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爱德华·彼得罗维奇·杰尼索夫坐在书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桌上的那页纸,陷入了沉思。
  曼弗雷德·克内普凯说到做到,真的聘请了一名私人侦探,做了许多工作。眼前的这一页纸就是对所做工作的总结,上面罗列了三十四个人的名字,其中两个属于杀死莉莉安娜和她儿子的嫌疑犯,他们是什么人呢?
  曼弗雷德·克内普凯雇的私人侦探名叫乌韦·彼得,他没有求助于警方就做了一些别人看起来办不成的事。出事的那个早晨,凡是看到在萨尔茨堡到维也纳公路上冒雨行驶的那辆汽车的人,乌韦·彼得全都找到了。他还走遍了所有汽车出租公司,向这些出租公司打听那个星期六之前几天中租过吉普车的人。乌韦·彼得耐心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所有租吉普车的人中只剩下一个人没有找到。这个人使用捷克人的姓,可能是捷克人或斯洛伐克人,但是奥地利驻捷克大使馆和驻斯洛伐克大使馆都说不知道这个人。
  曼弗雷德利用自己的关系查明,这个使用捷克人姓氏的人没有在上述两个大使馆办理过前往奥地利的签证。这说明凶手担心被人从说话的口音上猜出是俄罗斯人,把自己装扮成捷克人,使用了假护照。可见凶手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人,他知道从一个人的口音一般能判断出这个人的民族属性,英国人说德语和法国人、意大利人、斯拉夫人说德语都不一样。俄罗斯人和捷克人都属于斯拉夫人,他们说德语都带有斯拉夫语族口音,但要判断他们究竟是俄罗斯人还是捷克人就比较困难。
  乌韦·彼得为了早日拿到酬金,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玩命似的四处奔忙。他并不去那些大旅馆饭店寻找那个神秘的“捷克人”的踪迹,因为他知道,既然是假护照,上面就不会有过境标记,大旅馆饭店一般很注意这一点。而那些公路旁的小旅店对此不太重视,查验证件不那么严格,因此应该去这些小旅店寻找蛛丝马迹。
  乌韦·彼得用了三天时间终于找到了一家曾经住过一对捷克夫妇的旅店。
  据旅店主人回忆,这两个使用捷克人名字的人,女的留披肩栗色长发,男的黑头发,蓝眼睛,是天生的一对。九月十三日星期三这一天入住旅店,星期六一大早离店,旅店的登记本上写得明明白白。据旅店主人判断,这对夫妇很像捷克人,说话带捷克口音,不过都是那个女的说话,男的不说话。但是又好像是波兰人,或者是塞尔维亚人。他们开一辆黑色吉普车。记不清这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和普通的房客一个样,开着车旅行。看起来不是很有钱,要不为什么住旅店而不住大旅馆呢。
  这就是说,有两个人。所了解到的情况虽然少得可怜,但至少掌握了这两人的外表特征。
  曼弗雷德根据乌韦·彼得所提供的这些情况更加确信这两个人是俄罗斯人。他估计,很可能是被他解雇的那个职员弗兰茨·尤根纳为了报仇雪恨,利用他多年在莫斯科工作的关系雇佣了两名俄罗斯人当杀手。
  下一步要做的事是,查明哪些人在九月十日到十三日期间持红色和蓝色护照进入奥地利,并在十六日和十七日这两天,即在星期六和星期天离开奥地利。
  经过多方调查、鉴别和筛选后,剩下了三十四人。
  至此,私人侦探乌韦·彼得的任务已告完成,下一步该轮到由爱德华·彼得罗维奇·杰尼索夫在俄罗斯寻找凶手了。

  年届七十的爱德华·彼得罗维奇·杰尼索夫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病痛与他无缘。他总是那么自信,蓄着漂亮花白发式的大脑袋总是高昂着。他非常富有,但不喜欢显露富足和追求豪华,虽说有时也会花钱购置一些用不着的东西。他不借给人家钱,也不愿意帮助那些不太顺利的银行家,但是他舍得花大钱举办娱乐活动,慷慨资助寄宿学校有天赋的学生和购买厚礼赠送老朋友。
  爱德华·彼得罗维奇·杰尼索夫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致富,积攒了不少钱财。他曾两次受到审查,有一次差点被判有罪。虽然这些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他被逮捕送交法庭审判的可怕情景。当最后被宣判无罪释放时,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暗自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把自己的钱财投入慈善事业,因为他深感知恩图报比人世间什么东西都宝贵。
  他信守了自己的诺言。
  最近这几年,他成了他所居住的那座干净舒适的城市里最有实权的人物。
  他把自己的人安插到市政当局和各个要害部门的领导岗位上,采用铁腕手段逼使所有不承认他制定的商界准则的人离开这座城市,并重新划分了商人的投资范围,使那些专门从事敲诈勒索的人不敢胡作非为,这座城市的所有企业家自然经常要给保证他们安宁的杰尼索夫进贡。但是,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比较俭朴,他住的不是独家住宅,而是住在一座普通的九层楼里。他的住处占了这座楼的整整一层,尽管十分宽敞,但是比起某些俄罗斯新贵们的豪宅却相差甚远,里面既没有喷水池、游泳池,也没有桑拿蒸气浴和花房。
