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奥莉加·列申娜心情愉快地去医院上班。阳光明媚,又是一个好天气。奥莉加的心情总是取决于大街上的天气怎样,是晴空万里,还是相反。如果说昨天是因为尤里·奥博林的事情毫无进展而令她不安的话,那么今天早晨,她作出了她认为正确的决定。奥博林住院已经四天了,但她还是没能弄清楚:塔玛拉有没有把在奥地利发生的事件告诉他。如果说告诉了他,那他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了别的什么人。万一在她把这一切查清之前,他就突然死掉了呢?也许结果会是这样的。奥博林嘛,将永远地闭上嘴,但那些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的人们依然还在。这些人都是谁呢?到哪里去找他们呢?奥博林会告诉这些人多少事情呢?
  要解开奥博林这个结子,需要时间。但是,奥莉加不可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这事上。白天上班时,奥莉加只能抽空儿跑来找他,因为在科里丈夫寸步不离。而上夜班时,长时间地谈论“生活”也不是十分方便:尤里·奥博林和所有正常人一样,白天精神饱满地工作,而到了晚上,毫不掩饰地就想睡觉,尤其是在做爱之后。再说了,奥莉加也曾亲口告诉过奥博林说,有些人跟她那位爱吃醋的丈夫很熟悉。如果她到某个病房太频繁,待的时间太长的话,他们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丈夫。
  如此说来,奥博林的事情应由别的什么人来处理。可是由谁来办呢?选择的余地不是很大。显而易见的是,这件事要由自己人来办,而自己人的圈子又很小。
  这里共有主治医生一人,病理解剖学家一人,药剂师三人,护士两人,再加上博罗丹科夫和奥莉加本人。主治医生、病理解剖学家、博罗丹科夫和奥莉加本人都不合适,三位药剂师也不能动,他们工作本来就非常紧张,如果再考虑到诊所的规定,例如,为住院者匿名,住院病人除了医生护士外,不得与其他任何人接触等等,很难想出什么借口让他们同一位住院病人频繁接触。这样一来,也许只剩下护士可用了,因为在这个科里除了博罗丹科夫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医生了。
  奥莉加十分清楚,就连让护士来出面这件事也未必能够顺利办成。为了让护士对奥博林的访问显得自然,需要使护士与奥博林之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哪怕是象征性的亲密关系也好。而这,鉴于奥博林与奥莉加之间的爱情关系,未必可行。
  两位护士都是铁杆儿的自己人:一位是药剂师的妻子,另一位是主治医生的妹妹。两位护士没有受过任何医学教育,就连中等医学教育也没有受过。药剂师的妻子只上过十年中小学,其他什么专业也没有学过。从前,她是在一家机关里当打字员。而主治医生的妹妹是小学教师,学过教育学。对于在这个科里工作来说,这两人完全合适,因为这里不需要任何专业技能,不需要给任何人打针和做别的治疗,只要能穿着白大褂给病号送饭和药水就可以了,用不着进行特别的专业训练。所有医疗问题,有博罗丹科夫和奥莉加也就足够了。
  这两位护士无疑是可靠的,是经过考验的,也是对事情感兴趣的。但是,奥博林却不会同她们接触。也就是说,需要新的人,需要一个男人。

  奥莉加走进环绕在诊所周围的公园,绕过中心大楼,来到一座整齐的两层小楼前。门前挂的是密码锁。在最近的半年里,它只按照从里面,也就是从治疗科里发出的信号工作,从外面按按钮是打不开它的。这是博罗丹科夫做出的规定。奥莉加按了几次门铃。
  “谁?”楼里传来了值班药剂师的声音。
  “是我,奥莉加。”
  锁嗡嗡地响了起来,随即就开了。奥莉加推开沉重的门,走了进去。在楼道的深处,在两根圆柱子之间设有电梯。奥莉加听到了电梯运行的响声。不一会儿,栅栏形的电梯门打开了,电梯里站着的正是那位给奥莉加打开门的药剂师。
  这栋楼里没有见到楼梯,当然楼梯是有的,只是位于暗门之后。这栋楼的设计思路是:假如某个外人通过大门进了楼,来到了一层,但如果没有内部人员领路,那他就上不了二楼。在一层,电梯的门是用钥匙从电梯里面锁住的,而在二层,门是从外面上锁的。这些情况当然是不能告诉住院病人的。对每位新病人的到来,都要提前做些准备。而当博罗丹科夫又带来一个试验品时,楼的大门敞开着,而电梯也敞开着门儿停在一楼等候病人。所有这一切都在病人到来前三秒钟内做好。当把病人安顿到他的病房里后,一切又在同样短的时间里恢复原状。
  奥莉加来到护士室,把风衣挂在衣帽柜里,愉快地向主治医生的妹妹点了点头,主治医生的妹妹刚下夜班。
  “情况怎样?”奥莉加一边穿白大褂、戴帽子,一边问,“有什么新情况吗?”
