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原

 



  早晨,草原上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的马车夫们竖起毛茸茸的皮领子遮住脑袋,乘车人正昏昏欲睡,他们连看也不看一眼。
  “冻坏了吧,洛帕里?”冻得几乎缩成一团的博奇金问道。
  “浑身上下连点温气也没有了!”洛帕里神情十分沮丧,声音嘶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不知道。问问车老板吧……喂,老朋友!”他推了推车夫的那件棕黄色羊皮袄,“快到有人烟的地方了吧?”
  “怎么,快挺不住了?”
  “对,老伙计,还有多远才能有村庄的影子?”
  “估计得有七八里吧,说不定……还有十一二里呢!”车夫只是笑呵呵地说着,连头也未回。
  “说正经的,到底还有多远?”
  “就那么几里路!”车夫张着大嘴,露出会心的微笑。
  “你刚才说到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伊万捷耶夫斯卡……”
  “那么,从伊万捷耶夫斯卡到普加乔夫还有多远?”
  “还能有多远!”
  车夫用精明的、机警的眼光斜视了他一眼,然后自然地把已经冻僵的手指深深塞进鼻孔里取暖,短暂的沉默后,他又说道:“不远了。到塔沃洛日卡有十八里地,要是从塔沃洛日卡算起有二十二里,正好赶上晌午前赶到!”
  “你是哪里人?老伙计。是尼古拉耶夫卡的吧?”博奇金试探着问。
  “不是那儿还是哪儿的?”
  车夫的回答中露出明显的不愉快。在他看来,博奇金的问话简直是废话,既然在尼古拉耶夫卡拉的乘客,车夫当然也会是那里的人喽。满脸的委屈自然在回答中带了出来。
  “不一定,老大爷!说不定你也许是伊万捷耶夫斯卡的人呢?”博奇金试图反驳他。
  “真是胡说,什么伊万捷耶夫斯卡……”
  车夫嘲笑般地吧嗒着嘴,故意拉了拉缰绳。

  这里的车夫都有个惯例:比方说,有一个名叫卡尔普·叶德连内奇的车夫拉客人从伊万捷耶夫斯卡到尼古拉耶夫卡去;但是另一位名叫叶德连喀尔普奇的车夫也接到通知要拉另一个客人从尼古拉耶夫卡到伊万捷耶夫斯卡。可是叶德连宁愿在返回的路上空车回来,也不愿拉客人,便把客人交给卡尔普,于是卡尔普被迫赶着他那已疲惫的马拉着客人慢悠悠地跑。天晓得需多久才会到达?若有机会,叶德连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补偿卡尔普。二位老人倒不多不少,挺划得来乘客却只得自认倒霉了,尽管只是短短二十里的一小站路,走起来却要费上四五个小时,至于出差证上诸如“特急,优先,紧急派遣”等等特别注明,在他们看来,一纸空文,无关大事。他们只是从结着冰碴的胡子下面露出似乎是得意的微笑,用手满足地慢慢地捋去毛茸茸的胡须上的冰碴儿,安慰似地对乘客讲:“到了,到了,马上就要到了。再忍耐一会吧,我的朋友们。而且想死总还来得及的……亲爱的!”
  对于车夫们的这种惯例,捷连季过去只是耳闻,于今才真正体味出其中的滋味来,才明白赶车的老大爷为什么老是那么甜滋滋地吧嗒着嘴,诡秘而又滑稽。