  他把整个一层楼隔成许多单间,其中起居室有三间,一间自己居住,两间为客房。厨房很大,所占面积相当于一套单居室,专供厨师阿兰使用。阿兰是位著名的厨师,曾经多次在烹饪比赛中获奖。餐厅有两个,大厅在客人超过十五位时使用,小厅供他和夫人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及儿子日常用餐使用,客人少时一般使用小餐厅。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位极具上流社会风度的老太太,结交甚广,供她专用的会客厅里摆着许多软沙发、茶几和花瓶。杰尼索夫的会客厅也是他的办公室,他在这里接待来访者,举行各种商务会议和谈判。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现在他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那页罗列了三十四个人名的纸,感到心里头阵阵刺痛。真没有想到,已经六十八岁的他还会经受这样的悲痛。莉莉安娜已经不在人世了。
  两个星期以前,他同她的丈夫、自己生意场上的老伙伴曼弗雷德站在一起,往她的棺材上撒一把土。他觉得他自己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让莉莉安娜嫁给一个奥地利富商,他做得没有错。尽管他本人十分喜欢莉莉安娜,但是他不能娶她为妻。他同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共同生活了四十五年。当他在被审查和送交法庭的最困难的时候,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被撤掉区党委书记职务,并在丈夫第一次受审的审讯记录墨迹未干的时候被开除公职和清除出党。尽管如此,她没有指责过杰尼索夫一句,而是竭尽全力支持他,想方设法拿钱疏通关系。杰尼索夫获得自由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但愿苦尽甘来。”
  在法庭上被判无罪时,杰尼索夫许下了捐钱行善的诺言。获得自由后对妻子说的这句话意味着他又许下了一个诺言: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抛弃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只要她没有主动提出离开他。妻子帮他获得了精神力量,帮他获得了自由,帮他保住了部分财产(其余部分不得不捐给国家),如今她完全有权利享用自己的所有财富,完全有权利继续当一个富有和自信的丈夫的妻子。
  他不能娶莉莉安娜为妻,他也不想把莉莉安娜作为情人放在自己身旁太长时间。莉莉安娜还年轻,她应该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丈夫、子女和住房。他之所以没有权利剥夺她的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早已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许下诺言。当他知道曼弗雷德喜欢上莉莉安娜后心想,这是摆脱困境的最好出路,对于莉莉安娜来说,也是对她五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最好奖赏。当时年满六十岁的他还愚蠢地想到,莉莉安娜之所以对他忠心耿耿,是因为他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钱,给她提供了那么多的便利和享受。那个时候他还以为,忠诚是可以用钱买到的,是可以酬谢的。只是在后来,在莉莉安娜到了奥地利以后他才明白,莉莉安娜是真的爱他的。尽管理智使他明白,她是不可能成为他爱德华的妻子的,哪怕没有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个人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两个人的年龄相差太悬殊了,不可能共同建造家庭和养育子女。莉莉安娜只有同年龄相当的人结婚才有这种可能。如果不能建造一个共同生活到老的家庭,那结婚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不能厮守到老,那就只能以情夫情妇相待,男女同床有法律依据和没有法律依据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当然,长此以往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爱德华·杰尼索夫的反间谍头目阿纳托利·弗拉基米罗维奇·斯塔尔科夫准时到达。和他一起进入杰尼索夫办公室的那个人个子不高,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脑门光秃秃的,长鼻子,行动有点笨拙。杰尼索夫瞟了客人一眼,当即发现他有一双聪慧有神的眼睛。
  和两人一一握手后,杰尼索夫给斯塔尔科夫做了一个让他留在办公室里的手势,拍了一下陌生人的肩膀,请他跟自己走,带着他进入妻子的会客室。
  “薇拉,认识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助手,你先同他聊聊,我和阿纳托利说点儿事,一个小时以后我们一起吃饭。”
  回到办公室后他默默坐在沙发上,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阿纳托利·斯塔尔科夫。
  “他叫什么名字?”他终于问道。
  “塔拉金。弗拉基米尔·安东诺维奇·塔拉金。”
  “这个人怎么样?”
