普顿将军的遭遇让人感到非常遗憾。”瓦西德的眼睛变圆了,在浓密的眉毛下放射出暗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头能明白人们心思的猛兽的眼睛。“阿尔比·巴拉耶夫很固执,就连沙米尔·巴萨耶夫也未必管得住他。但是,他们想帮一帮俄罗斯同行的忙,这些同行也为车臣人民做出过贡献。请您把这盘录像带转交给格列奇什尼科夫先生,我想,舍普顿将军也许就在这盘带子里强调他还活着,身体健康。请向阿斯特罗斯先生致敬。有的时候,他的电视台播放的节目,若从伊斯兰价值观念的角度来看是很值得怀疑的,但是,他对我们的斗争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将他视为我们的兄弟。”

  瓦西德走到桌边,拿出一盘录像带,装进一个纸袋。他走了回来,把纸袋交给别洛谢尔采夫。

  “如今我们会经常见面了,是吗?我希望能有机会与您共进晚餐。”

  “很高兴认识您。”别洛谢尔采夫接过录像带,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那副浓密的眉毛,那眉毛横在车臣人的眼睛上方,连在一起,就像一块黑色皮毛的边缘。“我也知道怎么找您了。”

  他离开了莫斯科市中心这个帝国风格住宅掩盖下的小型军事要塞。他也带走了录像带和名片,那张名片上闪烁着一滴贵重的激光露珠。

  他根据命令,前往红场上的“基金会”,在他来到门洞前的时候,只见圣瓦西里大教堂就像一束沉甸甸的花束,一朵朵枯萎的大丽花、牡丹和向日葵,向他垂下头来。

  在他走进的那间办公室里,坐着科佩伊科、扎列茨基和格列奇什尼科夫。他们放下手中的白兰地酒杯,迫不及待地一起盯着他。

  “这个揣着英国学位证书的山贼给我们捎来了什么东西?”格列奇什尼科夫向别洛谢尔采夫伸过手来。“顺便说一句,你知道吗,他参与了对红十字会代表团中那几个英国人的绑架,事后,那几个英国人的脑袋就像被割下来的菠萝一样,被扔在从沙里到古捷尔梅斯的公路两旁。他与主管武器贸易的国家机构有秘密交易。他用现金为马斯哈多夫购买火箭筒和冲锋枪。不久前他弄到了两辆自行火炮,崭新的,刚刚出厂。他究竟给我们捎来了什么东西?”

  别洛谢尔采夫掏出那个装着录像带的信封,把它递给了格列奇什尼科夫。

  后者打开信封,灵巧地把录像带塞进录像机,他又冲着那宽大的电视机屏幕吹了一口气,尽管那屏幕上并没有灰尘。

  一开始,屏幕上出现了几道波纹。然后,闪过几条曲折的黑杠枉。一个身着旧迷彩服的人从镜头前闪过。一支模糊不清的冲锋枪在屏幕上微微晃动。接着,出现了舍普顿将军的脸,这张浮肿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那副浓密的唇须,平常都是雄赳赳的,闪闪发光,如今却软塌塌地散开了,就像一团乱麻。那双眼睛不久前还很开心,很放肆,炯炯有神,此刻却像是一头困兽的眼睛,每只眼睛下面都有一块黑色的淤斑。

  响起一个模糊不清的吆喝声,将军的嘴唇动了起来,他说道:“我是舍普顿将军,俄罗斯总理的特使。你们也看到了,我还活着,身体健康。我所在的环境也很正常。我的获释需要五百万美元。这笔钱必须在五天之内交来。否则的话……”将军打住了话头,央求地看了看镜头。那个动气的模糊吆喝声又在他的身后响起,于是,舍普顿就继续说了下去:“否则的话,他们就要枪毙我……”

  他不再说话了,镜头又在他那张不幸的脸上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滑向那污浊不堪的墙壁和松松垮垮的地板,地板上摆着一个铁盆,俘虏就像一条狗那样,吃这个铁盆里的东西。

  影像消失了。

  “太美了!……做得太棒了!……真是一流的生意,让人叫绝!”扎列茨基动了起来,激动得两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那两只尖头高帮皮鞋在椅子上来回乱蹭。

