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工人支队

 



  在这个拥挤不堪的车站上,人,黑压压的一片。月台上,长长的一排红军战士,用力地阻挡着来自四面八方赶来送行的情绪激昂、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一支由伏龙芝征集来的工人支队,今晚奉令攻打高尔察克。
  新兵们全副武装,但稚气可掬、笨手笨脚的样子,让人看着是那样的可爱。他们有的人还是第一次穿军大衣呢!鼓鼓囊囊的活像个发面团的军大衣裹着他们矫健的身躯,有的一点也不合身,看上去别别扭扭,有点滑稽,但他们个个飒爽英姿。瞧,这个用皮带扎得活像个高脚杯的小伙子,看着真像透不出气的样子,但走起路来却出奇地响:鞋后跟每踏到地上总要发出噔噔的声响;再瞧那一位,一副悠然自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刺刀斜挎在腰带上,一只手紧握刀柄正煞有介事地和旁边的一位谈着什么;另一位,左边一把手枪镶在腰间,右边腰上几颗瓶状手榴弹整齐地摆着,一条蛇一般的子弹袋紧缠腰间,正威武地踱着方步来回往复于这长长的月台,不时地看看周围的人群,似在炫耀着自己的八面威风。
  黑压压的前来送行的人群,心情格外地轻松和自豪,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可爱的新兵,表达着他们的祝福和期望。
  “老弟,别看他们年轻,可打仗这玩意儿,一学就会,他们一定能学会的……一到前线,准能学会他妈的打仗那玩意儿……”
  “是吗?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看捷连季,都快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他在熔铁车间当焊接工的时候,满身油污活,像刚从油井里捞出来似的。看如今……神气着哪!……”
  “是,你看他那神态:走起路来两手叉腰,神气极了;再看那军刀,只有将军才有资格佩带那种型号的,看那样子,生怕被人夺去似的,爱惜着哪!”
  “捷廖什!”有人开玩笑似地朝他大声嚷道,“快把军刀藏到口袋里吧,小心让哥萨克给抢走!”
  身旁的人们紧跟着都大笑起来。
  “小心,别让你妈拿去当菜刀用了……”
  “捷连季,小心别摔了跤把宝刀弄折……”
  “小心别让小手指碰在上面弄飞了……”
  “哈,哈,哈……”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捷连季·博奇金曾经是个纺织工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密密地长着一头棕黄色的头发,脸上偶尔有几点雀斑。听着人群中这些戏谑的话,一向稳重得好像个大姑娘的他,不觉害臊起来。他涨红着脸,目光温顺地、充满善意地望着这些可爱的乡亲,并匆忙握住已经歪在了一边的那把军刀……
  “小心,我我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他郑重地威吓着周围的人,但是,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又使他露了馅,人群中又是一阵大笑声和喝彩声,这回,他真的不知该怎样“对付”这些连珠炮似的玩笑和俏皮话了。
  “我们正等着呢,来吧!……”那些打趣他的人又禁不住大笑起来,“来,新兵蛋子,给你几粒瓜子嗑嗑吧!哎,看你那军大衣,大概是从牛犊子身上扒下来的吧,……啊哈、哈、喝、喝……”
  捷连季微笑着朝车厢走去,与那些熙熙攘攘的红军战士很快融为一体。

  几乎是人们的惯用方法了,只要看到笨拙可爱的战士,总有或多或少的玩笑话朝他袭来。有时是刺耳的嘲笑声和令人捧腹大笑的俏皮话,并有一本正经的交谈杂于其间。人变得出奇地敏感,情绪犹如大海波涛一样起伏不定。话题也跟着情绪走,忽隐忽现,忽明忽暗,只有这时,人们才真正体味出人的思想与周围的环境有着怎样的一种关系。人们三五一伙,言语相杂,谈论声不绝于耳:
  “只要需要,即使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们也能把它弄出来!有人老是埋怨,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鞋子、大衣、枪支弹药都没有。可是看看这些战士,我们不是将他们装备起来了吗!已装备了整整上千人……”说话人有意识地指了指车厢里的红军战士,自信地说。
  “你看装备了多少!”