  “再合适不过了,爱德华·彼得罗维奇。”
  “文化程度?”
  “高等法律教育。”
  “工作经验?”
  “干了八年刑事调查,当了两年侦查员,之后辞职,有私人侦探执照。”
  “为什么辞职?是不是因为干了什么坏事?”
  “什么坏事也没有干。有人邀请他到加里宁医学专科学校任教,他们单位领导说什么也不放他走。加里宁医学专科学校那边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辞职,之后学校给他复职,并且答应在他到这个学校后三个月内复职。塔拉金辞职后的第二天不幸遭车祸,在医院里躺了四个月。按照规定,辞职后三个月内复职不用检查身体,超过三个月者必须由健康鉴定委员会出具健康证明书才能复职。他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四个月,超过了三个月的期限,检查身体后没有通过。尽管如此,医学专科学校还是想要他,没有想到他原先单位的领导知道他辞职的原因后,给卫生局的领导打了招呼,这样他医学专科学校也去不成了,成了一个没有工作的人。”
  “他成家了没有?”
  “有妻子和一个女儿。”
  “小孩几岁了?”
  “六岁,上一年级。”
  “六岁。”杰尼索夫突然想起菲利普也六岁了,只是菲利普还没有上学。
  “他妻子干什么?”
  “在储蓄所工作,受过高等教育。”
  “还有一个问题,他开枪打伤过人没有?”
  “没有。我专门了解了这方面的情况,我知道您的要求。”斯塔尔科夫笑着说。
  “怎么,干了八年刑事调查工作没有使用过武器?”
  “一次也没有。”斯塔尔科夫有把握地说。
  “连朝空中放枪都没有过?”
  “没有。”
  “有意思,为什么呢?是不是他胆小?”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爱德华·彼得罗维奇,”斯塔尔科夫又笑了起来,“我不会把胆小鬼带到您这里来。塔拉金最不喜欢动用武器解决问题,他认为,只有不动脑筋和不善于思考的人才动用武器。因为使用武器制服罪犯或迫使对手就范不需要太多的智慧,而施巧计、设陷阱、不动声色地捕获犯罪分子,这才是最高超的本领。当然,必要的时候是需要动用武器的,塔拉金对此没有异议,但是他从来都是不动用武器完成任务的。”
  “他射击技术怎么样?”
  “棒极了。三发打二十七环,五发打四十八环。在刑事调查机关工作八年中,他年年都是射击比赛优胜者。”
  “后生可畏。”杰尼索夫若有所思一耸肩说,“他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怪?”
  “这得让您夫人说一说了。”
  “就这样吧,”杰尼索夫站起身来,“咱们去听一听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对这个人的评价。但是,阿纳托利·斯塔尔科夫,你要用脑袋替这个人做担保。顺便问一下,这个人在莫斯科警方中有没有关系?”