  “一切平安,”主治医生的妹妹回答,“毫无变化。诗人的病情有点恶化,他已经十分虚弱了。早饭时,我好容易才叫醒了他。那位导演暂时还在创作。他几天前就开始没有胃口了,倒是没有其他不良反应。”
  “律师的情况怎样?他感觉怎样?”
  “他没说什么。”主治医生的妹妹耸了耸肩,“他吃的很多。昨天夜里都快工作到一点钟了。十二点半的时候,他要茶,还要东西吃。我去他房间一看,满屋子都是稿纸,他正拿着个计算器在计算什么。他可真勤劳!”
  主治医生的妹妹动作麻利地换好了衣服,往嘴唇上涂了点口红,抓起了挎包。
  “就这些,奥莉加,我走了。”
  “祝你幸福。”奥莉加呆呆地嘟哝了一句,没有看她。

  换班一小时后,奥莉加来到奥博林的房间。
  “我的奥莉加!”奥博林高兴地向她扑过来,“终于又见到你了!想死我了。”
  他温柔地拥抱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亲吻着她。奥莉加轻轻地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小声点,博罗丹科夫在走廊里。”奥莉加压低声说,“你的事办得怎样了?”
  “太棒了!棒极了。”
  “工作有进展吗?”
  “突飞猛进。您怎么也想像不出,这几天里我干了多少事。我有这么一种感觉,如果我在这里再待上两个星期,那么我就能全部完成论文初稿。真的,很棒吧?”
  “很棒。”奥莉加赞同地说,“你感觉怎样?”
  “亲爱的奥莉加,你知道,人们常说,工作就是最好的药方。看来,这话没有白说。我的自我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头不疼了,心动过速的毛病也没了。这才称得上是定时餐饮,多多睡眠,保持有规律的生活方式。”
  “怎么,你过去有头疼的毛病?”奥莉加不安地问。
  “经常头疼。每天一到晚上头就疼,有时候白天也疼。在这里四天了,一次也没有疼过,真令我惊奇。”
  “我很高兴。不过,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博罗丹科夫。”
  “为什么?”奥博林感到奇怪。
  “他马上就会让你出院。既然你一切都正常了,那么,你在这里也就没有什么好做了,明白了吗?你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你感觉自己身体不好,影响你写论文。咱们一起欺骗了他。现在,可不能后退。”
  “算了,”奥博林同意了,“你给我指导指导,我应该说什么他才不会把我从这里赶走。”
  “就说你身体虚弱,头晕,厌食。”
  “可以!”奥博林扑哧笑了起来,“没有胃口!可护士会告诉他,说我把饭吃了个干干净净。我的胃口就跟野兽的似的。昨天夜里,还跟护士要过吃的。”
  “那你告诉他,说你是强逼着自己把所有的饭都吃下去的,因为你知道正常的饮食对于保持体力有多么重要。你就说,你咽不下去,很痛苦,但你坚持吃下去。明白了?要装出痛苦的样子。”
  “听你的。”
  “行了,朋友,我走了,我的工作很多。午饭时再见面。博罗丹科夫从三点到五点在中央大楼接诊病人,那时候我跑到你这里来呆个把小时。说定了?”
  奥博林本想再拥抱她一次,但她轻巧地躲开了,响亮地吻了一下他的腮,转身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了。

  来到走廊里后,奥莉加把奥博林房间的钥匙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快步向药剂师的实验室走去。
  “列尼亚,给律师用的什么方子?”奥莉加问一位小个子、圆脑袋、皮肤黝黑的人。
  “我看看。”那人应了一声,放下一件什么稀奇古怪的仪器,从案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记录本。
  “噢,律师……律师……”他一边嘟哝着,一边翻弄着记录本,“在这儿,律师,二十九岁,没说什么地方不舒服,没有慢性病。是这个吧?”