  “上千人!我猜至少有上千人。听说还要继续征集,直到征够为止。哎,人嘛,只要努力,终会有收获;只要想干,总能干成。现在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地做,说空话于我们没有丝毫意义……”
  “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旁边的人插了一句,声音低沉而嘶哑。
  “怎么能不危险?高尔察克那伙狗娘养的到处煽风点火。连马拉尔那边都有了动静……”
  “唉,是啊!”旁边一位瘦小枯干的老人禁不住叹息道,他满脸皱纹,穿一件女式短棉袄,寒风吹来,不禁瑟瑟发抖。
  “的确,我们目前的处境很糟!”有人抱怨着,声音郁闷,缺少自信。
  “可是毕竟事在人为嘛!眼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一努力,就有上千名小伙子加入军人的行列!干,才是最重要的!……报纸上报道说,军队里非常缺少工人——他们个个精明能干,无人能比。帕夫卢什卡·洛帕里就是明显的例子,小伙子有头脑,有力量,干啥啥行,棒得很!”
  “说的是,可是……”
  “不仅男同志如此,女人也不甘示弱嘛!看看那个叫玛尔富什卡的,人称‘皮茄克’,可不一般,连一般男人和她相比也逊色三分!”
  恰巧玛尔法从旁边走了过来,听到有人议论自己,立刻走到他们跟前。她曾经是纺织工人,宽宽的肩膀,大大的脸蛋,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看上去炯炯有神,快三十五岁的人了,可看上去显得那么青春靓丽,一身崭新的军装,新裤子、新军上衣、新靴子像镶嵌在她身上似的,合适而匀称。一头短发,一顶军帽顺势扣在后脑勺上。
  “你说我!”说话间她已站在了说话人面前。
  “我可没说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玛尔法,我说的是‘皮茄克’,那个像匹没上鞍的野马似的娘儿们。”
  “你敢说我是匹野马?”
  “那说你像什么呢?”突然说话人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用近乎过于正经的话语改口道:“我说你像……太像个军人了……我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像也好,不像也罢,反正……”
  “反正是应该……”他稍停了片刻,“你那事怎么样啦?”
  “啥事?”
  “家中那些事呗!”
  “家中的事,那简单……”玛尔法两手一摊,“孩子都送孤儿院了,不这样也没办法。”
  “不送那儿还能送往哪儿呢?……”说话人一副同情的表情,声音凄凉而无可奈何,然后又以安慰的口气说道:“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照顾好这些可爱的孩子的,我们留下来,这是我们的义务……而且,说不准哪天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相见呢!你说呢?”
  “也许会的……”玛尔法深深地点了点头,“国难当头,毫无疑问……光靠一两个支队是绝对不成的,祖国需要更多的人去捍卫!”
  “看来,车上的小伙子们有点……”说话者顺势把头朝向车厢那边。
  “有点什么,”玛尔法接过了话茬,“这些兵崽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都盼着早点出发呢。出发,出发,说了千遍就是不见动静。喂,安德烈耶夫,又听见新的消息了吗?”安德烈耶夫正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她忙上前问道。
  安德烈耶夫走了过来。他现年二十三岁,曾在彼得堡当过钳工后,又到伊万诺沃工作。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一副苍白的面孔,细长的身材匀称而灵活,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裹在身上,头上戴着一顶尖顶军帽。说话间他已来到了玛尔法的面前,只见他鞋后跟咔地一碰地,然后板板正正地行了个军礼,从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闪出明亮而智慧的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我郑重向长官报告:四十分钟后火车出发!”
  玛尔法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和大家道个别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都希望和你分别前说句话。克雷奇科夫,哎!这兔崽子又跑到哪儿去了?”
  安德烈耶夫重又端正地行了个军礼,仍然用同样的口吻一字一句地报告说:“报告长官:他正用茶水涮肚子呢!”
  “你这小鬼,净胡闹,看你把我当做什么将军啦!……”
  安德烈耶夫立刻换了另一副笑脸,用他那本来清脆的嗓音说道:“玛尔富什卡……”
  “啊?”
  “亲爱的玛尔富什卡,你自己要不要……嗯!”
  安德烈耶夫噘起嘴唇,瞪大眼睛,富有表情地做了个鬼脸。
  “要什么?”玛尔法瞅了他一眼。
  “想不想跟大伙说上几句?”