  “这我不知道。如果有什么关系的话,也不是同领导层有关系,他只不过是我们这个小城市的一名普通侦探。”
  “但是他需要有人帮助。名单上的三十四个人中有二十六个是莫斯科人,看来,他必须从莫斯科开始调查,因此我准备请娜斯佳帮助他。”
  斯塔尔科夫一听到这话马上停住了脚步。
  “爱德华·彼得罗维奇,可不能这么办!”
  杰尼索夫慢慢地回头看着他。
  “为什么呢?”
  “不能这么做,不要去惊动娜斯佳。”
  “为什么?你不信任她了?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我只知道一点,她有难处。记得两年前您让她办那件事时她是多么左右为难,她知道您是什么人,知道您非常有钱。您儿子死后,她觉得自己欠您的情,所以她不好意思拒绝。”
  “那才好呢,因此她会愿意帮助塔拉金的。”
  “爱德华·彼得罗维奇,请您千万不要惊动娜斯佳。她知道,您所做的那些生意实际上都是违法的,也知道您是个大老板,她不应该向您提供帮助。您请她帮忙,她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她心里很痛苦。您难道还想让她遭这种罪?两年前她已经帮过您的大忙,您别再折磨她了。”
  “你倒挺会替她着想的!”爱德华冷笑说,“莫非你爱上了她?”
  斯塔尔科夫的脸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杰尼索夫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心想:“我过去还没有觉察出来,现在你自我暴露出来了……哼,你这个阿纳托利,别想瞒着我。”
  “我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她,”杰尼索夫直盯着斯塔尔科夫的眼睛慢吞吞地说,“我有权利让她为我服务,她应该满足我的请求,哪怕付出精神上受折磨的代价。你用不着担心,我不会让她干什么违法的事。我很喜欢这个姑娘,我会保护她的。”
  他转过身子,径直朝走廊的那一头走去,他知道斯塔尔科夫听话地跟在自己的后面。
  爱德华推开会客室的门,看见妻子正在同塔拉金交谈。

  “阿纳托利·斯塔尔科夫!”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高兴地叫了起来,在丈夫周围的一帮人中,她最喜欢斯塔尔科夫,认为他最有学识。
  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庄重地伸出她那只满是皱褶和斑点、但是看起来仍然保养得很好的手让斯塔尔科夫吻了吻。
  “我生您的气了,阿纳托利·斯塔尔科夫,”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调皮地笑着说道,“您为什么把弗拉基米尔·塔拉金这个宝贝藏了这么长时间才让我看到?为什么过去从来不带他到我们家来玩?我们聊了半个小时,我对他十分满意。”
  “您是怎么使我夫人折服的呢?”杰尼索夫感兴趣地问道,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塔拉金。他本以为客人这下子会打开话匣子,说一些平庸无味的客套话,没料到塔拉金一句话都没有讲,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发问。
  “弗拉基米尔·塔拉金对服饰的变迁史十分了解,他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事。”妻子插话说。
  “是吗?”杰尼索夫半信半疑说道,“很高兴见到您。再过半小时阿兰就会把饭菜端上桌,我们先喝点什么吧。”
  他走近靠墙的吧台,打开了小门。
  “你想喝点什么?薇拉。”
  “来一点点杜松子酒。”
  “你呢?阿纳托利·斯塔尔科夫。”
  “我什么也不喝,谢谢。”
  “您呢?”
  杰尼索夫转向塔拉金,心想,这下子他应该开口说话了吧,他总不会不回答这个问题吧。
  “威士忌掺点苏打水。”
  塔拉金的嗓音低沉而浑厚,同他那不怎么好看的外表和笨拙迟缓的举动似乎有点不太相称。杰尼索夫给妻子和客人各送去一杯酒,给自己倒了一丁点儿杜松子酒,坐到妻子的旁边。斯塔尔科夫捕捉到了他的严厉目光,赶紧把塔拉金带到大客厅的另一个角落,让他欣赏墙上挂的一幅名家画的写生画。
  “你看怎么样?”在他们俩走远时杰尼索夫小声问妻子道。
  “挺好,”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点了点头说,“很好。依我肤浅之见,简直好极了。他善于装出腼腆拘束的样子,同时又善于显露自己的魅力。他善于选择话题,给我谈服饰的历史,女人都喜欢听这些话题。在男人面前,他一定会选择狩猎的话题,讲怎么打猎,用什么猎枪,打什么野兽,有什么趣闻轶事,等等。他那说话的嗓音,你听到了,太迷人了!只要他用那样的嗓音说应该说的话,你就不会去注意他的外表了。”
  “是这样的吗?”
