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月上旬莫斯科的持续高温突然被连续数日的雨天取而代之,天气一下子变冷起来。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还敞开着,听得到淅淅沥沥的声音。细雨像珠帘般落下来,夹杂着短暂的瓢泼大雨,落在宽大的、摆着几个花盆的窗台上。米哈伊尔·弗拉基米罗维奇·绍林诺夫喜欢雨,每逢下雨天,他心平气和,安详快乐。
  奥莉加知道,最好在星期六晚上去绍林诺夫那里。这个时候他那里最安静,而在其他晚上,他那里的电话铃声总是响个不停,交谈老被打断,妨碍集中精力,破坏情绪。奥莉加从来不去绍林诺夫的办公室,原因也在这里。只有当绍林诺夫在家的时候,只有在星期六,她才去找绍林诺夫,这个时候,绍林诺夫的妻子带着孩子们去了别墅,也很少有人会在星期六打电话找他谈工作,一般都会推到星期天打电话提醒他,以免星期一上班时忘记。
  奥莉加小心翼翼地脱下被雨淋湿的雨衣,脱掉鞋,光着双脚走进房间。她的一双大腿很漂亮、雅致、保养得很好,因此奥莉加从不放过展露这双大腿的机会。绍林诺夫心满意足地观赏着她那裸露在短裙下的大腿。他和奥莉加曾经相爱过,尽管为时不长,但是回忆这段罗曼史最让他感到愉快。奥莉加聪明,不胡搅蛮缠,富有激情,要求不高。自从她嫁给了那位天才的精神病学家以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便告终止,变为纯工作上的关系。
  “事情进展如何?”奥莉加关切地问道,在窗户附近柔软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把一双大腿伸直。
  “还算顺利,我们找到了她,没有白忙乎一阵,”绍林诺夫笑着说,“但她要价太高,我一个人付不起,必须寻找捐助人,让他入股。”
  “见鬼!”
  她恼火地用拳头击打着沙发靠垫。
  “难道这个傻瓜知道那些材料的价值?她没有念过几年书,是不是她找什么人鉴定过?”
  “不像,”绍林诺夫摇了摇头,“我的人一直在盯着她,他认为她只不过是想多得些钱。尽管她是个傻瓜,但是她也会想到,有人费这么大劲找她,她死去的丈夫的这些研究资料不会只值一点点钱。长话短说,我现在想得最多的事是怎么找到钱。她要一百万美元现金。”
  “一百万美元!”奥莉加叫了起来,“她是不是疯了!”
  “可不是!”
  绍林诺夫站了起来,走近窗户。奥莉加望着他那宽厚、有点驼的背部,知道现在处在决定她命运的时刻。
  绍林诺夫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件事会带来巨额利润,当然他也没有预料到要拿出那么多的钱。一百万美元啊!他搞得到吗?他会不会拒绝合作,半途而废呢?
  “你丈夫是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尽干一些毫无希望的事。”
  “是没有什么希望,”奥莉加肯定地说,“他倒是相信能办成这件事,他觉得自己不比列别杰夫笨。但是我不相信这一点,总觉得是在冒险。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半年中死了十八个。没有一线希望的事不能冒险。”
  “看来,必须找到一个能在当地给现金的人,我们就是有这么多的钱也是带不出俄罗斯的。奥莉加,你要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我会尽力而为的,但是我应该确信这不是一次投机,不是肥皂泡。冒险嘛,我还是愿意冒冒险,我是自愿卷入这件事的,准备拿出自己的钱冒险。但是,因为我不得不找一个第三者,所以我将用他的钱来冒险。如果事情成不了,我就得还债,就有可能沦为债权人的终身奴隶。所以,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并且告诉我,你是否确信列别杰夫的研究资料中有你们所需要的东西?你是否准确知道列别杰夫研制过你们所说的那种药剂,而不是某种治疗腹泻的药物……”
  “米沙①,你不要怀疑。我们差不多都快研制成功了。我们已经有了拉克雷奥,这是一种激发创造力、促进智力活动的药物,疗效非同一般,这你很清楚。你也看了报纸,所有死者的悼词上都说:‘他在才华正茂之时离开人世,在完成了自己的优秀作品后突然死去……’这不是我虚构的,是专家的评价。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而我们却毫无办法,米沙,所以我们需要列别杰夫的研究资料。列别杰夫具有发明才能,他研制的药物在不少人身上进行过试验,没有发现过一例死亡的。”
  【① 米沙是米哈伊尔的小名。】
  “好。”
  绍林诺夫转过身子,凝视了奥莉加一眼,然后走了几步,走到奥莉加跟前,紧挨着她。他那比奥莉加高过一头的身躯遮住了从窗外射进的阳光,奥莉加顿时打了个寒颤,感到自己十分虚弱,需要有个依靠。
  “我会找到钱的,把列别杰夫遗孀手中的材料买到手。但是,你必须答应我……”
  “答应什么都可以。”奥莉加迅速回答说。
  “不要着急,奥莉加。这笔钱的数额很大,随时可能出现复杂的情况和令人不愉快的事。不能排除把某个人按插到你们医院的可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她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嘟哝了一句,目光没有离开绍林诺夫的面部。
  “你怎么欺骗你的丈夫,如何给人治病,会不会把药送给我,这些我现在都不感兴趣。我可能需要得到你的帮助,你到时必须向我提供这种帮助。你将是一名共同参与者,可能还是一名执行者。你现在再好好考虑一下,同意不同意?冒不冒这个险?”