  玛尔法缄默无语,没有作答,只是踮起了脚尖,沿着众人的头顶向前望去。
  “瞧,他们都来了,大概……”
  站在旁边的人也都紧跟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极力地朝玛尔法指的方向望去:一行三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地朝他们走来。

  洛帕里最引人注目。他又瘦又高的,在众人的拥挤中左右摇摆,站立不稳,像要摔倒。他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着睿智和聪颖。
  走在他身旁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叫叶连娜·库尼奇娜,生就一副可爱的面容,讲起话来简明扼要,条理清楚,颇有水平。她常在群众大会上发表演讲。她头上没有戴尖顶军帽,只是用一块“头巾”包住,身穿一件黑色的薄大衣。在阵阵寒风中,她的脸色显得苍白而凄冷,但是内心的兴奋与激动却时时地从她那严肃的表情中流露出来。
  紧挨着叶连娜的是费多尔·克雷奇科夫。这位不久前刚从莫斯科赶来的小伙子,因事而被迫在该地停留了下来。他不是工人,因而连纺织的活也不会干,只是通过东奔西跑打游击的方式给人家辅导功课来赚些钱勉强糊口。可是在大学校园里受过正规训练的他很快就在革命活动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是一位优秀的组织者。除此之外,他的雄辩的口才使他的演讲总是显得热情洋溢,充满着智慧和力量。他能把浅显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令人折服,因而深得工人们的尊敬和爱戴。
  库尼奇娜、克雷奇科夫和洛帕里在月台内出现又引起人们的一番议论:
  “看样子讲话要开始了。”
  “火车快出发了吧!……”
  “该回去休息了,我们过去道个别吧!”
  “为简便起见,吻别一下就算了。”
  “听,铃响了!”
  “是预备铃吧?”
  “是的。”
  “十二点整发车……”
  “是的,他们就是要在深夜才出发。”
  人群的衣着真是千奇百怪,风格各异。有的穿着满是油污的短衣;有的穿着破烂的短皮袄,皮领子因岁月的流逝已经褪色,本已短短的袖子,胳膊肘处也都磨破了;有的则穿着厚呢料、呢绒料或用皮子等做成的黑色短茄克。

  这是一个小车站,而拥挤的人群却远远超出它能容纳的范围。于是在栅栏、窗台上、车站旁房顶上多出了许多机灵的脑袋,居高临下地探着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挤成一团的人群;车厢门扶手上也有人蜷曲着身子抓着它;有的则抓着行李架;有的占据了车厢的过道;甚至车顶上、扶梯上、车厢门口的踏板上……到处都挤满了人。
  大家朝向讲话人的方向挤,于是就使得本已拥挤的小车站更不堪负重,人群中尖叫声四起,喘着粗气和挤得满头大汗的人们相互谩骂着。  终于,克雷奇科夫出现在那箱子上——这是讲话专用的——还是穿着那件“战利品”——那件又脏又旧的军大衣;他没有戴手套的手,终究抵不住这严寒,每每把那近乎冻僵的通红的拳头放在嘴上哈着气,或者插在口袋里、放在怀里来取暖。他几天来事事都要亲自动手,连续的奔波、过度的挑灯夜战,使本已疲惫不堪的他消瘦了许多,脸色更加苍白了。他讲话的声音一向清脆而响亮,今天却显得嘶哑而低沉,就像从洞穴里发出的嗡嗡。
  第一个发言的是克雷奇科夫,今天,他要代表工人支队向前来送行的纺织工人们作告别前的讲话。天实在太冷了,看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他只好简明扼要长话短说了。
  费尔多心情沉重地环视着周围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最边上的人都挤到有几盏瓦斯灯照明的广场外边去了。人,一个挨着一个、一片挨着一片,淹没在无边的黑夜里;就要和这些可敬的人们分别了,别离的痛苦一次次重击着他本已凄苦的心情,他不愿离开这些可敬可爱的人们,心情很沉重。人群中寂静无声
  “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我还能活着回来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重归这可爱的故土呢?……何时再回到这里,像从前一样对群众发表演讲呢?”