  “毫无疑问。”
  “你只看出了他表面上的那些东西,你知道不知道他实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凡夫俗子,一个最普通的人,完全属于那百分之九十五的男人之列,他理解不了心灵的细微之处。”
  “他对你无礼了?”
  “那倒没有,”薇拉·亚历山德罗夫娜笑了起来,“他很会献殷勤。亲爱的,我这样年纪的人知道什么是逢场作戏,什么是本性难移。”
  “谢谢,薇拉,你的判断总是那么准确无误。吃饭的时候再观察观察他,之后我再做出决定。”
  “你还想听我说点什么?你准备让他干什么?”
  “他是位私人侦探,我就是准备让他干这个的。要求他具有领悟力,而最主要的是毅力和自制力。我不需要那种耍刀弄枪的人,不喜欢动不动就举枪射击的人。”
  杰尼索夫把空酒杯放在小茶几上,向客人走去,这时候斯塔尔科夫正领着塔拉金去看墙上挂着的另一幅风景画。

  时近黄昏,杰尼索夫送走斯塔尔科夫和塔拉金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已经决定让塔拉金今天夜里就乘飞机前往莫斯科,明天就开始按照名单上所罗列的人名逐一进行侦查。
  杰尼索夫打开记录本,从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电话号码。
  他刚把手伸向电话,突然感到有点不合适。他想起了斯塔尔科夫请他不要惊动娜斯佳时的表情,想起了妻子所说的话:“一个最普通的人”,“他理解不了心灵的细微之处”。怎么办,难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凡夫俗子,洞察不出斯塔尔科夫心灵深处的东西,捉摸不透斯塔尔科夫的真实想法。也可能斯塔尔科夫是正确的,不要让娜斯佳参与这件事。
  愚蠢!杰尼索夫骂了自己一句。他并不想让娜斯佳干任何违法的事,只不过希望她助他一臂之力,公正的一臂之力。如果娜斯佳给他提供更多的帮助,那他一定会答谢她的;如果娜斯佳在帮他忙的过程中自己违法,那和他毫无干系。去年娜斯佳求助于他的时候,他二话没有说,没有过问娜斯佳所从事的私人侦探活动是否合法,就给她派去了以他的私生子为首的一帮人,结果儿子在执行娜斯佳指派的任务中死去。当然,杰尼索夫并不认为娜斯佳有直接责任,但是毕竟……但愿娜斯佳能意识到还欠着他的情。
  杰尼索夫拿起电话,果断地拨了所要的号码。

  阿娜斯塔霞①·卡缅斯卡娅今天上班的时候情绪不佳。昨天晚上她接了杰尼索夫的电话后一夜没有睡着觉,好几次爬起来到厨房里喝茶,抽烟。她想让自已安静下来。她不断地对自己说,没有事,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尽管她知道这种自我安慰是无济于事的。
  一年前,杰尼索夫的儿子死去的时候,她的顶头上司戈尔杰耶夫就说过,她这下子欠了人家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现在,戈尔杰耶夫的话应验了,尽管杰尼索夫乍看起来并没有向她提出什么特别的请求。
  【① 阿娜斯塔霞的呢称是娜斯佳。】
  “怎么办呢,阿娜斯塔霞,”昨天晚上杰尼索夫打电话时说,“同我很有交情的一个女人在奥地利被人打死了,奥地利警方至今没有找到凶手,我认为凶手就在莫斯科。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侦破此案,我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你说是不是?”