  “是的,”她嘶哑地小声回答说。接着咳嗽了一声,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声地明确回答说,“是的,我同意。”

  第二天,星期日,绍林诺夫和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这个人是他的亲戚,他打算从这个人那里搞到购买列别杰夫研究资料的钱。为了得到这笔钱,必须让他的亲戚详细了解所有情况。

  事情是这样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列别杰夫在一家秘密工厂的试验室工作期间发明了几种神奇的药物,这些药物能在几分钟内消除风湿性疼痛、头痛、醉后不适感、疲劳、失眠以及应激反应。其中一种药能在两个星期内治愈头发大面积脱落,另一种药可在一个月之内治愈多种皮肤病,第三种药物可在瞬间消除各种形式的过敏反应。列别杰夫一共研制了五种药,都由这家秘密工厂生产,但是产量很有限,仅供一些高级干部服用。列别杰夫研制的这些药物具有足够广阔的前景,但是后来他没有按照试验室的工作计划进行,而是在业余时间、晚上和节假日继续他的研究工作,研究的成果自然就属于他,工厂对此没有任何权利。如果他按照试验室的计划进行那就是另一码事,那样的话列别杰夫的所有研究成果就被视为工作成果而属于他工作的单位。而他在业余时间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只能属于他自己。
  列别杰夫研究了一种可以对创造能力和整个智力活动产生有效影响的新药,这种新药并不会使人变得比原先更聪明更有天分,但是可以使一个人固有的聪慧和天分充分发挥。列别杰夫看来不是一个天真幼稚和容易轻信的人,他完全清楚,如果在试验室里研究自己的新药,那么最好的结局是成果被侵占,他自已顶多只能得个微不足道的、令人厌恶的季度奖。所以他在家里工作,在自己的房间里搞一个小试验室,采用家庭手工业式的方法进行研制,在自己的亲朋好友身上进行试验。结果表明,这种药的疗效相当好。
  消息很快就走漏了,而列别杰夫恰在此时一命归天,时年六十八岁,正处在创造力旺盛的年龄段。
  这一切发生在两年前。列别杰夫死后,他年轻的遗孀埋葬了丈夫,带上丈夫的所有研究资料,前往西欧定居。
  莫斯科有一些业内人士决定重走这位死去学者走过的道路,他们首先找到了试用过列别杰夫发明的那种药物的人。
  据这些人讲,列别杰夫给他们试用的是他所发明的五种药中的两种,并加进了某种制剂。究竟是哪两种,他们记不得,当时也没有注意,只记得装药的药瓶是工厂专用的,药瓶上贴有标签,标签上印有“列别杰夫酊剂”几个红色大字。这几个人搞到了列别杰夫研制的那五种药后马上开始试验,并取得初步结果,列别杰夫使用的是哪两种药,这一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于是开始全力寻找列别杰夫在家里偷偷研制的那种制剂,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研制成功了类似“列别杰夫酊剂”的制剂,取名为“拉克雷奥”,但是……取得了一定的疗效,而患者却死去了。
  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必须从列别杰夫的遗孀那里搞到资料。他们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列别杰夫的遗孀,劝她提供资料,但是她开口就要一大笔钱。这样一来,钱成了最大的难题。
  这种新型制剂能够带来巨额的利润,对此大家毫不怀疑。和这种制剂相配的其他药物的生产除了购买原料以外不需要任何新的投资,此外,生产列别杰夫发明的药物的工厂在转产过程中已不再是一家保密工厂,并且实行了股份制,目前这家工厂的控股者不是别人,正是绍林诺夫,只有他拥有生产列别杰夫发明的药物的许可证,所以不必担心竞争。
  新药的售价肯定很高,但是买的人一定不少,特别是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科技工作者、创作人员和大学生,甚至看大门的人,什么人都会买。每个人都希望这种新药会使他们和他们的子女成为毕加索或爱因斯坦。

  “她要多少钱?”绍林诺夫的亲戚问了一句。
  “她要一百万美元,而且要现钱,在国外交钱。我带不了这么多钱出国。”
  “在哪个国家?”
  绍林诺夫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人,他不想把列别杰夫的遗孀韦罗妮卡·列别杰娃的居住国如实告诉他的这个亲戚。他的这个亲戚十分富有,很有势力,他完全有可能把绍林诺夫一脚踢开,自己来干这件好事。倘若列别杰夫的研究资料落入他的手中,他极有可能自己设法生产这种新药。所以绍林诺夫撒了个谎,此外他还对自己的姨父隐瞒了一个情况:韦罗妮卡·列别杰娃早已不再是列别杰娃了,因为她已嫁给了奥地利公民韦尔纳·施泰因耐克。
  绍林诺夫打定主意,用不着让姨父了解韦罗妮卡的情况,无论是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还是她现在叫什么名字,都不能让他知道。
  “她现在住在荷兰。”
  “这就是说,必须在荷兰给现金?”
  “那不一定。我看在欧盟的任何一个国家都行,我能在其中任何一个国家找人把钱送到荷兰。这没有问题。”
  “什么时候给钱?”
  “越快越好,趁列别杰夫的遗孀还没有改变主意的时候。”
  “给我多少利息?”
  “百分之二十。借您一百万美元,月息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三十五。”绍林诺夫的亲戚口气强硬地说。
  “得了吧,姨父!”绍林诺夫两手举起轻轻一拍说,“什么百分之三十五!这么高的利息,三个月后这一百万美元就成了二百万美元,而我们在这段时间内刚刚来得及做好生产药品的准备工作。”
  “你不能搞快一点儿?”绍林诺夫的亲戚笑着说,“这样吧,我们说好,我借给你这笔钱,借期四个月,月息百分之二十五,四个月后你还我二百万。如果你到时还不了债,我就抽利润抵债,头一年百分之三十,以后再说。明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拿钱。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绍林诺夫走出了姨父的家门,他腋下一片汗湿,胸中觉得刺痛。天哪!如果到期无力还债,不就成了债权人的终身奴仆?如果奥莉加提供的信息有误,如果列别杰夫的材料中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如果他们在四个月内来不及做好生产药品的准备工作,如果……如果……该死的姨父,贪得无厌!但他毕竟答应借给钱了,还是该谢谢他。
  第二天晚上,绍林诺夫得到了回音,得悉在国外拿到这笔钱应该同谁联系。如果在他指定的国家拿到了姨父借给他的一百万美元,这样他就用不着冒险携带美元闯关了。
  在此之前,绍林诺夫已经决定,如果一切顺利,他一个星期之后就能把这笔钱还给他姨父,这样就用不了付多少利息,这点利息他完全能够付得起。