  “阿斯特罗斯,这条老狗!……这条高贵的纯种狗!我曾想把他给毙了……枪手都已经到位了,时间都已经定好了,等他从赌场里出来,但是在最后一刻,我又取消了行动。我明白,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了他,我是会感到寂寞的!我知道,他也曾想炸死我。他已经把炸弹放在我的‘奔驰’车下面,几个火箭筒手也已经埋伏在我从夜总会到别墅之间的路上。但是,一个匿名电话却向我通报了炸弹和伏击,于是,我奇迹般地获救了。我知道,这是阿斯特罗斯自己取消了行动,因为他也明白,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了我,他是也会感到寂寞的!……”

  扎列茨基躁动不安地挤眉弄眼,搓着双脚,拱着双肩,似乎竭力想钻过一道看不见的细缝,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钻进那道偶然敞开的缝隙,这道缝隙有可能重新合上,再也不敞开了。

  “这是命运的礼物!这是我们必须介入的一个时机!你们去把带子拷贝两份!……一份马上给总理送去!让他立马就看!……告诉他,这是我的指示!让他立即给我打电话!另一份拷贝给阿斯特罗斯送去!他会马上把录像播出来的!……当然,还要配上不久前的那段素材,我们那位毛茸茸的总理在那里以一位俄罗斯军官的荣誉发誓,一定要救出将军!是啊,这的确是一件命运的礼物啊!……”

  他此刻就像一只忙乎不停的大松鼠,弄出一阵不安的动静来。所有这些神情和忙乎,摇头晃脑,都是一种赢得易逝时间的手段,他想把握住这些时间,让它循环往复,以获得最大的利润。

  “他想把将军的皮卖个好价钱。顺便还要放倒总理,把那位像西葫芦一样结实的莫斯科市长推到总理的位子上去。但是,我们要赢他这副牌。我的保安机构比他的保安机构更强大。我的分析中心比他的分析中心更聪明。”扎列茨基高兴地看了科佩伊科一眼。

  录像带被翻录了好几份。两份拷贝送给收件人,就像导弹一样,射向了遥远的目标。他们在发射地点看着表,等待着导弹抵达目的地,传来击中目标的信号。

  他们在等待中喝着白兰地,用小叉子叉起糖渍的柠檬片。

  在每一次干杯之前,扎列茨基都要把酒杯伸向窗口,似乎是在与大教堂碰杯,那教堂就像一个个彩色的杯盏、雕花的餐具、吹制的花瓶和斟满了酒精饮料的高脚杯。随着那让人开心的美酒不断流进他的肚子,他也变得越来越慷慨,越来越亲近了。他的双眼不再带有那种恶毒的紫光,而满含着善意。

  “这个创意的实质是……”扎列茨基夸夸其谈,想把一个天才、美妙的创意赏给忠实的助手。“舍普顿的被捕,但愿他可别出什么事,他的被捕将总理推到了灾难的边缘。瞧这总理的模样,窝囊废,玩具猫,菜鸽子,面丸子,一个优柔寡断的面瓜!……让斧头悬在他的脑袋上吧,让他去面对‘傀儡’的愤怒和军人们的蔑视吧。让他去感觉辞职的威胁吧……”扎列茨基端着酒杯指了指窗外。“阿斯特罗斯只要一感觉到总理的位子不稳,就会打发市长去讨好‘傀儡’。这个西葫芦想成为政府的首脑,他会因为自己先前那些捣乱活动向‘傀儡’道歉,为了向‘傀儡’表忠心,他会出卖所有的盟友和朋友,会出卖那些强力部门的负责人、银行家和记者。他会落到赤身裸体、孤家寡人的境地,结果还是没捞着总理当。我们要在‘傀儡’最头痛的达吉斯坦打一场小小的胜仗。‘傀儡’不知道怎样制服瓦哈比教徒,他会痛哭流涕,大声咆哮,等待着最糟糕的结果。我们要在我们的车臣朋友们的帮助下,在达吉斯坦挑起一场小小的冲突。总理会去制服起义者,迅速地取得显赫的胜利。这将成为他的土伦,因为他会暗暗地把自己当成拿破仑。这就将是他的阿尔科尔大桥,他会在那里重新和强力部门领导人称兄道弟,让他们去战胜敌人。他会重新得到克里姆林宫的垂青,在总理的位子上坐得更稳,成为‘傀儡’接班人的可能性也会无限地增大……我希望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疯狂的主意让别洛谢尔采夫大吃一惊,这个主意像是一个狂人的幻想。作为一名特工,他很赞赏这个偶然被他获悉的主意。使他称奇的是,“斯瓦希里计划”正在利用敌方那块巨石上的缝隙,坚定不移地得以实施。敌人在消灭敌人,金钱在蚕食金钱,能量在消耗能量,而“代表”则迈着那青春的轻盈步伐,走进了那片撒满了敌人骨灰的空地。