  “是的。”她小心翼翼地回答说。
  “我派了一个人带一份嫌疑犯的名单去莫斯科,让他对名单上所罗列的这些人逐一进行侦查,以期查明凶手。但是名单上只提供这些人的姓名和出生年份,没有提供他们的住址和其他有关情况,这就给侦查工作造成极大困难,因为偌大的莫斯科同名同姓同年生的人不说有几千个也有几百个,请您在这方面帮帮忙。”
  “名单上有多少人?”
  “三十四个人,其中莫斯科人二十六个。”
  “这工作量可就大了!”娜斯佳吃惊地说道,“查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就要……”
  “娜斯佳,如果这个事情不麻烦,我也不会找您帮忙的,您还是想法帮助他吧。”
  “我试试看吧。”她回答说,此时此刻她有一种被人送上断头台的感觉。
  迄今为止,杰尼索夫待她一直不错。当然,娜斯佳待他也不错。但是,面对杰尼索夫的这个请求,她难免忧心忡忡,因为她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她和杰尼索夫是两年前认识的,当时娜斯佳在杰尼索夫所居住的那个城市里一家疗养院疗养。这家疗养院发生了一起凶杀案,爱德华请她协助破案。爱德华之所以请娜斯佳来寻找凶手是因为他怀疑有外地人到他辖区内犯下血案,外地的犯罪团伙到他的辖区内作案,留下了一具尸体,这可能引起内务部派人来侦破,而内务部的人人生地不熟,想破这宗案件谈何容易。再说,在杰尼索夫看来,在这个小城市里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他出面是办不成的。
  要不要帮这种忙呢?娜斯佳一开始思想斗争十分激烈。帮助破案会带来什么后果?杰尼索夫是不是想利用她?他会不会欺骗她?这些她都考虑过了,但是最后她还是答应帮忙。在娜斯佳的帮助下终于查明,疗养院发生的那起凶杀案系一个盗窃团伙所为。
  杰尼索夫十分高兴,分别时对娜斯佳说:“谢谢你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请记住,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过了一年后,娜斯佳的弟弟同人发生纠葛,请她以私人侦探的身份帮他侦查一件事,娜斯佳急需几个帮手,就求助于杰尼索夫。他二话没有说,叫他非婚生儿子带几个人前去帮忙,没有想到一切以悲剧告终,杰尼索夫的儿子死于非命。娜斯佳的顶头上司知道这件事后对她说过一句话:“这下子你可倒霉了,你欠下了一生都还不了的情债。”事实证明她顶头上司说得对,她已经成了杰尼索夫经济犯罪集团的终身奴隶。可不是吗,才刚刚又过去了一年,杰尼索夫就来找她帮忙,谁知道值得不值得帮忙,会有什么后果,但是又不好意思拒绝。
  娜斯佳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杰尼索夫儿子的尸体跟前她哭成了泪人,亲手帮他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吻了吻他。至今,每当想起这一情景,她心里头就好像有一团东西压着似的感觉。她怎么好意思拒绝帮杰尼索夫的忙呢?
  但是,担心落入什么圈套的念头使娜斯佳始终不得安宁。

  上班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冲杯咖啡,两手捧着发热的咖啡杯,呆呆地望着窗外。
  九点到十点之间,爱德华派来的那个人,那个弗拉基米尔·安东诺维奇·塔拉金要给她来电话,但愿这个人早点打电话来,好早点把事情搞清楚,早点从这个人手里拿到那份名单看一看,以便搞清杰尼索夫的真实意图,他说的那件事是真是假,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他很喜欢的一个女人在遥远的奥地利被人杀害。如果名单上的那些人属于犯罪团伙或权力机关里的人,那就麻烦了,那她可能就帮不了什么忙,如果是普通公民,那还……
  娜斯佳的思绪被敲门声所打断,进门的是她的同事和朋友尤里·科罗特科夫。
  “娜斯佳,今天不会有事的,可以放松放松,抽根烟吧。”
  “怎么回事,小圆面包病了?”