  列别杰夫的遗孀韦罗妮卡原来姓列别杰娃,嫁给了奥地利人韦尔纳·施泰因耐克后改名为韦罗妮卡·施泰因耐克。她向来认为,在俄罗斯生活不好,国外的生活要好得多。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呢?现在连她自己也回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在看了一些书以后,或许是女友们告诉她的,反正她从童年时代就确立了这种想法。不知为什么也从来没有人给她说过,在国外谁有钱谁生活得好,在俄罗斯有钱的人也照样生活得不错。
  还在列别杰夫活着的时候,她认识了可爱的韦尔纳·施泰因耐克。
  施泰因耐克经常到莫斯科,他就职的一家奥地利公司在俄罗斯有好几个代办处。施泰因耐克每次到莫斯科都会邀请韦罗妮卡去他所住的旅馆,请她吃晚餐,和她上床做爱,并且在高兴之余总要问韦罗妮卡说:“你想成为我的妻子吗?”韦罗妮卡每当照镜子时就自我欣赏一阵,她完全相信,施泰因耐克已经被她的天姿国色和神奇美妙的性欲所征服。
  她原来的丈夫列别杰夫是位教授和名誉院士,是许多国家级奖金获得者,列别杰夫丧偶后有不少女人争先恐后想嫁给他,他偏偏选中了在体育运动医疗防治所当护士的韦罗妮卡,还不是因为看中了她的美色。
  他们相识的时候韦罗妮卡才二十三岁,而列别杰夫已经六十二岁,但是他很善于博得少女少妇的青睐。
  列别杰夫仪表端正,肌肉发达,一双腿尽管干瘦,但肌肉强健,健步如飞。他额头很高,一头花白浓发,鹰钩鼻子,两眼炯炯有神。他见到女人就滔滔不绝地说些恭维话,吻人家的手,那些渴望找个体面丈夫的女人都想高攀他。当然,完全可以找一个比列别杰夫富有和年轻的男人当丈夫,但是结婚以后会发现,同这样的丈夫在一起生活十分乏味,令人感到大失所望。而同列别杰夫结婚则不一样,韦罗妮卡生活的各方面将发生变化,而最重要的是,两人的年龄差距很大,所以他们的婚姻不会持续很久。
  有一次,列别杰夫在玩排球时不慎腿部扭伤,住进了韦罗妮卡工作的体育运动医疗防治所。一年后他们结婚。
  年轻的护士对自己的婚姻心满意足,因为她得到了希望通过同六十三岁的列别杰夫结婚而得到的一切。列别杰夫惟一不能满足她的一点是在国外生活,他坚决不同意出国,说在国内也很不错,他在国内有名气、有地位,到了国外他一切必须从头开始。两个人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一心想出国的韦罗妮卡开始考虑重新嫁人,这回她想嫁给一个外国人,而年轻好动的施泰因耐克是她实现出国梦想的再好不过的引路人。
  还在同老教授分手之前,韦罗妮卡就制订了逐步侵吞列别杰夫婚前积攒的巨额财产的计划。但是一切都自行解决了,列别杰夫猝然去世,他的遗产韦罗妮卡唾手可得。但是,列别杰夫前妻的两个女儿及其家庭成员自然也不肯放弃继承遗产的权利。面对比她年纪大、经验多、势力强的这些人,韦罗妮卡显得势单力薄,笨嘴拙舌,没有交锋几次就败下阵来。她终于投降了,但是想到自己可以嫁给施泰因耐克,能够到国外去,她仍然感到欣慰。
  事情果真如此,奥地利商人施泰因耐克得悉韦罗妮卡成为寡妇后喜出望外,很快同韦罗妮卡在莫斯科进行了结婚登记,半年后把韦罗妮卡带回到位于阿尔卑斯山山麓、特劳恩湖畔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城格蒙登。
  一心想到国外生活的韦罗妮卡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然而不久她就开始失望。
  这是因为,第一,施泰因耐克的家乡格蒙登既不像首都维也纳那样美丽,也不像萨尔茨堡那样热闹(没有念过几年书的韦罗妮卡叫不出奥地利其他城市的名字)。在俄罗斯,她比较了解的城市也仅限于莫斯科和彼得堡,对其他地方则知之甚少,她只知道外省市的人都削尖脑袋到莫斯科和彼得堡打工。她从来没有想到,西方国家的情况和俄罗斯截然不同。在西方国家,大城市和小城镇的区别仅表现在面积的大小和地图上名称的不同,而生活水平和舒适程度到处都差不多,只要有钱,想要的东西什么地方都能买到。对此,韦罗妮卡一开始还有点不太习惯,心绪不佳,总觉得自己本是首都莫斯科的公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乡下人。
  第二,到了奥地利后韦罗妮卡才了解到,施泰因耐克根本就不是一个大商人,而是一个经常被派到莫斯科跑腿的、不是去进行商务谈判而是去打杂的一名小职员。令韦罗妮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她的丈夫不是一个掌握财政大权的人物,他哪来那么多的钱。她并不知道,西方国家大部分人的生活水平比俄罗斯人高,口袋里的钞票比俄罗斯人多,国家关心每个社会成员的福利,发给的退休金和失业救济金足以使人们维持生活。
  第三,韦罗妮卡很快就发现,俄罗斯妇女的习气有极其牢固的根基,她很难适应异国的生活习惯。在这里,可以把妻子锁在家里,让她做饭带小孩,不让她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她不懂他国的语言,没有女朋友,不敢到外头蹓.跶,不敢把任何人领到家里来,经常担惊受怕。她不知道如何捍卫妇女的正当权利,因为在俄罗斯,过去和现在,妇女都不享有任何特殊的权利。她嫁到外国后应该享有什么权利,她似懂非懂。丈夫只要啐一口唾沫,她就晕头转向。丈夫可以不回家,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过夜,随便酗酒,不给她钱花,这一切她都得忍受。丈夫出了什么丑闻,她也无可奈何。走出家门,上哪儿去呢?找父母诉苦去?父母又不在这里。找女朋友吐苦水去?这里可不兴这个。这里不是俄罗斯,妇女受委屈有人怜悯,有人收留。这里和俄罗斯不一样,吃一块面包,一份肉菜,一片阿斯匹林,都要记账。离家出走怎么能活得下去呢?去找工作?干什么呢?俄罗斯的文凭在这里不被承认,那么,只有去干一些不需要熟练技术的活,但就是这种事也不好找,因为这里的大中学生都喜欢在课余时间打工。那么只有去餐馆洗碗,或者去一家偏僻的旅店给人家洗脏被子。不想干这些脏活累活只有返回家中,回到丈夫身边。总而言之,俄罗斯是个落后、不文明的国家,俄罗斯妇女很难适应西方的生活方式。
  另一方面,尽管俄罗斯是个不文明国家,但毕竟是个欧洲国家。俄罗斯的妇女漂亮,外表像欧洲人。同俄罗斯女人上床睡觉有趣味,让俄罗斯妇女下厨做饭吃起来放心。世界上有许多落后的国家,可以从越南、朝鲜、蒙古、津巴布韦或别的什么国家带一个老婆回国,但是谁知道她会做什么饭菜给你吃。这些国家的饮食习惯、烹饪方式和西方国家截然不同,吃了她们做的饭菜,管保叫你一个星期不停地拉稀。来自亚洲和非洲的女子虽然温顺听话,但是她们无论在文化、传统和日常生活习惯方面都和欧洲人大不一样,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常有不愉快的事发生……因此,娶一个俄罗斯女子当老婆是最佳的选择,她会静静地呆在家里,不会嘁嘁喳喳,不要太多的钱,不必严加看管,不会跑掉。她会给你生一个欧洲人模样的、而不是乳白色加褐色的、长着一双吊眼的小孩。
  韦罗妮卡同丈夫在奥地利过了两个星期的新婚生活后开始感到孤独。丈夫常常不在家,她不得不独守空房。更令她苦恼的是,丈夫只给她够用一个星期的钱。施泰因耐克通常在星期一临出家门前留钱给她,并要求她每花一个先令都要记账,每次购物的票据都必须留存。此外,她发现施泰因耐克的出差地点不仅限于莫斯科,所以丈夫长期不在家是寻常事。

  一天,韦罗妮卡独自一人在家发闷,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只见门口站着一位拿着便条本的年轻人。