  “是这个,是这个。”
  “第一天,用四十二号药方,从第二天开始,用四十四号药方。”
  “那四十三号呢?”
  “四十三号是给诗人的。博罗丹科夫说过,如果律师用四十四号药方不管事,就把四十五号给诗人,四十六号给导演,而律师用四十七号。”
  “好了,列尼亚,我明白了。”
  “怎么回事,奥莉加?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不,没什么。只是律师上次说他身体不舒服,我想可能是给他开的药方根本就不对。”奥莉加回到护士室,从屋子里面把门锁好。她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这么说,博罗丹科夫成功了,他到底研制成功了这副制剂。第四十四号制剂没有任何不良的副作用,不会造成心肌和恼血管快速磨损。他实现了自已的目的。
  但是,奥博林应该死在这里。这无可争议。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会死去,那就是每天都给他原来的那种药水。不能给他四十四号药。谁说也不行。暂时就这样。为此,绝不能让博罗丹科夫知道他一切都成功了。


  娜斯佳已经完全陷在当前的事件中了。
  在十月初,就像是故意跟人作对似的,强奸凶杀案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
  对早秋时节出现的这种罕见现象,娜斯佳非常清楚: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在假期后返回了莫斯科。一年到头,他们都同一般大小的女孩子们在教室里度过。这些女孩子们已经习惯于不认真地对待他们。后来,他们分开了,男孩子们就开始同完全不同的女孩子们交往,其中也包括岁数大一些的姑娘。对于这些姑娘们来说,这些男孩子是陌生的和生疏的。也就是说,是要相当认真地对待的。同这些姑娘们的接触,使这些男孩子们获得了一定的性经验。在返回班级,回到同龄人中间后,这些掌握了新的行为规矩和新知识的孩子们,马上跑去向同班同学和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朋友们炫耀,吹嘘他们现在多么成熟,多么酷。这种炫耀会造成性侵害和打架斗殴事件的发生。深得女孩子喜欢的男孩子被殴打,而那些允许事情发展到一定界限,而后来又因为害怕要求罢手的女孩子们也被殴打,有的当然就惨遭杀害了。
  白天,娜斯佳去了南区民警分局,这里一下子发生了三起少年强奸案。她要去的办公室上了锁。但从门里传出来的喧闹声中,娜斯佳毫不怀疑里面发生的事。办公室里正在举行庸俗的酒会,并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娜斯佳没有敲门,而是走进了邻近的办公室,给尽情狂饮的民警们打了个电话。
  “你们那里在过什么节啊?”娜斯佳不满地问。她明白,自己白白地浪费了时间。现在什么工作也干不成了。
  “斯图卡尔金昨天已满十四岁。”娜斯佳要找的那位民警向她解释说。
  “是的,这是个理由。”娜斯佳不能不同意,“我已经来了,该怎么办?”
  “你也来参加吧。”这间上了锁的办公室的主人建议说,“我马上就给你开门。”
  “那好,你开门吧。”娜斯佳叹了口气。

  若拉·斯图卡尔金是个令南区民警分局多年头疼的主儿。仅仅在去年,分局就为他办理了十二份关于放弃刑事案件起诉的材料。他经常盗窃,抢劫比他小的未成年人,参与打架斗殴。可是,在他年满十四岁之前,不能依法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他的犯罪行为被揭露了,而民警们为此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可到头来,侦查员们又得拿出关于放弃刑事起诉的文书,因为实施犯罪行为的这位,不满刑事责任年龄。
  斯图卡尔金本人,倒还算不了什么。最令人头疼的是那些遭他偷窃的受害者,他们把民警分局的门槛都快踢破了。他们要求返还失窃的物品,惩罚犯罪者。若拉早就把偷来的东西挥霍一空了:或者大吃大喝了,或者卖了,或者在游戏机厅里输光了。受害者们可不能容忍这些。可是,向他这个未成年人追讨损失是不允许的,而若抓住他放荡而又贪财的父母不放也毫无益处。受害者们向民警大声喊叫,跺脚,有的甚至放声大哭。他们认为,什么刑法规定的限制,这不过是民警们想推托的借口罢了,这背后的原因则是懒惰的民警们什么事情也不想做。
  在过去,这类古怪的少年会被送进专门的学校管教。可现在,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管。大量的文件要办,大量的麻烦事要处理。同时,还有大量与更危险的犯罪分子的案件有关的工作要做。而民警呢,却又严重地人手不足。
  在过去,各级执委会下面几乎都设有一个未成年人工作委员会,负责这类不良少年的管教工作。可现在,这些人都哪里去了呢?中小学也拒绝这类有问题的少年,转而开展名利双收的贵族式教育。只有那些最优秀的,换言之,也就是那些才能出众的、父母有能力支付学费的学生,才能接受这种教育。而差学生谁也不要。
  因此,可爱的宝贝若拉就给整个民警分局造成了恐怖。不出一个星期,他又会在建立新的“功勋”时落入法网。
  “只要这小子再被抓住,”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的民警大尉举起酒杯,咬牙切齿地说,“只要他再落到我的手里,我就把他送到劳改营里,判他个无期。上帝啊,真是太幸福了,现在终于可以把他送上法庭了!弟兄们,来,干了这一杯!”