  他们不时看看表,在测算着,那颗导弹正处在弹道的哪一位置上,它离目标还有多远。他们不时看看那些各种颜色的电话,其中的一部电话没有拨号盘,是牙白色的,就像是用象牙做成的,这是与总理进行联络的专线电话。

  科佩伊科耷拉着沉重的眼皮,看着夸夸其谈的扎列茨基。

  “您那些计划的大胆和冒险性,总是让我很震惊,它们看上去是无法完成的,可是却总能成功。您一直在冒险,却从来没输过!……”

  “无论是就命运来说,还是就本质而言,我都是一个赌徒!”那些拍马屁的话就像是一剂有效的膏药,对扎列茨基产生了作用。“我玩过猜子游戏,玩过扑克,玩过电脑游戏,玩过彩票,玩过轮盘赌,我研究过‘赌博史’和‘微型战争史’,赌博过程总能让我获得很大的满足,但绝对不是因为赢了钱。就是这种对无休止赌局和极端冒险活动的热衷,使我成了俄罗斯的头号赌徒。我赢得了权力、财富和名望,以及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一个历史时代,我还要继续赌下去。俄罗斯已经被当作赌注压了上去,而我主要的对手就是阿斯特罗斯。他想把俄罗斯,连同俄罗斯的东正教、列夫。托尔斯泰、朱可夫元帅以及西伯利亚的河流和白桦,都变成犹太文明的中心,建立起一个俄罗斯可萨汗国,与整个世界构成对立。我却想让俄罗斯成为世界帝国的一个组成部分,让它与其他民族和谐地组成一个统一的世界王国。为了实现这一日标,我也许需要进行两次大的战争,三次局部冲突,还要在波罗的海地区和中亚各国策动十来次国家变革,但是,这个伟大的目标是一定能够实现的。我会把这个计划公之于众,等我们把这个衰老的总统赶下台,让一个能够落实我的计划的人去接替他。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人,那我就自己去当总统。”扎列茨基对着窗户举了举酒杯,在窗外迎候他的,是那个斟满了苦酒的彩色杯盏,那杯用草药制成的酒是辛辣的,那醉意会向光环一样环绕在扎列茨基的脑袋周围。“我们要用一位新总统来迎接新的千年。我已经设想出了一个全球性的庆祝活动。我要在这里,在红场上,装上一千盏耀眼的探照灯,好让整个俄罗斯都能看见这里的灯光。我要用一层透明的冰来覆盖克里姆林宫的宫墙和高塔,覆盖各座教堂的穹顶,让它们都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我还要在这里,在河边,在广场上,用冰块建造纽约的帝国大厦、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柏林的国会大厦、伦敦的伦敦塔、罗马的斗兽场、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泰姬陵和中国皇帝的故宫。我要让东正教的僧侣、路德教的唱诗班、佛教的和尚、犹太教的拉比、爱斯基摩人的萨满和伊斯兰教的毛拉共同组成一个合唱队,让他们唱《人类统一颂》,歌词作者是当今一位最伟大的诗人……”扎列茨基把手伸向窗户,窗外的大教堂递给他一个高脚杯。

  科佩伊科目不转睛地看着扎列茨基。别洛谢尔采夫在想,扎列茨基很快就会躺倒在牢房里了,心口插着一把尖刀,一个靴子锃亮的警卫,腰问挂着黄色的手枪皮套,命令几个刑事犯把扎列茨基抬到一副帆布担架上。

  电话响了起来。扎列茨基一跃而起,抓起话筒,同时也接通了外音器,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电话里的交谈。

  “太可怕了!……”响起了总理的声音,他就像一位外省演员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喊叫。“不幸的舍普顿!……他那么爱干净,每次吃东西前都还要用餐巾擦一擦刀叉……可是现在,他却只能用狗盆子吃东西!”

  “只要五百万美元,他就能重新用餐巾擦刀叉了。”扎列茨基做了一个鬼脸,让周围的人都来欣赏总理的惊慌。

  “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我该怎么办?我以军官的名誉发过誓呀!”