  年轻人用德语同她交谈,韦罗妮卡不懂德语,上中学时她学了点英语,平时她同丈夫的交流是通过蹩脚的英语和丈夫掌握得还不错的俄语两种语言稀奇古怪地混杂进行的。从年轻人的话里她勉强听懂说的是参加打扫街道的事。她心想,这有点像自己国家过去的那种星期六义务劳动,就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想参加。年轻人露出喜悦的神情,微微一笑,在便条本上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说了句恭维话后匆匆离去。
  周末,施泰因耐克一进家门就冲向厨房,手里握着一张纸,气得满脸煞白地冲着她吼叫道:“你怎么了,连抬起屁股去扫大街都不愿意去了?!”他大声吼道,“你偷懒,我可得付钱,你知道不知道?这下子好了,你每天早晨给我拿扫帚扫大街去。”
  原来,这个小城镇对街道卫生实行共同负责制。按照规定,各家各户每天都要打扫自家门前规定路段的卫生,如由于某种原因不能打扫或不想打扫,由市政环卫工人代为打扫,但是必须出钱。所以,在这里你如果不想扫街完全可以,没有人强迫你去。但是,为了保持街道干净,你必须向市政预算缴款,用以支付环卫工人的劳动报酬。如果不想交钱,那就必须每天“各人自扫门前雪”,谁都一样。
  第二天早晨,韦罗妮卡极不情愿地走出家门,手拿扫帚把人行道上的纸片、烟头、嚼过的口香糖扫进簸箕。她边扫边想,自己半年前还是祖国的一名职业妇女,如今每天必须早起扫大街。她感到困惑莫解,感到难以忍受,心想真不应该跟施泰因耐克到奥地利,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盘算着如何迈出这一步。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如果说韦罗妮卡在迈出第一步时畏葸胆怯,那么迈出第一步后胆子就越来越大,步伐也越来越快。

  半年后,施泰因耐克因参与从拉丁美洲国家向俄罗斯走私军火被捕,被判好几年刑,并被没收所有现金和存款,丢下韦罗妮卡孤身一人,空守仅有的住房、家具和一部轿车。于是,韦罗妮卡决定在离开奥地利的这条艰难道路上作最后的冲刺。
  韦罗妮卡意识到,她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返回俄罗斯,要么在这里慢慢学会适应国外的生活。从格蒙登到维也纳也就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去一趟驻维也纳的俄罗斯大使馆用不了多少汽油,韦罗妮卡准备尝试一次。但是,许多人都对她说,俄罗斯未必会热情欢迎被指控向这个国家走私武器的罪犯的妻子,要想拿到入境许可证,恐怕要费大力气,花大钱,等很长时间。
  韦罗妮卡有的是时间,她所缺乏的是气力和金钱。

  她决定去找一份工作,免得坐吃山空。她想起了自己的护士学校毕业证书,于是前往位于特劳恩湖边一家专治儿童肺病的医院。
  “你有儿童工作方面的经验吗?”医院的人问她。
  “没有。”
  “您有治疗肺病的工作经验吗?”
  “没有。”
  “那么,您是不是有肺部手术方面的工作经验?”
  “没有……”
  “那您来这里想干点儿什么?”
  “我想,我可以干点儿体育运动治疗方面的工作……”韦罗妮卡压低声音说。
  “您有体育运动治疗专业的毕业证书,可是我们这里没有开展这项工作。我们可以让您从事儿童教育工作,但是您没有教育小孩的经验。再说,您德语讲得很不好,所以甭想干这项工作。您对肺病一无所知,所以不能当我们医院的护士。我们能够向您提出的惟一建议是当一名卫生员,干这项工作不要求一定要懂德语和具备文凭。”
  卫生员!捡烟头,擦地板,收拾脏被褥。我的天哪,一年前她还是教授、著名学者、国家奖金获得者、名誉院士的妻子,如今竟一落千丈!
  有什么办法呢?韦罗妮卡心想,既然落到这一地步,只好有什么工作干什么工作了,求助无门的她只有自食其力了。

  她当了一名卫生员。尽管卫生员的工资少得可怜,经常累得筋疲力尽,但是在这家医院上班有一个难得的好处——医院向年轻的医务人员提供公有住房。院方考虑到大部分护士和卫生员没有小车,上班容易迟到,在院区内盖了一栋五层公寓。公寓内的套间虽然面积不大,但方便舒适,房租也不贵。
  韦罗妮卡住进了公寓,将自己的独家住宅出租,虽说租金不多,但毕竟有点收入。她打算只花掉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都存入银行,以备日后急需。至于等待施泰因耐克出狱的事,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对于丈夫,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她没有去办理离婚手续的原因只有一个——没钱。

  两个月前,尼古拉·佩尔武申一伙四处寻找她,他们急需她死去的丈夫列别杰夫留下的手稿。她把丈夫的这些东西从俄罗斯带到奥地利的惟一动机是,不把它们留给列别杰夫两个贪得无厌的女儿。她本人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对它们的价值毫不知晓,她甚至没有打开过箱子瞅一眼就送去托运。
  韦罗妮卡心想,既然有人花那么大气力,不远万里到格蒙登来求购丈夫的手稿,说明这些东西有用、值钱。究竟值多少钱,她也心中无数,反正多说点比少说点好。于是她张口就要一百万美元,而且必须给现钱。
  “什么?一百万美元!您在说什么?”佩尔武申大惑不解,“面值最大的美钞是一百美元,一百张一叠,一叠是一万美元,一百万美元就是一百叠。您知道这要占多大地方?”
  “不管怎么说,”她固执地摇了摇头,“我要现金。”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现金?您把这些钱放在什么地方?如何把它们藏好?这么多的现金,招人显眼,要不了几天就会被人偷光。”
  “不会的,您要么给现钱,要么甭想得到我丈夫的手稿。”
  “您究竟明白不明白?”佩尔武申困惑地问道,“我并不是说,您要价太高。您要一百万美元,我们按这个价给您钱,您会得到这笔钱的。但是为什么非得要现钱呢?您要知道,这只会使我们的事情复杂化。这么多的现金,我们怎么带出俄罗斯?如果您要自己找麻烦,那随您的便。既然您毫不介意,那就让人家去偷、去抢、甚至给您招来杀身之祸吧。但是,您要知道,因为您提出的要现金的要求,我们可能面临过海关时被拘留、现金被全部没收的危险,那您就什么也得不到了。难道这就是您所希望得到的结果?”
  “我有我的想法:我希望拿到一百万现金,并且亲手把它们存入银行,那样我才放心。”
  “我不明白,”佩尔武申两手一摊说,“由您亲手把钱存入银行或者由别人把钱转到您的账下,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您说吧,这有什么不一样?您真傻。如果您能解释清楚,我们可以同意您的要求。”
  “我对谁都不相信,”韦罗妮卡对他说,“保险不保险?您会不会欺骗我呢?我头一次见到您,对您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为什么要相信您?您可以给我一张写有德文的纸看,并且告诉我,这就是资金转账证明,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张电话费催缴单。如果我拿着这张单子去银行取钱,不让人家笑掉大牙才怪呢。”
  “您说什么,您难道不懂德语?”佩尔武申惊讶地说,“那您怎么跟人家交流呢?”