  “你想得挺美,”一位三十来岁、面容倦怠、画着浓重眼影的女民警忧郁地说,“法官们现在都很善良,也很民主,他们喜欢小孩子,可怜他们,尤其照顾那些父母酗酒的孩子,绝不会判他去劳改营的。法官们会事先教他一些荒唐说法,然后,再把他推到我这里,成为我的负担。反正都一样。”
  娜斯佳明白,这个女民警在预防未成年人犯罪处工作。
  “不会推给你的,”身材魁梧的大尉一下子火了,“只要能把这个恶棍从咱们这块地盘上清走,我什么都可以去干,我可以向法官行贿。”
  娜斯佳想尽快离开这里。她把她要找的那位民警叫到一边,请他把有关强奸案的材料交给她,并保证在次日前还回来。
  当然了,如果在别的场合,娜斯佳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这些材料的,任何一位民警都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人拿走这些材料。然而,第一,民警分局的这个侦查员酒后不清醒;第二,他想把这个从彼得罗夫卡来的姑娘尽快打发走,免得她破坏了他们欢乐的气氛。再说了,这些材料里反正也没有什么秘密。所以,薄薄的一叠案件记录就轻易地装进了娜斯佳的大挎包里。

  回去上班时,娜斯佳脸色阴沉,愤恨不已。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破坏了她的情绪。
  走进办公室,她还没有来得及脱下外衣,阿列克谢就打来了电话。
  “听我说,过道里堆放着一叠报纸。你还有用吗?是不是可以扔出去了?”
  “扔了吧。这是因为生气我才买的,是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向科罗特科夫发脾气。”
  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娜斯佳把查询资料、记录、统计表和莫斯科市区图摊在面前,全力准备莫斯科和下辖行政区的重大暴力犯罪案件月分析材料。
  当她正打算走的时候,南区分局的那位民警酒醒了,就打来了电话。
  “听我说,我需要那些材料。我连想都没有想,就给了你。”
  “可我已经保证明天还回去。明天你就收到了。”娜斯佳反对说。
  其实,这些材料娜斯佳已经不需要了。她已经把材料中感兴趣的内容都摘抄下来了。本来,她已经准备还回去了,可是,去南区分局时,那里给她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一种无法理解的恶意,使她的犟劲儿又上来了。
  “不行,”那位民警坚持着,“我今天就要用。我现在就去彼得罗夫卡取。”
  “你去哪儿?已经八点多了。我准备回家了。”
  “那咱们在路上见。”
  “这我可不方便。我们可是说好了的,明天还。明天一大早,我就把材料还给你。怎么,你打算晚上抱着这些材料睡觉?反正在明天早晨之前你什么事也不会做的。”
  他们又争执了一会儿,可娜斯佳的脾气越来越大,因此寸步不让。
  在耳朵里塞满了“好听话”后,娜斯佳一摔话筒,把自己用的稿纸装进挎包,抻了抻衣服,就回家了。

  南区分局的那位民警放下话筒,惊慌地看了看坐在桌子另一侧的那个人。
  “她今天就是不给,说要等明天早晨。”
  “真见鬼!”那个人心里骂道,“她要这些材料有什么用?她拿它干什么?”