  克雷奇科夫一遍遍想着,心中一阵阵惆怅,以至于自己简短的演说也未构思出来。只听见他高声喊了起来,声音出奇地高在这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工人同志们!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了,只有几分钟,最后一遍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就要正式分别了,我代表工人支队的战士们向你们说声再见了!谢谢你们!同志们,记着我们吧!记着我们为着祖国而进行的斗争。同时,我也期望你们时刻听从祖国的召唤,我会常派人与你们通信联系。我们随时需要取得你们的帮助,常送些钱来帮助我们的战士。亲爱的同志们: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尽管我们目前处境艰难,可前线更难。挨饿受冻的前方战士又何尝不在思念抛在家中的妻子和儿女,何尝不在盼着他们的亲人摆脱无依无靠、饥寒交迫的生活。乡亲们,我们现在需要你们的关心和照顾。我们打仗行军,毫无疑问,会有人流血和惨死……可是,一旦我们得知离开我们的亲人在后方饥寒交迫、生活困苦却无人问津,我们的痛苦将会是双倍的,……即将分别了,我衷心期望你们努力做好本职工作,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你们都是纺织工人,你们应该明白,你们在伊万诺沃织的布越多,我们在乌拉尔奥伦堡的白雪皑皑的草原上就愈暖和,只要你们的布运到的地方,都会暖和起来。同志们,努力工作吧!战争的胜利不仅要靠我们的刺刀,你们的劳动也是不可缺少的!我坚信,我们还会相见的,上帝保佑我们,伟大的正义战争会保佑我们。我们可能会血洒疆场,但是我们不会悲伤,革命总是要流血的,革命不计较个人的牺牲。再见了,再见了,我亲爱的同志们!我代表工人支队的全体战士向你们作最后的道别……”
  白雪皑皑的草原上风雪在怒吼,人们哭喊着,天地为之动容。
  “再见吧,同志们!……一路平安,我们等着你们的归来!”
  许久,哭喊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一片寂静,每个人脸上挂着悲哀的泪水,终于,人群中渐渐又有了一些躁动:“叶连娜……叶连娜来了……库尼奇娜……”

  叶边娜·库尼奇娜已站到了大箱子上,她那一双美丽的浅褐色的眼睛陷得更深了、变得更黑了。只见她很麻利地用手掠了掠面颊和两鬓的头发,把散垂在头巾外面的几绺头发掖好,然后用双手把头巾压紧。
  她说话了,但是声音是那样的低沉,像是自言自语:“同志们!”
  人群中鸦雀无声,人们都探着头听着。
  “同志们,要分手了,我要向大家说几句话。我们那里是前方,而这里呢,是后方。可是前方和后方不可分离,谁也离不开谁。眼下,我们前后方的互相支援是十分重要的。同志们,后方的太平、安稳对我们战士来说就是定心丸,只要你们平安,什么困难也吓不倒我们。若是后方出了问题,那我们这些前方的战士还有什么心思去打仗?两年来,我们吃尽了苦头,这些苦难道是白吃的吗?不,不会的,同志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比如说,我们妇女也去了前线,仅我的这个支队,就有二十六个女兵。我们深深懂得,国家现在正处于困难时期,妇女也应该上前线。这就是我最想说的话!支队的全体女同胞们……你们的母亲、妻子、女儿、姐妹、未婚妻、女朋友……要我代表她们向你们致以最后的敬礼。同志们,再见吧!振奋你们的精神……”
  由衷的欢呼、充满激情的誓言自下面阵阵响起,该是出于对她那充满智慧和力量的感人至深的话语的回应!
  “嘿,叶连娜,你满可以做个大部长啦!这个婆娘,做起事来简直就是一台机器。”

  这时,人群中一位上身穿黄色短皮袄,头戴油污便帽,脚穿毡靴的老纺织工人挤了过来,慢慢地爬到了箱子上。岁月的沧桑已在他本已干瘪的脸上划下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眼睛湿湿的但却闪着光亮,那充满乐观的面庞上,泛起了一阵阵欢天喜地的浪花。
  “好,我们要回营……要回营……”,他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忽然摘掉了帽子,露出斑斑白发,“我们把你们装备起来,我们知道图个啥,我们知道,你们可能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兴许你们再也不能够回来。孩子们,说不难过那是假话,但是我们会理解你们的心,该走了,就走吧!既然祖国需要你们去,你们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去。而且一定不要给自己的事业抹黑,这是咱们的大事啊!我只希望你们在最困难的时候,想想我们,想想家中的亲人,哪怕能带去一点点慰藉和轻松!我们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妻子、儿女,我们决不会忘记,我们将尽最大力量关心和照顾他们,而且,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一定要帮的!帮也是为着打仗嘛,不这样是不行的啊!……”
  老人庄重地摊开两手,心情忧郁但声音清晰而洪亮:“不管怎么样,已无路可走!”