  “我可以用手比画呀,”她回答说,一点儿也不难为情。自从她从著名学者的妻子变成一个收入低微的卫生员、一个罪犯的妻子后,她就再也没有难为情过,“再说,我多少也会讲几句日常用语,应付工作和进商店买东西够用了。我能听懂一点儿,但是看不懂,一点儿也看不懂。”
  “那您应该学,买本教科书,学习德语。在一个国家生活,不能不学这个国家的语言,用手比画总不是办法。”佩尔武申建议说。
  “我试过,”她承认说,“但是学不会,我没有语言才能,这是上中学时老师对我讲的。雇人教要花不少钱,我付不起,暂时就不学了,以后再说。这样吧,科利亚①,您自己也很清楚,我们别无选择。我只要现钱,此外,我还有个补充条件。您说的完全正确,我拿那么一大笔钱确实很危险。可是,要知道您也可能塞给我假钞,真假钞票我可识别不了。如果我拿到的是假钞,我上哪儿找您去?所以,我们可以这么做,您把钱送来,我们一道坐车去银行。到银行开个户头,把钱存入,银行的人有验钞机,可以对每张钞票进行查验。我们把钱分别存入几家银行,存入最后一家银行后我把丈夫的手稿交给您。在此之前手稿一直放在保险柜里。”
  【① 科利亚是尼古拉的小名。】
  “您的主意倒是不错。”佩尔武申不得不表示同意,“现在谈谈我的条件。我怎么才能相信您把丈夫的所有手稿都交给了我,要是里面正好缺少我们所需要的材料,我们岂不是买到了一堆废品?我多少还知道您丈夫的手稿数量很多,少说也有几十本。您难道想让我们在最后一家银行坐在一起从头到尾把这些手稿细读一遍?要是发现我们所需要的材料不在其中,那我们该怎么办?一百万此时已进入您的账号,而您就可以随便打发我了,说您什么也不知道。”
  “您说得也有道理。”
  韦罗妮卡终于让自己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个佩尔武申着实让她十分喜欢,他活脱脱就是女性言情小说中所描写的美男子。过去,每当她看到书中的这类描述时就想,这只不过是作家的想像,因为现实中并没有那种漂亮的男子。眼前的这个尼古拉.佩尔武申,高高的个头,匀称的身材,头发乌黑乌黑的,脸部线条分明,长长的眼眶,大眼睛,浅蓝色的眼珠——不是常见的深蓝色,而是地道的浅蓝色——这种颜色韦罗妮卡只是在电脑屏幕亮度减弱时才看到。太漂亮了。
  “我看可以这么做。您现在就坐在我这里,把我丈夫的手稿认真地看一遍,把你们认为有价值的材料挑出来,编上序号,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分别装入文件夹。这样,在最后阶段一切都更加简单了,您只要打开文件夹,检查一下页码和签名就行了。”
  “不,这不行,”尼古拉·佩尔武申反驳说,“如果在把钱存入您名下的最后阶段发现,某一个夹子少了几页,那怎么办呢?此时,页码也无济于事。您会说,没有人打开过文件夹,谁也没有从中抽走几页。这个时候,无论我怎么说都没有用了,钱已经到了您手里,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好,”韦罗妮卡让了一步说,“我不准备把手稿放进银行的保险柜,我随身带上,您把页数清点清楚了以后我们再乘车去银行。但是材料我要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所有的钱存入银行为止。”
  他们双方终于达成了一致。

  韦罗妮卡把所有手稿存放在她已经租出去的房子的地下室里,此前她已征得租住人的同意。她和佩尔武申一道乘车前去取材料,之后将所有材料运到韦罗妮卡现在居住的公寓。幸运的是,同韦罗妮卡同住一套住宅的姑娘当日正好值班。把满满一纸箱的手稿搬进房间后,韦罗妮卡去厨房煮咖啡,佩尔武申坐在地板上,把取出的手稿摊放在自己四周。房间里没有大桌子,只有一张小茶几,放在沙发旁边,小茶几上仅够放一个杯子和一本书。韦罗妮卡仍然保留俄罗斯的习惯,通常都在厨房里吃饭。
  水还在烧的时候,韦罗妮卡赶忙去洗澡间洗个澡,换上了一身一举一动都能露出肉体的有诱惑力的衣裳。丈夫被捕后的最近一年内,她头一回感到她需要男人,这是一种轻率的、非理性的需要,一种冲动。她不是感到需要她喜欢的某个男人,只是感到需要男人,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哪怕是同她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实际上韦罗妮卡心中非常清楚,她需要的就是这个有浅蓝色眼睛的美男子佩尔武申,但是,因为她整整一年没有过性生活,这个佩尔武申让她“骚动”得如此强烈,以至于现在的她有一种同谁上床都一样的冲动。
  韦罗妮卡走出洗澡间。外厅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一年的辛苦劳累和营养不良对她的美貌多少有点影响,脸上出现了皱纹,眼睛的亮光有所减少。但是,三十二岁的她还是那么苗条。感谢上帝,最艰苦的生活并没有使两腿变短,它们还是修长修长的。啊,两只乳房开始有点儿下垂。
  很好,佩尔武申坐在地板上。看来,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对他所喜欢的漂亮女人很快作出了反应。不过,他的举动让韦罗妮卡觉得有点奇怪。他拉住她的一只手,让她也坐在地板上,坐在他的旁边,搂住她的肩,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而另一只手却一页一页地翻动她丈夫的手稿,并且在每一页的右下角做上标记。总而言之,他仿佛在说:亲爱的,我珍惜你的冲动,我也很喜欢你,但事业是第一位的。
  韦罗妮卡感到有点委屈,但她马上意识到这也难怪,因为事情关系到百万美金。坐在佩尔武申身边,她一阵晕乎乎的。最好现在就搂抱在一起进入妙不可言的极乐世界,把钱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但是,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呀,想到这里,她清醒了过来,晕乎乎的感觉消失了。她站了起来,坐在沙发上,把倒上了咖啡的杯子放在小茶几上,之后把靠垫放在背后,觉得坐舒服后,开始一边品尝咖啡,一边一声不响地细细打量佩尔武申。
  是的,无论怎么说,他确实英俊漂亮,不愧是美男子,和这样的男人上床当然其乐无比。但是一想到一百万美金她就觉得不值得了,一旦发生了性关系,他就会开始讨价还价,压低价码。既然成为情人,就好说话了。
  佩尔武申一直在翻阅列别杰夫的手稿。时间过去了很久,韦罗妮卡情不自禁地打起盹来:昨天晚上她值夜班,还来不及补觉。
  佩尔武申终于看完了全部材料,他认真地把手稿摞在一起,用丝绳捆好,站了起来。
  “好了,我从里面挑出了三百多页,这些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我都已经编好了顺序号。你这里有空的纸夹子没有?”