  “不知道,”那位民警耸了耸肩,“她来要,我因一时糊涂,就给了她。我们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她经常来要材料。至于说为什么,我们也没有深问。有一次,上级曾下达过向她提供情况的指令,从那时起,就这样做了。”
  “简短点,随你的便,不过事情还得做好。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明白,”民警一甩手,“马上做好,您放心。”

  她头疼。只想钻到一个小黑屋里,面壁,不同任何人说话。她结婚总共不足五个月,而现在,她恐惧地思考着的是,等待她的并不是一间空屋,一间可以在里面沉默和放松的空屋,等待着她的是阿列克谢,是需要与之交往的人。
  在这五个月里,娜斯佳第一次为出嫁感到惋惜。她是那么强烈地希望一个人待一会儿,以至于差一点儿没从地铁步行回到家里。娜斯佳一向懒得出奇,就凭着她的那股懒劲,假如她步行走过了这四站地,那功绩,简直就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不过,今天她可是一点也没有打算建立功绩,所以,最后她还是坐上了公共汽车。
  娜斯佳同阿列克谢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在最近这十五年里,阿列克谢一再向她求婚。二十年的时间没有白过,阿列克谢只要看娜斯佳一眼,就足以知道她的心情如何。
  “晚饭在炉子上,”阿列克谢说,“你自己吃,行吗?我需要再工作一会儿。”
  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丝微笑。很好,还可以有一段时间不用说话。
  阿列克谢走进房间,坐到微机前,娜斯佳开始热饭。她用叉子从煎锅里叉起一块煎肉排时,突然发现煎锅里的肉很密集,一块挨着一块。好像还没有动过。原来,阿列克谢还没有吃晚饭,他在等她。不过,阿列克谢明白,现在最好别招惹娜斯佳。于是,就慷慨地打发她一个人下厨房。现在,他一个人饥肠辘辘地坐在那里……
  “亲爱的阿列克谢,我一个人很寂寞!”她喊了一声,“咱们一起吃饭吧。”
  丈夫是那样的高兴,以至于娜斯佳也跟着快活起来。不管怎么说,嫁给他,她是嫁对了。娜斯佳麻利地又拿出一个盘子,放好刀子和叉子。
  在从窗台上的面包盘子里往外拿面包时,娜斯佳发现了整整齐齐的一叠报纸,正是阿列克谢威胁要扔掉的那些报纸。
  “怎么,你没把它们扔掉?”娜斯佳指着报纸问,“你本来不是想扔掉吗?”
  “我想先读读,后来心情不好,也就忘了。”
  “心情不好?为什么?国家到了经济崩溃的边缘?还是你担心十二月份选举出来的国家杜马不是你所期望的?”
  “我读了一位银行家的答记者问。他抱怨说,电脑诈骗行为与日俱增。他说,他期待着能够保护银行信息的电脑新程序问世,可负责拿出这项计划的单位说,编写该程序的那位天才的程序员突然去世了,没来得及完成这项工作。”
  “那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
  “报纸上说出了这位程序员的名字。他叫格尔曼·米斯卡里扬茨,是我大学的同年级同学。因此,我心情不好。要知道,他还很年轻,跟咱们是同龄人。你知道吧,我想起了他从一年级就开始追求哲学系一个姑娘的事情。格尔曼爱情专一,后来他终于娶了这个姑娘。他是那么动人地向她大献殷勤……你想想看,她还那么年轻,才三十五岁,就成了寡妇,她该怎么办呢?”
  娜斯佳津津有味地吃着煎肉排,心里琢磨着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喜欢阿列克谢讲的这些。从丈夫的话里,她没有发现任何新的消息。关于格尔曼的死,她在几天前就知道了。当时,塔拉金向她讲述了卡琳娜被害案的情况。可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不喜欢,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紧张。她很清楚,现在,这种莫名的东西,将会使她精神痛苦,饱受折磨;使她失眠,不能集中精力干任何其他的事。
  “大概,我会使你更伤心。告诉你吧,他的妻子也死了,她是被人杀死的。”娜斯佳给自已倒了一杯咖啡说。
  “上帝啊!”阿列克谢叹了口气,“竟然全家遭遇不幸!可为什么要杀她呀?”
  “暂时还不知道,我只能猜测。你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没有,当年轻人突然死去时,周围的许多事情就开始成为泡影?是这样的。处于可为社会积极工作年龄的人,与周围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死,所有这些联系一下子也就断送了。我想说的是,这个人的生命必定是某项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这可能有点机械论的倾向。这个人有父母,他们指望着他成为他们暮年的慰藉;这个人有心上人,他的心上人热爱着他,期待着同他一起并肩走过人生路,期待着得到他的帮助和支持;这个人有儿女,儿女们有权盼望着得到他的抚养,哪怕只是抚养成人也好。有些事情是这个人做的,而某些人的命运则取决于这些事情的结果。而上了年纪的人一切都不是这个样子了。他们受到人们的爱护,受到人们的关心,得到人们的珍惜。但是,他们的死不会造成年轻人突然死去时的那种悲剧。你不同意吗?”