  “你到财政预算中去弄点钱嘛。”

  “财政预算早就用光了!预算外的基金也是空的!我要是动了一个子儿,议员们就会大吵大闹!……总统可不想和杜马闹翻!……”

  “你有一条很好的出路。就像一位俄罗斯军官那样……

  用你自己的钱付账。为了朋友……据我所知,你的账上大约正好有这么多钱……“

  “那我老了以后靠什么生活?……我可不能单靠退休金活着……我随时都可能退休,甚至可能是明天……”

  “那就让我来帮帮你吧。”扎列茨基做出一个思考的模样。

  他沉默了一阵,为了逗周围的人开心,他又做了一个鬼脸。

  “好吧,让我来帮你找钱吧……”

  “你能行!你总能办成事!我们可是朋友!”

  “但为了这事……苏尔古特的两个油田正在拍卖……你和能源部长打了招呼,把那两个油田卖给我。”

  “我保证,你一定能得到那两个油田!”

  “将军的赎金我明天送去。我们自己去和车臣人联系,就不用政府出面了。”

  “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你救了我,我不会退休了!”

  “有一个好主意,能叫你不退休……你得去赢得土伦……戴上三角帽!“

  总理没听懂这个笑话,但以防万一,他还是笑了起来。

  扎列茨基挂上了话筒。

  “你们把录像带再放一遍,”扎列茨基说道,端着酒杯在屏幕前坐了下来。

  “有一次舍普顿请我到别墅去洗桑拿,他在牌局中从我这里赢去了一个漂亮的女孩,那是一个黑白混血儿,一个地道的‘热带水果’。他就领她去过夜,在床上来回折腾。我可不喜欢输牌。”扎列茨基说道。

  这时,屏幕上闪出了迷彩服、陈旧的冲锋枪和将军那张被打肿的脸。扎列茨基把酒杯伸向屏幕,抵在舍普顿的嘴唇上。”喝吧,朋友……你需要来点酒,壮壮胆。“一阵发自肺腑的笑声让他喘不过气来,直笑得浑身打颤。

  别洛谢尔采夫回到家里,整个晚上都在进行深入细致的思考。

  这幅清晰的画面是由几个鲜艳的色块组成的。阿斯特罗斯把舍普顿出卖给了车臣人,给了总理以沉重的一击,与此同时,他还想赚上几个赎金。扎列茨基在救总理的命,出钱赎回那个不幸的俘虏,与此同时,又准备在达吉斯坦挑起一场军事冲突。在这两个彼此敌视的大亨背后,躲着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他俩灵巧地操控着这场冲突,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两个寡头狗咬狗,进而削弱总理的力量,让“代表”挤进那道狭窄的裂缝。在这个比先前的计划更残酷的新计划中,引人注目的是达吉斯坦的军事冲突。“斯瓦希里计划”能使人联想到那一个套一个的套娃,联想到一个“恶的长廊”,随着目标的临近,长廊中的恶也渐渐地体现了出来。于是,别洛谢尔采夫便产生出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钻心的思想:他这些掌握巨大财富的战友,到底是什么人?在特工部门、政府、报刊集团和银行中,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个密谋?这个密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在实现这个目的的过程中,他别洛谢尔采夫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而在此之后,在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们就会忘记他,或者像对待一个可怕秘密的目击者那样,把他埋在林中的深沟里。

  早晨,格列奇什尼科夫的电话又追了过来,他干巴巴地、简洁地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你到科佩伊科的参谋部来一趟。开你那辆黑色的‘伏尔加’来。它看上去很棒,与其年龄相仿,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除了善意的嘲笑。”

  他驾驶着自己那辆结实的汽车走在莫斯科的街道上,车上的座位已经破损了,上面落满了莫斯科郊区道路上的灰尘,其间也有抽烟的女士们留下的烟灰。

  迫不及待的扎列茨基、沉默不语的科佩伊科和曲意逢迎的格列奇什尼科夫一起在等他,格列奇什尼科夫在地毯上来回溜达,脚踩着那红黑相间的图案。地毯上,并排摆着两个明晃晃的铝合金箱子,两个箱子上都同样带有一副五位数字的密码锁。

  “这里是付给阿尔比·巴拉耶夫的五百万美元,是那位不走正道的舍普顿的救命钱。”扎列茨基举起双手,冲着那两只箱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您的朋友认为,您是能够前去转交这笔赎金的惟一人选。舍普顿将军应该知道,他的命是谁救的。等把他弄回莫斯科,把他在澡堂里洗洗干净,他会捧着一把鲜花去见您的。”