  韦罗妮卡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厚纸夹。
  “把它藏好,不要给任何人看,”分手的时候佩尔武申请求说,“上帝保佑,一页也别丢,少了一页,你就拿不到钱。材料只有保持完整才有价值。”
  直到现在韦罗妮卡才注意到,他改用“你”来称呼她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要不要作出某种反应呢?要不要以自己的行动明确表明自己的愿望,马上使自己从一个值得尊重的妇人变成一个低廉的、下贱的女人呢?
  “您还想喝咖啡吗?”韦罗妮卡问道,她有礼貌地用“您”来称呼他。
  “不,谢谢了。你要知道,韦罗妮卡,你是位非常美丽的女人。等我们事情办妥以后,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再到你这里来。我现在必须回去,把你提的条件向我的合伙人报告,然后把他们的决定通知你。如果他们同意你提出的价码,我就会再来这里,把这笔交易最后做完。那个时候我再来喝这杯咖啡,好吗?”
  “好。”
  她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但马上感觉到泪水在滚动,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她自己也觉得惊讶。望着他的那双似乎圣像上才有的、不可思议的、浅蓝色的、扁桃状的眼睛,她就想哭,这是为什么呢?想到他没有用他那双光滑的、有着长长手指的手搂抱自己,她就想哭,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她已经整整一年孤身一人?简直岂有此理,她想道,成天忙于工作,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应该尽快给自己找个男人了。找谁呢?从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看,只能去找一个男卫生员,或者找一个在医院工作的电工或技师,要么去找个花匠或汽车修理工。是啊,平时应该多注意观察这些人,说不定会找到一个长得不丑、负担不重的意中人呢。
  佩尔武申走后,她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咽下了眼泪,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时她又想起了钱的事。她坐在沙发上,从小茶几上拿起小镜子,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自言自语地说:“我就要成为富人了。这可恶的医院,这份微不足道的工作,这套糟透的住房,还有这个和我住在一起的大傻瓜,这一切统统即将成为过去。一场噩梦即将结束,我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让一切重新开始。我要办理同韦尔纳·施泰因耐克的离婚手续,买一幢舒适的独家住宅,雇一位教师,学会那该死的德语,和这里的人一样地生活。说不定还会再找一个丈夫,这一次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好丈夫。两情相悦,永不分手。”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韦罗妮卡觉得,这两个月好像是二十年。
  这两个月中,佩尔武申来过她那里两次,为的是把这笔交易的某些细节问题敲定。佩尔武申每次来的时候,都深情地望着韦罗妮卡,并提起那杯以后再喝的咖啡。在此之前,韦罗妮卡和医院的一个电工好上了,这个电工正是她想找的那种长相不太丑、家庭负担不重的人,投入这个惹人喜欢、脸上有雀斑的电工的怀抱,使她重新找到了安慰和快乐。因此,当她再次望着佩尔武申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时,已经不再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么钟情了。但是,想到他对她并非无动于衷,而且每次都提起那杯没有喝的咖啡,她的芳心又被撩动了。她暗自寻思,等到这件事办得差不多的时候,她一定要和他高高兴兴地共饮咖啡,在佩尔武申面前露一手,让他神魂颠倒,心满意足。在性生活方面,她也是个女中豪杰,不知道什么叫疲乏。在她丈夫列别杰夫教授的训练和指导下,她已经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别看列别杰夫教授年纪大,干这种事可不比年轻人逊色,而且是个地道的行家里手。这种人什么时候都有,不在年龄大小……
  双方终于谈妥了这笔交易的所有有关事宜。
  佩尔武申第三次来到奥地利,他从首都维也纳给韦罗妮卡打了个电话。格蒙登是个小地方,没有可供分存一百万美元的地方。为了避免惹人注目,他们决定在维也纳把钱存入银行。由于佩尔武申和韦罗妮卡对维也纳这座城市都不太熟悉,佩尔武申建议约定一个双方都比较好找的见面地点,免得迷路或者互相找不到。双方商定,韦罗妮卡开车沿着联结萨尔茨堡和维也纳的汽车干线走,一直开到阿姆什特登,之后拐向通往维泽尔堡的道路,转弯后见到第一家咖啡馆时将车停在这家咖啡馆门前。据佩尔武申说,从地图上看,汽车转弯后走一公里半的路程就可以见到这家咖啡馆。见面的时间定在上午八时,之所以要这么见面是因为他们还要一道驱车前往首都维也纳,而从见面地点到维也纳,乘最好的汽车也要一个半小时。再说他们到维也纳后还要去十多家银行存钱。
  临行前老天不作美,下起了雨,而且雨还不小,是真正的倾盆大雨。一碰到下雨天,韦罗妮卡就心情忧郁。雨声使她有一种凄凉、沮丧的感觉。她向来喜欢那些普普通通、明明白白的乐趣——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裳,晴朗的天,使人开心的喜剧电影。昨天夜里,她一直没有睡着。心里总在想,明天她的整个生活将发生巨变,明天这个时候她就是个百万富翁了。
  早晨六点钟,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自感精力充沛,浑身有力。想到要同那个浅蓝色眼睛的佩尔武申共饮一杯咖啡,她决定好好打扮一番。一方面,她要让银行的工作人员觉得她是个贵妇人,手头有大把大把的现金;或者像个有钱的女明星和稿酬源源不断的女作家;或者是个实业界女性,有丰厚的薪水,有人送礼。总之,穿戴上要显出是有钱人的样子。另一方面,她毫无疑问要让佩尔武申喜欢她。今天晚上,她就是一个大款,一个不依赖别人的女性。她要和一个思念了两个月的男人上床好好痛快一番。
  韦罗妮卡穿上一条窄窄的长裙,上身穿一件暗蓝色的无袖带背带的丝绸短上衣,外披一件蓝色、驼色、玫瑰色相间的上衣,显得十分雅致动人。手上戴的银手镯和脖子上挂的银项链同暗蓝色的短上衣相得益彰,脚上穿的那双驼色的鞋正好配上外衣的颜色。总而言之,韦罗妮卡对自己的这一身打扮十分满意。