  “我没考虑这方面的问题,”阿列克谢摇了摇头,“不过,大概你是对的。你常常遇到这类事情。反正年轻人的意外死亡事件比正常的死亡更常见。不过,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依我看,年轻人的正常死亡率也是很高的。”
  “你从哪儿知道的?”娜斯佳惊讶地问,“你看了统计数据?”
  “没有,我读了你买的报纸。原来,有时候读读报纸也是很有益处的。”
  “报纸上说了些什么?”
  “常常有这样的一些文章,如‘一位年轻有为的导演英年早逝’,‘一位风华正茂的人走了’,等等。”
  “可是以前也有这样的文章啊。”
  “是有过,但没有这么密集。你买了两天的报纸,共有六份,在这几份报纸中,大概有五份刊登了这样的文章。讲到了好几种人,就像办报人有这种年度工作指标似的。”
  “就算是年度指标吧。”娜斯佳微笑起来,就在这一时刻,她明白了,她究竟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谈论天才的程序员格尔曼。


  萨普林感到对局势失去了控制。他找到了塔玛拉。
  如果考虑到塔玛拉尽了最大努力,以求销声匿迹的话,那么,可以说,萨普林办成了一件不可能办得成的事情。然而,萨普林就是会找,也还真把她给找到了。
  那现在干什么?就坐在海边上干等?
  假如他知道事态会这样发展的话,那他就不会接手这项工作,去寻找和消除塔玛拉了。也就是说,找到塔玛拉,并迫使她保持沉默,无论如何都是需要的,这是显而易见的。可他本来完全可以自己干这件事,而不需要听命于任何人,并且会做得很好的。对了,还是无偿的。可为了妹妹,他还真的需要钱!只是为了这可恶的几个臭钱,他也就同意让杜西克雇用自己。既然答应让人家雇用,既然自愿来伺候人,那就应该听主人的话,就不能任性。否则的话,一旦有什么差错,就可能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杜西克吩咐暂时不要动塔玛拉,要等候新的特别指示,他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萨普林住在这个区的中心地带,离石油工人村大约五公里。他曾几次见到过塔玛拉。当时,她正陪同德国工人去区中心采购物品。萨普林认真地观察着塔玛拉,但尽力不让她察觉到。
  根据这些观察的结果,萨普林已经制定好了一个大概的计划:在设法杀死塔玛拉之后,使某个德国人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根据这群人走路的情况,根据他们的交谈,根据他们之间相互观望的眼神儿,甚至根据他们在小面包车里的坐位情况,萨普林已经准确地确定了塔玛拉同谁睡在一起。同塔玛拉一起睡觉的有三个人,至少有三个人。尼古拉·萨普林心里想着,纠正着自己的看法。因为塔玛拉带着不同小组的德国人到区中心来过三次,而他们每一次来的时候,萨普林总能准确无误地发现在每一组德国人中,总有一人跟塔玛拉关系暧昧。根据这些,可以轻而易举地编出一个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人的经典故事。于是,萨普林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可恰在这时,却莫名其妙地让暂缓行动……
  萨普林焦躁不安。因为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而妹妹腹中的婴儿也在长大,她的丈夫也可能会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因为他们需要搬到另一个城市,并在那里购置一套符合他的公务身份的住房。第一次交的购房款,他已经给他们了,可第二次交款的钱还没有。又没有地方可借,因为银行不给贫穷的移民提供购房贷款。
  每天早晨他都去邮局给卡佳打电话,这是一天中惟一令他高兴的事情。
  卡佳请他早一些,也就是在八点至九点的时候打电话,因为这个时候杜西克肯定不在。卡佳对萨普林情意绵绵,说她很想念他。不过,萨普林感觉到,卡佳的声音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淡。
  萨普林想,自己真是太老实了,还等什么。
  记得有一次,自己带着鲜花,狂飙一样冲到她的身边,把她拖到床上,还向她求婚。这不严肃,太草率了。当然了,她不可能等他太久。不能干了那种事后就一走了之。需要当机立断的是,或者继续搞下去,或者不再抱任何指望。
  萨普林感到自己有愧于卡佳。因为他知道,清晨在卡佳的家门口碰到杜西克后,杜西克理所当然地会对卡佳产生愤恨。按照常理,在这件事后,他本应该把卡佳从这套住宅里接走,以躲开杜西克。可他呢,却抛下卡佳一个人独自面对爱吃醋的情夫,自己却一走了之。虽然卡佳在电话里一次也没有提到这件事,但萨普林知道,卡佳与杜西克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而这一切都怪他一时的愚蠢冲动。