  在反严重暴力犯罪处,大家都管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戈尔杰耶夫叫“小圆面包”。
  “是的,他病了,”科罗特科夫笑着说,“我们也很快就该退休了。”
  在反严重暴力犯罪处工作的这些年中,娜斯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戈尔杰耶夫因为生病没有上班,虽说他经常感冒,喉咙发炎。
  “今天是那个歌唱家吉里科死后的第九天。有消息说,今天有一大帮人要在他的墓地上聚会,为了防止发生流血事件,我们处的所有人员都被派到那里去了。”
  “你呢?”娜斯佳惊奇地说,“怎么没有派你去?”
  “总得有人留在这里坐阵嘛。”科罗特科夫笑着说。奥列格·吉里科是著名的作曲家和歌唱家,是著名的铁蹄摇滚乐团团长。早已获悉他有贩毒吸毒的嫌疑,但是一直没有证据。反严重暴力犯罪处还获悉,奥列格·吉里科生前的同伙要利用在他的墓地上聚会的机会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你知道不知道他的死因?”娜斯佳故意问道。她希望把谈话继续下去,以分散注意力,省得老去想杰尼索夫交办的那件事,“他还年轻啊。”
  “是啊,才刚刚三十岁。大概是因为吸毒,你要知道,他们那些人把吸毒当时髦。”
  “不会是被人杀害的吧?”
  “不会的,是在医院里死去的。给我冲一杯咖啡,你只顾自己喝,让我流口水。”
  “噢,对不起,”娜斯佳醒悟过来说,“我这就给你冲。”
  她手忙脚乱地把长颈玻璃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大瓷杯,接着到处寻找热水器,其实热水器就放在她眼前的桌子上。她转过身来,不小心又把糖盒打落在地上。
  “活见鬼,今天我是怎么了。”她懊恼地嘟囔了一句,蹲下来,把撒落在地板上的糖块一块一块地捡了起来。
  “是啊,你今天是怎么了!”科罗特科夫随着说,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你有点心不在焉,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什么事,只是没有情绪。”
  “你撒谎,娜斯佳,别掩饰了。你脸无血色,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
  “我可以给你说,但你要保密。”
  “不要给任何人说,对吧?没有问题,我绝对守口如瓶。”
  “有这个意思,还有,你听了以后不要随便议论。”
  “行,你说吧。”
  “你知道吗,杰尼索夫找我帮忙……”
  “哪一个杰尼索夫?”科罗特科夫精神一振说,“是不是那个杰尼索夫?”
  “就是那一个。他派了一个私人侦探来莫斯科,要我帮助他,我担心他利用我干什么肮脏勾当。”
  “不能拒绝他吗?你是不是欠他的什么情?”
  “是这么回事。你还记得去年民警科斯佳·马卢什金被杀害的事吗?”
  “我当然还记得,怎么了?”
  “科斯佳·马卢什金是被一个叫叶罗欣的人开枪打死的,当时现场只有一个见证人,但是这个证人不想提供证词,他想亲自打死叶罗欣。我担心他真的会去杀死叶罗欣,这不利于抓捕叶罗欣,就请一个人去跟踪这个证人,不让他实现企图。没有想到叶罗欣更加机敏,把他们两个人——证人和我派去的那个人都给打死了,而我派去的那个人就是杰尼索夫的非婚生儿子。”
  “哎哟,你啊,你过去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呢?娜斯佳,你知道不知道,这下子你一辈子也难说清了。”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由于过于紧张,她说话的嗓门很高,而自己都没有觉察。
  “我都知道,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后悔没有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当时,我准备求助于杰尼索夫时,小圆面包就警告过我。我太傻了,没有听他的话,现在一切都晚了。如果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小圆面包一年前就会给我指点,以免我被人利用。可是,一切都晚了,现在该怎么办?干脆把我从机关里开除出去算了。”
  “这也不是个办法,娜斯佳,”科罗特科夫替她出主意,“只要人家需要你,还会找上门的,你不想干人家会想办法让你干的。有一点很重要,不能坐以待毙。坐以待毙就坏了,什么时候都有不愉快的事情在等待着你,不管你是内务部的一名军官,还是一名打扫院子的人。”
  “我真是自讨苦吃。”娜斯佳苦恼地说。
  科罗特科夫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塔拉金十点整打来了电话,娜斯佳问道:“您从哪儿打来电话?”