  出门后她打开雨伞,跑向自己的汽车。雨下得比昨天晚上还大,天空布满了乌云,看不到一线光亮。韦罗妮卡把提包扔在车座上,拧了拧点火开关,没有任何反应,车子发出像打喷嚏一样的声音后没有响声了。她心想,汽车一两次发动不起来是常有的事,于是她试着再发动了一次,还是没有什么声音。第三次,第四次……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汽车还是原地不动,而按照原计划,韦罗妮卡这个时候应该上了从萨尔茨堡到维也纳的汽车干线。她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转动车钥匙,她对汽车的构造一窍不通。她惟一会做的事是按动操纵杆和打开发动机机盖,但是往下该怎么办,她一无所知。
  她脑中闪过了雇一辆出租车的念头。对于如何把钱存进银行的事,她考虑过很久很久。
  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坐在装有一百万美元现金的汽车上,她事先就已经想到,坐在这辆车上就是坐在一个火药桶上。当然,她也想到过,他们俩是坐在两辆车上,她坐自己的车,佩尔武申坐自己的车。钱应该放在佩尔武申的车上,由他负责押运,这是他的事,与她无关。万一路上发生什么事,活该他倒霉,她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雇辆出租车前往维泽尔堡,之后就不得不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到了佩尔武申指定的那家咖啡馆后,换乘佩尔武申的车前往维也纳,另一种办法是另雇一辆出租车前往维也纳,跟佩尔武申的车子在维也纳市转一天,办完事后乘这辆出租车返回格蒙登。但是第一,这样太费钱,她没有那么多现钱。这一天即将存入她名下的那一百万美元也根本不应该花在这上面。第二,这样做有危险。她同佩尔武申去十多家银行存钱的情景会被出租车司机一一看在眼里,谁知道在回来的路上出租车司机会不会对她下毒手,要知道那时天色已黑……当然,她希望佩尔武申会和她一道度过这个晚上,甚至度过这一夜。但是,到了明天,她还是不得不孤身一人返回格蒙登。佩尔武申开车送她返回的可能性极小,因为他必须马上把材料送回莫斯科。韦罗妮卡越想越觉得最好是自己开车去,不能依赖任何人。要是自己的车子怎么也发动不起来,看来只好打出租车了。
  “真是活见鬼!”韦罗妮卡生气地想,“只好先打出租车前往维泽尔堡,然后坐佩尔武申的车子一道去维也纳,到那里再看着办。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动身,我都迟到了。要是佩尔武申等很长时间不见人影,以为我改变了主意,他可能就不等了,离开了那个地方,那就糟了,那这笔交易就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了。我可不能再等下去了,昨天晚上下班脱工作服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我任何时候再也不会同他接触了,我再也不会去把一堆臭狗屎捧在手上,我再也不想同这种人打交道了。我该高兴高兴了,我再也不会……”
  她从车上跳了下来,跑步穿过医院所在的公园,在路边等待,希望能有出租车出现。其实她也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在早晨六点半下着倾盆大雨的时候,期望大街上出现出租车是不现实的,但是她仍然期望着。
  又过去了十五分钟,她还是没有看到出租车。大街上空空荡荡,四周除了瓢泼大雨之外什么都没有,连空气似乎也不存在,只有从天上倾泻下来的大雨……
  突然,她听到背后有汽车发动机的响声。韦罗妮卡转过身子,看到一辆深红色的奥迪正从医院的大门口缓缓驶出,车子开到她身边时停了下来。韦罗妮卡俯身往车子里一看,马上觉得自己高兴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坐在方向盘前的是弗劳·莉莉安娜·克内普凯,她的儿子在韦罗妮卡的医院治病,现在他正坐在后排座位的角落里,神秘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亮光,似乎预感到即将出现的惊险故事。
  让韦罗妮卡感到高兴的另一原因是:弗劳·莉莉安娜·克内普凯是俄罗斯人。谢天谢地,她可以把一切解释清楚了。

  弗劳·克内普凯也认识这个女卫生员,所以有礼貌地对韦罗妮卡一笑,并打开了车门。
  “请上车,您去什么地方?”
  “如果顺路的话,我到维泽尔堡也可以。”
  “什么叫‘也可以’呢?”弗劳·克内普凯扬起描得很漂亮的眉毛问道,“您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去维也纳,但是要同一个人在维泽尔堡会面。我怕您为难……”
  “别说傻话了,”弗劳·克内普凯的话使她大喜过望,“在这里,在格蒙登,除了您以外,我同谁说俄语呢?在维也纳就好多了,维也纳的俄国侨民中我有不少熟人,而在格蒙登,大概只有您一个是俄罗斯人。那一天我来看儿子时正好碰上您值班,要不然的话,我只好一天到晚叽哩咕噜地说德语,累得要死,怪难受的,还是说母语轻松,您说呢?当然,您暂时也还不习惯说德语,是不是?您在维泽尔堡几点钟同人家会面?”
  “八点。”
  “那好。如果这个人已经在那儿等您,如果你们会面的时间不长,我可以把您带到维也纳。请您原谅,我在路上不能耽搁太长时间,我和菲利普今天有一项非常非常重要的活动,是不是?菲利普?”
  “今天是我的生日!”弗劳·克内普凯的儿子骄傲地说,他从后排座位上站了起来,两腿不时抖动着,“医院准许妈妈带我回家两整天!我们要同爸爸、小安妮和大弗雷德一道庆贺我的生日。”
  “安妮是我的小女儿,”弗劳·克内普凯笑着解释说,“大弗雷德是我们家的一条狗,一条黑色的猎犬,确实很大。我们本来想在昨天晚上走,但是由于下雨拖到今天早晨,以为雨会停下来。您知道,下雨天夜里开车心里头会害怕,早晨天亮了,就是雨不停心里头也塌实。菲利普六点多一点就醒了,一分钟也不想等待,恨不得马上见到父亲,见到妹妹,见到大黑狗。他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半年时间,当然住够了。”
  韦罗妮卡知道,弗劳·克内普凯在格蒙登呆的时间较多。她在这里买了房子,每个月在格蒙登住两到三个星期,然后去维也纳住一个星期。在韦罗妮卡看来,弗劳·克内普凯的婚姻正是她理想中的婚姻:富裕、受人尊重的丈夫,而且不老,很有魅力。两个小孩,在维也纳有自己的房子。哎,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有,而有的人一无所有呢?
  他们边走边聊。韦罗妮卡渐渐感到,她对这个保养得很好、不愁吃穿、万事如意的女侨民强烈的嫉妒开始涌上心头,甚至对身边的这个她本人孜孜以求而没有得到的一切的化身产生了仇恨。“这是为什么?”她想道,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充满信心开车的弗劳·克内普凯,“为什么她什么都有,而我却没有?难道她比我漂亮?不,我的相貌要好得多。为什么她这么走运,我这么倒霉?也许,事情不在于她怎么样,我怎么样,而在于在什么地方和怎样找丈夫?”
  “请您原谅,弗劳·克内普凯……”韦罗妮卡刚开口说话就被打断了。
  “你神经了!”弗劳·莉莉安娜·克内普凯哈哈大笑说,“为什么叫我弗劳·克内普凯?不要用‘您’,而应该用‘你’来称呼我,叫我的小名莉莉娅就行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一下,你是在哪里认识你的丈夫的?”