  他从一对上了年纪的哈萨克夫妇那里租了一个房间。这对老夫妇的住宅窗户正对着一个广场。其实,本来这不过是一块铺着沥青的狭窄空地儿,却被庄严地命名为广场。这里进行着最活跃的商品交易。石油工人们乘坐的汽车正好开到这里。司机呆在车里打瞌睡,而那些德国人则成群结对儿地在这座小城里转来转去,寻购香皂、牙膏、刮胡膏、食品和饮料。
  萨普林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坐在窗前那个破旧的沙发上,观察着广场,等待着塔玛拉的到来。当塔玛拉出现后,他就跟在这群德国人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把自己感兴趣的一切都悄悄地记下来。
  有一次,萨普林突发奇想:在同德国人做爱时,塔玛拉会不会叫喊“我爱你”。如果她这么喊的话,那么,德国人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或者说,塔玛拉专业水平很高,她是用德语喊叫的?这个想法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真没想到,回想起同塔玛拉亲热的事情,竟然是愉快的。萨普林心里想的是,对于他来说,卡佳压倒了一切。显然,在最近几个月里,对母亲的仇恨使他变得那么憔悴,以至于他的心灵迫切需要温柔,需要热情,也需要爱,哪怕这些都不是真的,只是假的。他的心灵,就像被酷暑烘干了的土地渴望雨露一样。
  在这座小城里,除了那些在石油加工厂工作、到这里来采购的外国工人外,再也没有别的外地人了。当然了,这些外国工人很多。在大街上,萨普林一点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他差不多就是住在这里的惟一的一个外地人。他向这对老夫妇编造了一个神话,说他正在写一本歌颂石油工人的书,专门从远方来到这亚洲腹地,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创作一段时间。两位没有文化的老人对他编造的神话当然深信不疑。可不管怎么说,萨普林总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很不自在。他要想不被人当做外地人,真是太难了。幸亏有国际石油公司的代表们,定期到这个盛产石油的地方来。所以,对这些有着欧洲人的外貌且衣着华贵的人的到来,谁也不会感到奇怪。
  住在这座小城里,生活相当平静,并且,也没有什么麻烦事。尽管如此,萨普林还是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他渴望着赶快从这里脱身,拿上自己挣的钱,把这些钱送给自己的妹妹。他对妹妹总是放心不下,也渴望见到卡佳。
  不管这事有多么奇怪,他越是为这两个女人饱受煎熬,就越不想杀死塔玛拉。的确,从本质上讲,塔玛拉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儿。再说,她已经成了一位被记恨的证人。所有这一切,有罪的首先是贪婪的杜西克。他早就该吃枪子儿了。杜西克逼迫他杀死了轻易就相信人的傻瓜倒霉蛋韦罗妮卡·施泰因纳克;杜西克收买了卡佳,用他那毛茸茸的魔爪紧紧地控制着她;杜西克……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待的时间越长,萨普林的想法就越坚定。现在还不晚,需要认真考虑一下,怎样才能摆脱杜西克,并且,既能把妹妹急需的那笔钱挣到手,又能保全塔玛拉的生命。
  现在还不晚……绍林诺夫暂时还没有下达杀害塔玛拉的指令。
  维克托·特里什坎从来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头儿如此凶狠。通常,这个老头总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于他心情的好坏,只有那些早就跟他在一起,并且对他很了解的人才能猜测得到。

  “对这件事你怎么解释?”阿尔森咬牙切齿地说,“你报告我说她在上班,而她自己告诉我说她去了小餐馆,并且不是同别的什么人,而是同杰尼索夫在一起。”
  “她在撒谎,”特里什坎急忙辩解说,“难道您不知道,她会撒谎?”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撒谎?”
  “什么为什么?”维克托·特里什坎微微一笑,“她在戏弄您。她想竭力证明,她一点也没有害怕。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这么说,你相信你的人?你确信他们不会疏忽大意放跑了她?”