  然后,他站了一会,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把手一甩,迅速地把帽子扣在那有着几丝稀疏白发的头上,正欲离开时,忽然用响亮有力的声音喊道:“再见吧!孩子们,兴许……根本……”老人泪如泉涌,汩汩而出,那颤巍巍的悲泣声恰似一道强烈的电流迅速地穿过人群,“也许,也许……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战争嘛,有什么办法,战争说不定……”
  老人泣不成声,泪水从他那湿润的眼眶里涌入他那深深的皱纹里。老人只是用那短皮袄的袖子擦了几把,泪水抹了一脸。许多人都哭了,其中有些人向正从箱子上下来的老工人喊道:“说得对,老爹爹!说得对,老人家!”
  老人从箱子上已走了下来,箱子上空无一人了。这时人群的上空忽然响起了第二遍铃声,清脆而响亮,划破了夜空,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克雷奇科夫最后一个跳上了箱子:“好,再见吧!同志们,让我们最后说声……再见吧!但愿我们能再次相见,预祝我们能幸福地相见,乌拉!”
  “乌拉……乌拉……乌拉!!!”
  喊声刚停下来,就传来了命令声:“全支队各就各位!”
  军帽、便帽、尖顶帽纷纷晃动起来,送别的话语声、亲切的叮嘱声、悲切的乞求声、徒然的安慰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在空中回响。
  一位年迈的母亲伏在一个双眉不展的红军战士的肩上,头不住地颤抖着,灰白色的面孔上全是泪水。母子俩,一个在呜咽、在抽泣、在失声痛哭,一个在呆呆地站着……严肃而坚定,默默不语。
  全支队都上了车。送行的人群一起拥向车厢。从车厢的窗口望去,只见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分不清面目,他们乱哄哄地、焦急不安地挤来挤去,活像一头长着厚皮毛、上千对爪子、上千双眼睛的怪兽,又像一只毛茸茸的、躯体运动灵活自由的大熊。
  第三遍铃声又敲响了……
  哨子吹得像夜莺啼鸣,汽笛像猫头鹰在尖叫。引擎笨拙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吃力地喷出团团白烟。冰冻的铁轨在车轮的重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猛地哐啷一声,车厢随着起动的机车运转起来,慢慢地驶离月台。
  战士们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拼命朝着紧随火车跑着的黑压压的人群喊着。寒风无情地抽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却始终叫喊不停。终于,列车驶进了无边的黑夜,只有阵阵轰隆声敲击着他们的耳鼓,而响声也愈来愈远,渐渐淹没于茫茫夜空……
  夜已深了,纺织工人们冒着正月的严寒,低垂着头,一个个泪流满面地从火车站走了出来,朝各自的家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了回去。

  从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列萨马拉尽管走了至少有两个星期(在当时这要算最快的了),人们仍未感到旅途的疲惫。相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倒让这些新兵们大开了眼界,异常的环境坚定了人们的意志,朝夕不同的见闻不断激发着人们的精神,人们的心情像琴弦一样被拨到了最高的旋律。强烈的新鲜感荡去了人们旅途中的寂寞与烦恼,扫去了火车在那偏僻小站上停顿时的无聊。火车一到站,车厢旁边立即就会活跃起来。旅途中,这支布尔什维克纺织工人部队经常集合起来,召开各种会议,自发发表演说,有时向身边的听众发表议论等。小伙子们纪律严明,精明强干的精神风貌给人们留下深深的印象。而当时在一些大小的火车站、城镇和乡村,都有一些反叛的“自由军”到处流窜。这是些五花八门的队伍,他们漫无目的、莫名其妙地在广阔的俄罗斯大地上闯荡,到处惹是生非,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没有人约束他们,因为当时在穷乡僻壤,苏维埃政权还不巩固、还不够强大。
  那时,人们愈益深刻地感到,一个人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两只灵敏的耳朵、一双能干的手、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胸膛里有一颗火热的心,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个非人的世道里,做人是一件痛苦而困难的事。
  苏维埃国家的精英都已去前线了,留在后方的人们夜以继日地忙着,繁重的劳动使他们精疲力尽,因而事事都想到,事事都管到,事事都做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而在这混乱的年月里,在偏僻省份的丛山密林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怕是永远也弄不清的,于是那些胆大妄为、到处流窜的“自由军”才得以横冲直撞,肆意践踏着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之后还能够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一哄而去。人们的心在流血,饱受苦难的心化作痛苦的泪,以泪洗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旧的是被推翻了,可新的还尚未建立起来,这些无依无靠的人们到哪里安身呢》又是谁带给人们这些可怕的苦难呢《是布尔什维克,还是那些好吃懒做昏天黑地的“自由军”?