  “从旅馆。”
  “您去服务台一下,请求允许您使用电传。我想先看到那份名单,之后决定我们如何开展工作。”
  “为什么?”塔拉金困惑地说,“不是请您在我需要的时候帮助我吗?没有说让您来领导我。您是不是还不太清楚?”
  “总的来说,我什么都不明白。”娜斯佳冷淡地回答说,“您是不是姓杰尼索夫?”
  “不是,我姓塔拉金。弗拉基米尔·安东诺维奇·塔拉金。难道没有人告诉您?”
  “给我说过。既然您不是杰尼索夫,您就无权给我讲什么条件,只有杰尼索夫才有这个权利,您没有任何权利,您懂不懂?”
  “也懂也不懂。那您要我做什么呢?”
  “我要您用电传把你们的那份名单发给我,顺便把您从事私人侦探活动的许可证也发过来。如果您带有枪支,也把使用枪支的许可证发过来,附上枪支的编号。”
  她把本单位秘书处的电传号码告诉了他。她不喜欢这个塔拉金,她自己明白,这倒不是因为她对塔拉金的个人品质有什么看法,而是不喜欢自己目前的处境,所以不喜欢杰尼索夫派来的这位私人侦探。塔拉金说话的声音不大,嗓音深沉,说的话恰到好处,娜斯佳从他的嗓音判断这是一个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瞧不起旁人的男子汉。天哪,可别见到他,可别见到这个塔拉金!
  娜斯佳给秘书处打了个电话。
  “是柳芭莎吗?我是娜斯佳。请替我接收电传,悄悄地,好吗?是一份名单,还有一张私人侦探许可证,可能还有第三张——枪支使用许可证。好吗?要悄悄地,不要声张。”
  娜斯佳在秘书处拿到电传发过来的东西后,向楼上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她一边上楼一边心里头禁不住一阵恼怒:“真见鬼,这个塔拉金,还有这份名单,怎么全叫我碰上了。别把我当傻瓜了,咱们走着瞧吧。”
  她把那几页纸扔在桌子上,又坐下拨电话。几分钟后她开始同舍列麦季耶沃机场民警机关边防检查处领导进行电话交谈。

  “若萝奇卡,帮我办件事,我一定会感谢你。我用传真给你发去一份名单,你查一查九月十日到十三日这几天飞往维也纳的航班,我想知道名单上哪些人乘过这班飞机。”
  “只是飞往维也纳的?途经维也纳的呢?”对方问道。
  “当然也包括在内。”
  “那你一定要谢我呀。”
  “没有问题。”
  娜斯佳又打了几个电话,请一些认识的人检查塔拉金的私人侦探许可证和持枪许可证。娜斯佳心中暗自思量,在得到回复之前她不同塔拉金见面。
  许可证管理处的朋友首先给她来电话说,塔拉金的私人侦探许可证和枪支使用许可证都是真的,两份许可证都是一九九五年二月由杰尼索夫居住的那个城市的内务局发放的。
  晚上将近八点钟的时候,舍列麦季耶沃机场那边也有了回音,若萝奇卡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若萝奇卡?”娜斯佳迫不及待地问。
  “名单上的人都乘过飞机离开这里。”
  “是吗?全部都乘过飞机?”
  “没有错,不同的日期,不同的航班,都是从我们这个机场飞走的。你给的这份名单上的人在机场旅客花名册上都有,姓名和出生日期都吻合。”
  “谢谢,你真使我高兴。”
  放下电话后,娜斯佳松了口气,原先的紧张情绪稍有放松。看来,杰尼索夫提供的情况属实,私人侦探塔拉金确实是来调查在某一时间内乘飞机前往维也纳的人。
  不过,为慎重起见,应该对名单进行再次检查,最好让反有组织犯罪局的人审查一下这份名单,如果他们说,名单上的那些人他们都不知道,那就更能说明情况属实,说明杰尼索夫所说的话是真的:他喜欢的一个女人在维也纳被害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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