  “是的,我当然相信他们。”特里什坎笑了起来,“您连想都不用想这些。不过,如果您还坚持这么认为的话,那我就把小伙子们的心掏出来,看看他们会不会疏忽大意。”
  “原来如此,”阿尔森点了点头,“那你就掏出他们的心来看看。因为我嘛,正好也希望她同杰尼索夫的会面是真的。如果他们俩不仅通过电话进行联系,而且还亲自面谈的话,那我用这个材料可以烤制出一个‘馅饼’,那可是美味。她一下子可就上我的钩了。竟然敢同黑社会有来往!过去,我们只能幻想着她去这么做,尤其是在新内务部长当政的情况下,我们更只能是幻想而已。就像那头驴盯着胡萝卜向前走一样,她闻着这个馅饼的香味,就会一直向前走来,一直走进我温柔的手心里。如果你能给我搞到娜斯佳同杰尼索夫会面的证据,我凭着这个,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招募过来。这样吧,你尽力去办吧,我的朋友。我也请你的那些懒蛋们,也努力地去做吧。”
  “我一定尽力。”维克托·特里什坎说。
  和往常一样,阿尔森留了下来。在这样的见面场合,他从来不同自己的助手一起离开。
  维克托·特里什坎坐上自己的汽车,开车往回走。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思绪理顺过来。

  这个娜斯佳,真是厚颜无耻!不仅公开同杰尼索夫见面,而且,居然还把这件事告诉阿尔森,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她自己给阿尔森提供了整治她的把柄,自己爬到了狮子的爪下送死。
  真有意思,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白了,知道为什么了,她将采取行动了。她将假装成被招募的牺牲品,然后,抛出某个下流女人。
  阿尔森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期待着什么时候能建议她来领导他的事业。她将会忘记自己做民警时的一切愚蠢行为,愉快地接受阿尔森的建议。又有谁会拒绝这种好事!钱是很多的。对的,阿尔森的分析总是对的,只是他把维克托·特里什坎给忘记了,这可就不对了。

  为了实现自己向南区民警分局那位民警做出的保证,在清晨把材料送还给他,娜斯佳今天不得不比平时早一个小时起床。每天早晨,她总是那么艰难地睁开眼。现在,因为自己昨天像傻瓜似地固执己见,不肯把材料还给人家,她真想用最狠毒的语言咒骂自己一通。昨天干吗要为一点小事而固执!假如昨天答应在回家的路上同他碰头,把材料还给人家的话,那今天她至少还可以多睡一个小时。
  然而,退路已经没有了。娜斯佳像往常一样,喝了两杯咖啡,清醒了一下,就去赶公共汽车了。
  差十分九点,娜斯佳赶到了南区民警分局。令她大吃一惊的是,那位叫斯拉瓦·德鲁日宁的民警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听我说,你把这些材料怎么了?”斯拉瓦从娜斯佳手里接过文件夹子,放进保密柜里时问。
  “我看了看。”娜斯佳含糊地回答。
  “什么目的?”
  “为了进行分析。我每个月都要准备一份关于本市重大犯罪情况的分析材料。包括犯罪的密度、时间、位置、受害人的特点、嫌疑人、紧急措施等等。我把这些资料输入电脑,然后,每个月充实一次,并进行分析。”
  “你把这些材料也输到电脑里去了?”
  “那当然。”
  “为什么?这里面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东西也没有。”
  “这是你的看法。在每一件犯罪案中,一般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可当这些案件很多的时候,那就会有大量很有趣的东西了。”
  娜斯佳本来已经准备原谅斯拉瓦昨天的酗酒行为,因为他对她的工作表现出了兴趣。她正要向他讲述对统计数字进行系统分析的好处和重要性,冷不丁一瞅表,一把拿起了自己的挎包。
  “我得赶紧走了,斯拉瓦,要不就迟到了。抓住你的那位斯图卡尔金!”娜斯佳向斯拉瓦调皮地挤了挤眼睛,一路小跑向地铁站冲去。
  当娜斯佳跑到新切列穆什基地铁站的时候,斯拉瓦终于给昨天同自己谈话的那位打通了电话。
  “她已经把材料还回来了,不过,她说她把资料输入电脑了。”斯拉瓦慌乱地说。
  话筒里传来了对方极不礼貌,但意味深长和意思明确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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