  扎列茨基挤眉弄眼地开着玩笑:“舍普顿的命连这笔钱的一半都不值。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这只可笑的野鸡出了事情,这只淫荡的野鸡,一遇到女人的奶头就会张开他彩色的鸡尾巴,说起那句永远不变的双关语。这两个箱子就像是潘多拉盒子,其中藏着许多未来的事件,我们要是现在把它打开,我们就会置身于另一个国家和另一部历史之中,置身于另一个总统的领导之下。不过,打开这个魔盒的将是另一些人!”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你把这些钱给瓦西德送去。”格列奇什尼科夫继续在地毯上转圈,踩着地毯上的图案。“他们在那边等你。一辆保安车跟着你,要不了一小时。你告诉瓦西德,要他们明天就让舍普顿乘航班离开格罗兹尼。明天,总理要当着强力部门指挥人员和情报机构老特工们的面讲话。舍普顿要在总理讲话的时候出现在大厅里。这将成为总理的凯旋仪式。”

  两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拎起了箱子。他们把箱子装进了“伏尔加”的后背箱。

  别洛谢尔采夫开动了汽车,他在后视镜中看到,一辆车身很大、装着深色车窗的吉普,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走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他在期待着,警笛长鸣的警车会从胡同里冲出来,挡住他的去路,那些端着冲锋枪、头戴面罩的人会把他从驾驶室里拖出来,会打开后背箱,把他和铝合金箱子一起抓走。

  他明白,接下来的这个步骤,使他和那个操纵政治机器的秘密小集团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更加牢固了。

  一个最细小的偏差,都会使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他此刻掉转车头开向警察局,或是打电话给刑事侦查局,或是把他到过的地点通报给反间谍机构,那么就很有可能,从被呼叫来的那辆警车上,走下来的却是格列奇什尼科夫,科佩伊科则会和刑事侦探队一起到来,而在反间谍机构侦查员的办公室里,等待着别洛谢尔采夫的,就将是布拉夫科夫那个鹈鹕嘴巴一样的大鼻子。

  另一个疯狂而又甜蜜的念头就是:把箱子扔在马路边,冲出这个巨大的城市,疾驶在环形路上,然后拐向通向外地的公路,飞也似地离开这种致命的危险,经过一片片森林,一个村庄,一座座教堂,一个个小城,越走越远,直到躲进那荒无人烟的地方,躲进普斯科夫的蓝色湖泊之间。

  “他谈到了潘多拉的盒子……他指的是什么?这两个装满了钱的铝合金箱子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未来?……‘恶的长廊’将通向哪一片新的空间?”

  这个念头制止了逃跑的企图。他在堵塞的车流中慢慢地开着车,那辆锃亮的、车窗漆黑的灵车跟在他的后面。

  他驾驶着这辆被嵌在车流中的“伏尔加”,闪亮的车流就像一片冰原,在由斯摩棱斯克大街向克里米亚大桥漂移。

  在那座熟悉的、带有柔和的白色圆柱和三角墙的淡紫色宅子前,有几个面膛黝黑的山民在等他,他们把车子押进狭小的院子,院子里那个帝国风格的贵族马厩,已经被改成了车库。举止优雅的瓦西德,穿一件白衬衫,戴着一个小小的蝴蝶领结,站在后门口的台阶上。

  “很高兴见到您,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和您共事很愉快。我毫不怀疑您的严谨。请进。”

  他朝几个亲兵点了点头,那几个亲兵便从后背箱里抬出箱子,拎着那两个箱子穿过一道道走廊和一间间舒适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着一台台电脑和一个个装有电子锁的保险柜,坐着一个个全神贯注的车臣人和一个个深色头发的漂亮女秘书,他们在不停地算账,在嗓音柔和地打电话,声音不高的车臣话不时响起。

  “钱我就不去点它了。我也只是一个中间人,”他们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那几个警卫将两只箱子平放在桌子上,这时,瓦西德说道,“我毫不怀疑委托我们进行谈判的那些人的品质。我们只要看一眼箱子里装的东西就行了。”