  “是人家介绍的,”弗劳·克内普凯回答说,目光没有离开积满雨水的马路,“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感兴趣。在什么地方介绍你们认识的?”
  “你啊,薇拉①,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弗劳·克内普凯生气地回答说。
  【① 薇拉是韦罗妮卡的小名。】
  韦罗妮卡知道,她不想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些事。也就是说,这不是歌剧院里一出戏剧的首次上演,也不是年青画家的首次画展,而是一件当着儿子的面讲不太合适的什么事。真有意思,弗劳·莉莉安娜·克内普凯,难道你过去是一个专赚外汇的妓女?
  不管怎么样应该同她交朋友。当然,她说过,她在维也纳有许多熟人,其中包括俄罗斯人,因此弗劳·克内普凯是不太需要韦罗妮卡认识的人的。可是,在格蒙登除了韦罗妮卡就再没有别的俄罗斯人,再说弗劳·克内普凯还要在格蒙登呆很长时间……这倒是个进入她所追求的上流社会的绝好机会。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弗劳·克内普凯会邀请韦罗妮卡去她家里做客,或者请她去参加大型宴会,在这些场合她可能有机会认识一些人,找到一个意中人。在此之前,她将成为一个大富婆,成为一个不再依赖他人的人,再也不会陷入她同走私军火的施泰因耐克一道陷入的那种圈套。
  “前面是开向维泽尔堡的拐弯处,”弗劳·克内普凯说,“是直走还是拐弯?”
  “拐弯,走一公里半后应该能看到路边的一家咖啡店,有人在那里等我。”
  从计程器上看,拐弯后已经走了三公里,却没有看到路边有什么咖啡店。道路两旁除了森林外什么也没有。
  “你说的那家咖啡店在哪里?”弗劳·克内普凯问,“是不是确实有这家咖啡店?”
  “我不知道,”韦罗妮卡垂头丧气地答道,“约我见面的那个人看了地图后说这里有一家咖啡店。”
  “是不是我们没有拐到那里?”弗劳·克内普凯停下车,从仪表板下面取出一张地图。
  “你看,拐向维泽尔堡的路只有一条,前面那一条向右拐的路是通向舍普斯的,再开十二公里,是拐向利里延菲德的。我们不可能走错路。”
  “我也不知道。”韦罗妮卡低声说道,她觉得她所希望得到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了。傻瓜,真傻,她忘了那叫什么地方,一点儿也记不住了,她完全糊涂了。傻瓜,蠢货!
  “算了,我们往前再走一点。”弗劳·克内普凯叹口气说。
  车子刚刚往前开出二百米左右,韦罗妮卡就高兴得跳了起来。
  “看,就是他,就是他在等我。可能他的地图有错,要么是别人没有给他说清楚。谢天谢地!”

  前方停一辆吉普车,韦罗妮卡看到佩尔武申就在吉普车旁边。他一点儿也没有着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来回踱步。佩尔武申穿着一件长长的带风帽的雨衣,风帽没有扣在头上,看来他不怕把头淋湿。
  “停车,请停车,”韦罗妮卡请求说,“我就跟他说两句话,完了我们去维也纳。”
  弗劳·克内普凯停下车,怡然自得地伸了伸懒腰,点起了一支烟,把烟雾吐向敞开的车门。韦罗妮卡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一手抱着一捆佩尔武申挑选的材料,另一手举着打开的雨伞。
  “你好!”她激动地说,“哪儿有什么咖啡店呢?你差点儿没有把我吓晕过去,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
  “是啊,我也吓坏了,”佩尔武申一边接过她抱的那捆材料一边回答说,“后来我想,反正你早晚要从这条路上过,就决定等你。”
  他打开车门,把那捆材料塞了进去。
  “你查一查看。”他对什么人说了一句。什么人在车里,韦罗妮卡没有看见。
  她试着往车子里看一看,但是佩尔武申迅速关上了车门。
  车窗是有色玻璃的,韦罗妮卡什么也看不到。
  “你迟到了。”佩尔武申冷冷地说了一句,并无指责的意思,但也没有激动的样子。
  “我的车子没有发动起来,”韦罗妮卡辩解说,“你想想,早晨六点多,星期六,下着大雨,周围没有一个人。幸亏克内普凯开车出来,她可以一直带我到维也纳,到那里后我再找辆出租车。”
  她本来以为,佩尔武申会对她为什么不坐他的车去维也纳表示惊讶,并且预先想好了向佩尔武申解释她为什么必须坐克内普凯的车前往维也纳的理由。但是,佩尔武申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听她把话说完。
  “你车里还有谁?”她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我的助手,”佩尔武申简单回答说,“你难道没有想到,不带一名可靠的助手我会把一百万美元放在车里。”
  “哦,哦。”韦罗妮卡醒悟地拖长声音说。
  这个时候,靠他们俩这边的车窗玻璃放下了,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三百二十页,对吗?”
  “对。”佩尔武申回答说。
  “带什么助手,”韦罗妮卡委屈地想道,“一个娘们儿。我呀,真是个傻瓜,还希望晚上和他在一起玩玩,白费劲,他心中哪有我呢,狗杂种!”
  “我可以看一下钱吗?”韦罗妮卡用干巴巴的嗓音问道,她的整个样子表明,他们之间毫无信任可言。
  “当然可以。”
  佩尔武申打开后门,拿出放在座位上的保险箱。
  “这就是你的钱。”
  “拿出来我看看。”
  他顺从地打开锁,韦罗妮卡看到,里面除了许多凭证和单据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不明白,”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说好了给现金,你想蒙我还是怎么了?”
  “这些以后就是现金,”佩尔武申耐心解释说,“我难道疯了,用一辆没有任何防护的汽车运送一百捆钞票。你这个大傻瓜大概认为这很正常,因为你连一千美元都没有挣过,五美元和五百万美元对于你来讲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我很清楚,如果这辆车和这些钱出了什么事,如果我在一个月内不能归还这些钱,我就会被人家打死。我同你到每一家银行凭这些单据取出现金,你在隔壁窗口把钱存入自己名下,明白吗?”
  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听明白,因为“你这个大傻瓜”这句话针扎似的刺耳,再想到车里坐的那个女人,她不禁勃然大怒。
  “明白了,”她机械地回答说,“把那些材料还给我。”
  佩尔武申的一只手从雨衣里面抽了出来,韦罗妮卡没有马上明白过来。
  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呢?他的手并没有伸向打开的车窗,向坐在车子里面的那个没看清楚的女人要回她丈夫的手稿。他的手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天哪!好像握着一把手枪,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缓过神来……
  紧接着,响起了另一个女人凄厉的声音——弗劳·莉莉安娜·克内普凯发疯似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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