  新政权已经给这些放荡不羁的野马系上了套,可是我们的人们不知道!于是他们自然地把仇恨的烈火对准了新生的布尔维克身上,那是压在心头的仇恨的爆发。
  “强盗!暴徒!孬种!”
  似乎是一夜间,乡下人和小城镇的居民们由我们的这个纺织工人支队亲身耳闻目睹了那么多的,甚至是清一色的好人。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些好人认真而耐心地听取着他们的意见,和气地回答着发自他们内心的问题,甚至关键处还会作些简单明了的解释。这些人没有人随便翻他们的仓库,不拿地窑里的东西,甚至不拿一针一线,即使拿了也要照价付钱。这是件新鲜事,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但却是件使他们高兴和欢迎的事。他们爱听这些聪明人的讲话了,于是每当列车到达小站逗留的日子里,远处村村寨寨的居民都会自发地聚拢来,听聪明人“讲些新的道理。”宣传工作因此而做到了家,这就为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人在内战时的大规模宣传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那时候无论是在中国的边境上,在西伯利亚的原始大森林里,在奥伦堡的草原上,还是在波兰的边境上,在彼列科晋附近的锡风什湖畔,都会见到这些红色的纺织工人的影子。人们爱戴他们、尊重他们、保护他们。在广阔的苏维埃大草原上到处传唱的那首歌曲,就是边区人民怀念他们的历史见证。
  现在他们又要去执行新的任务了,他们坐在这冰窑似的棚车里,忍受着正月的彻骨严寒,要去学习、工作、思考、思考、再思考!因为他们深深懂得有备才能无患,打仗是要拼刺刀的,但是充满说服力的鲜明的语言、清醒的头脑、博学、多知以及深入到位的宣传鼓动工作也都是战争不可缺少的。几乎每一节车厢里都飘来琅琅的读书声,他们又在学习了。寒潮涌动,但像群鸦般叽叽喳喳讨论问题的声音和那时时飘来的歌声,使之顷刻间荡然无存。
  歌声轻快而嘹亮,充满着向上的革命的激情:

    我们是铁匠,我们朝气蓬勃,
    我们锻造的
    是幸福的钥匙。
    我们高兴的
    是沉重的铁锤,
    对准那钢钻猛击、猛击、猛击!

  火车缓慢地行驶在无边的草原上,静静的草原上只有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喀喀”作响的声音和工人们嘹亮的歌声。歌声和“吱吱”声交互呼应,时高时低。这是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的赞歌,他们唱得多好啊!即使在地下斗争的艰苦岁月里,他们也是唱着这首歌走过来的。后来在前线,在全师,没有一个团能够像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团那样始终高唱着战斗的歌曲,而且唱得那样朴实无华,那样充满深情,那样充满着炽热的感情。这些歌曲点燃了战士心头自豪和幸福的火焰:啊,歌儿啊,歌儿啊,你是如此打动着人们的心弦!