  他点了一下头,在他的示意下,警卫们打开了那两个并没有锁上的箱子。

  “一切正常。”瓦西德笑了,他关上箱子,用眼神示意警卫们走开。

  “您知道吗,这些钱来得正是时候啊,”他殷勤地对别洛谢尔采夫说道,并不担心他的真诚会被别洛谢尔采夫加以利用,给他带来不利。“俄罗斯认为,车臣人把挣到的钱都用来盖别墅了,去购买各种奢侈用品,到安塔利亚去买地。这是一种误解。如今的车臣政治家,都是一些苦行僧和清教徒。我们甚至不允许自己建造一座多余的清真寺。所有的钱都要用来购买武器。”

  “有这个必要吗?”别洛谢尔采夫克制住了瞬间的迷糊。

  “车臣境内已经堆满了武器。”

  “我们的出发点是,我们难免要和俄罗斯进行一场新的战争。”瓦西德对别洛谢尔采夫说道,他把别洛谢尔采夫当成了一个无须顾忌的朋友。“俄罗斯在准备这场战争,我们也在备战。高加索正在变成一片不断扩大的战场,这个战场需要很多武器。我们购买了野战医院和炮兵,我们在组建自己的空军。我们要在城市和峡谷里建立基地。全民都被动员了起来,准备投入战斗。也许,我们在自己的历史中第一次获得了使命感,我们准备去实现这一使命。我们要改造高加索,改造它的信仰、意识形态、地缘政治和国家体制。车臣人成了高加索各民族中的领导者,高加索的其他民族都承认我们的领导地位。”

  “几十年间聚集起来的能量会非常迅速地消耗殆尽的。马斯哈多夫不是拿破仑,也不是希特勒。他是打不到莫斯科的。“别洛谢尔采夫在悄悄地左右着谈话,就像人们在溪流中筑起很小的障碍,以控制溪流的走向。

  “他已经打到莫斯科了,”这个车臣人笑了一笑。“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不是在古捷尔梅斯进行的。我们的侨民遍布全国,一直到纳霍德卡和阿尔汉格尔斯克。我们控制着俄罗斯的赢利领域。我们以各种方式把握着俄罗斯的石油、黄金、钻石和博彩业,用不着隐瞒的是,我们还把握着毒品贸易。我们赚到的钱,无论是秋明的金子还是雅库特的金伯利岩,都会被送回车臣,用来购买武器。这些钱还能让我们在国防部、政府、情报部门和俄罗斯电视界结识一些朋友。不过,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和您之间的关系,可不是建立在商人气的利益关系上的,而是以特工的小圈子情感为基础的。”

  瓦西德那道蓝黑色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别洛谢尔采夫,他表现得极其坦诚,这是一种很巧妙的心理诱惑手段。

  “您是想说,在与俄罗斯爆发的军事冲突中,将不存在后方,战斗将在穿越西伯利亚铁路的整个沿线地区展开,车臣的爆破手将在每一个大城市里展开活动?”

  “他们展开活动的地方,还包括核电站、导弹发射井和化学工厂。俄罗斯当局应该知道这一点。这些钱,”瓦西德冲那两个铝合金箱子点了点头,“将被用来建造根据地。根据地不是建在阿尔贡山谷,而是要建在斯塔夫罗波尔、喀山和莫斯科。实际上,这些根据地已经建成了。有专门人员,有秘密的爆炸物仓库,有爆炸的目标。在新的高加索战争中,俄罗斯要有这样的准备,它那些最敏感的中心都可能遭到打击,其中包括那些不设防的圣地,比如涅尔利河畔的救主教堂和基扎的木头教堂。”

  别洛谢尔采夫被自己的轻蔑吓了一跳,怕对方看出自己的轻蔑来。他这位特工,即将获得重大的发现。他有可能获得一份无价的情报,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把这份情报交给什么人。周围全都是敌人和叛徒,他觉得,他被卷入其中的那个阴谋,似乎是无处不在的。

  “现在,你们开出的条件已经得到了满足,”别洛谢尔采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派我前来的一方要求阿尔比。巴拉耶夫立即释放舍普顿将军,让他明天就乘航班从格罗兹尼飞回来。他的归来必须安排在一个重要的政治活动之前,以便消解俄罗斯社会出现的紧张情绪。”

  “当然,”那车臣人答应道,“将军明天晚上就会回来。我到时通知您。如果方便的话,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请给一张您的名片……”

  别洛谢尔采夫给了他一张名片,这名片还是从前剩下来的。他从前工作单位的电话被划掉了,写上了家里的电话。

  “我一定给您打电话。”瓦西德把别洛谢尔采夫送到门口,这个身材瘦削、举止优雅的车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戴着一个蝴蝶领结。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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