  离萨马拉愈来愈近了,车站上的面包及其他食品也都跟着便宜起来,而这对于本已熟悉于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的粮食奇缺而视面包为宝贝的工人支队战士来讲是最高兴不过的事了。而且,面包种类丰富,显然当地的人们不再因没有什么吃而忍受饥苦了。可是细心的战士们立即发现,使他们痛心的事已不是面包的问题,而是其他方面的混乱现象。正在开工的工业中心地区同产粮区缺乏联系,难于互相有无。想着补偿一下多年来没有吃足的东西吧,大家撑开肚皮吃了个饱。按理说,萨马拉这个鱼米之乡,东西一定会越来越多,价格也会愈来愈便宜,然而长期饿肚子的事实使他们终于不敢相信这个推论的正确,因而,到了一个小车站后,当发现面包十分便宜之时,大家便狠命买了许多,一买就是三四十斤,机会难得嘛。可是,一天以后当他们又来到另一个大地方后,只见又白又大的面包价格更加便宜了,大家只好暗自叫苦,相视苦笑,不知道将已经干了的面包往哪里放才好!
  萨马拉车站到了,列车在一个离站很远的附近只堆了些锈迹斑斑的铁轨和车厢残骸的名叫“十五股岔道口”的地方停下来。大家蜂拥着走下火车,你一言我一语地催促支队长去打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如去哪里,何时去,是休整几天还是立即出发等。
  这事只有请示如今已是第四集团军总司令的伏龙芝了。

  伏龙芝司令稍早于工人支队离开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目前正在乌拉尔斯克。他留给萨马拉的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便条上写着,要洛帕里、克雷奇科夫、捷连季·博奇金和安德烈耶夫火速赶到乌拉尔斯克去找他,支队随后开来。伏龙芝在便条里向这支远道而来的老乡队伍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和诚挚的问候,并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目前的情况,指出大家将要面临更加艰苦而复杂的任务。
  便条由克雷奇科夫作了宣读,大家怀着高兴的心情渐渐地聆听着他们敬爱的指导员充满激情的话,深受鼓舞。有人提议给伏龙芝司令发个电报以表示他们的敬意。
  “发个……电报,发个电报吧!”
  “说声谢谢!”有人叫嚷道。
  “不仅仅说‘谢谢’,”大伙打断了他的话,“就说我们已顺利抵达目的地,并作好了行动的准备!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去哪里!”
  “对,就这么说,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而且,我们全队上下齐心协力,正拧成着一股绳呢!”
  “那,好吧!伙伴们,我们先拟个电报稿吧!优龙芝万岁!乌拉!”
  “乌拉!乌拉!乌拉!”
  便帽、鸭舌帽、盔形帽被纷纷抛向空中,恰似一群受惊的寒鸭腾空而起!
  费多尔则为便条的亲切的话语深深感动,只见他把便条高高举过头顶,挥来挥去,然后对着众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同志们,同志们!这张小便条,是我们尊敬的集团军司令员亲笔写给我们的,我们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因为司令员各方面都平等地对待我们;而且,从这种同志式的态度,从这种朴实无华的语言来看,我们应该明白,我们与领袖之间其实只有一步之遥,甚至只有半步。同志们,我们的领袖已经和我们溶为一体,他们也是一个人,既是我们的领袖,又和我们一样是一名普通的红军战士,这就是我们的力量之所在,因为我们的内部统一,团结一致,……上下同心同德就有了无坚不摧的力量让我们为我们的军队,为我们即将全面的胜利而欢呼!”
  红军战士又一次欣喜若狂地把帽子抛向了空中,“乌拉!乌拉”的高呼声响彻云霄,尽情表达着自己的自豪、快乐和决心,恰似惊涛骇浪奋力地浪击着海底的石子,将之抛向了岸上。
  风云突变。支队忽又接到了马上集合的命令,支队长被司令部叫去,令其率队准备出发。
  革命军事委员会通知指定的那四个人:“马上赶到乌拉尔斯克!”
  四个人匆忙准备出发,甚至于没来得及向全队告别,但是,大家明白,乌拉尔斯克的再见面,很快就会到来!
  三套马拉车渐渐驶离了革命军事委员会。头一辆坐着的是费多尔和安德烈耶夫,后一辆是洛帕里和捷连季·博奇金。
  马儿奋蹄,车夫轻打着口哨,挥着长蛇般的长鞭,甩出清脆的声响,两辆轻快的马车像鸟儿一样,消失在弥漫的暴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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