  “老伙计,跟别人换工拉我们的吧?”
  “那还用说!”车夫忽然间好像来了兴致,“谁都知道,换工拉客,各自利来,各自划算……”
  “还要看对待什么人吧?”
  “谁管他呢,在我这儿,一般黑,没有特别……”车夫迂回地打消着捷连季的疑虑。
  “你们倒挺会算的,”博奇金示意同意,“可苦了我们这些乘客喽,人困马乏,慢慢腾腾,不知道能不能到达目的地呢?”
  “你说我的马累乏了?”车夫一脸的不悦,只是他猛地转过身去,精神抖擞地扯起缰绳,然后大喝一声,马儿飞也似地跑起来。大片的雪花扑面打来,砸在车篷上沙沙作响。“驾驾,鬼东西,加点劲,我的小乖乖,啊,哈,……就要到了……嗯,……哦,……可爱的家伙!”
  这时的老人简直判若俩人,走起路来简直像在赛马,马像箭一般在白雪茫茫的大草原上狂奔着。
  看来气是消了,马夫勒住了跑得气喘吁吁的马,转过那一直缩在高领子里的头,瓮声瓮气地说:“你看我的马跑累了!”
  “真是太棒了!老兄,真棒!”乘客们夸奖地说。
  “我的马本来就很棒嘛!”车夫点着头,郑重其事地说,“马乏是常有的事,每天都走那么多的路程,既想赚钱,还得应付公差,即使神马也会累趴下的,何况是一般的马呢……”
  “公差的活很多吗?”洛帕里好奇地问。
  “当然是很多的啦!”车夫讲道,心里一阵不满溢于言表,“这里人来往频繁,总想要车来接送……我不明白这些鬼东西来来往往搞的什么鬼?为什么总是要马车来接送?而且,一旦有时误点,还得挨批评,甚至挨打!“
  “还会挨打?”洛帕里有点怀疑。
  “怎么,打了你又怎么样?你还能找谁去告状?”
  “你们这些人净是撒谎骗人了。”洛帕里满脸严肃的神情对着车夫说。
  “你才是瞎扯呢!”老人一脸的怨气,显然对洛帕里的话十分不满,他转过身来对着他大声说。
  “真是活见鬼了!”洛帕里似乎也很激动,“只要有什么事,不问是真不是真,就有人去信,可是,信与不信是人家的自由吗,你又能怎样呢?”
  “哼,编个事儿,不问其真实不真实……”车夫一遍遍嘀咕着,脸上显出不悦的表情。他感到受了委屈。洛帕里的话实在对他不怀好意,话题的转换简直让他有点应接不暇。
  “曾经挨过打?”洛帕里问道。
  “咋没挨过!……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家伙,还曾经用刀捅了我一下呢,那狗娘养的。幸亏我穿着厚皮袄,要不兴许连肠子都给捅出来了……”
  “那家伙为啥要捅?你喝醉了?”
  “看样子像个醉鬼……”
  “既然是醉鬼,就算了吧。”洛帕里脱口而出。
  “我也没纠缠此事嘛!……”
  捷连季的确想了解一些关于苏维埃政权的情况,如政权是否巩固,人们工作是否顺利等于。是他打断了车夫的谈话,提了一些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可是车夫警戒十足,心有余悸,不敢正面回答问题,只是迂回地作了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去它的吧……什么事都会发生……我们无话可说……”捷连季听到的不是认真明确的回答,而是转弯抹角的搪塞语。
  “你讲话吞吞吐吐。让人摸不着头脑。请讲明白点。可以吗?”洛帕里终于有点忍不住车夫的搪塞和敷衍,不禁有点上火。
  “小伙子,我讲的已很清楚了,你思考思考即会弄清的,我真的很怀疑你很聪明!”
  “你先别插嘴,等一等再说吧!”捷连季生怕洛帕里再讲下去,会打断他的正题,“我想知道,你认为苏维埃政权好吗?它办正事吗?”
  “办是办正事!可是……可是戈尔什科去派公差太不公平……”
  “不公平?”洛帕里好像一下子发现了新大陆,在他看来,这是车夫最真实的话。
  “难道公平吗?几乎每次派公差的时候,戈尔什科夫总给他老丈人开绿灯,这下可把我们坑苦了,一个劲地往下派,甚至连先后顺序都忘了!”
  “你们可以去揭发他嘛!”捷连季建议道,“可以到苏维埃去,拿出证据来,我想政府会很快作出决定的,说不定会马上收拾这坏蛋!”
  “收拾他?”车夫疑惑地看着洛帕里,然后压低了声音,无可奈何地拉了拉马缰绳,拍打了一下马的胯骨,很委屈地说道:“收拾他,说不定收拾到最后收拾到你们自己头上,让你们到不该去的地方尝尝滋味……”
  “嘿,别胡说了!”洛帕里显然不满马夫问话的样子。
  “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车夫发誓似地说着,低垂着头,像只断了气的小鸟。
  “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捷连季紧紧追问。他像个侦察员紧紧盯着车夫。
  “真的,真的发生过……”
  “发生过什么?”捷连季发问道。
  “噢,没发生什么。”车夫轻轻蠕动着已经上了一层霜的苍老的嘴唇,喃喃地说:“就当过去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吧!人生一世,总有一死,一了百了吗!”
  “总不该让该说的话死后烂在肚里吧!”洛帕里说。
  “不说也好嘛,图个清静……”车夫显得狡猾了许多,沉静的脸上不动任何声色,并以委婉的口气解释说:“你若不说,不是谁也不会知道了吗?”
  “开玩笑终是开玩笑!”洛帕里严肃地打断了车夫的话,“可那类的事……”洛帕里显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温和的口吻说:“老大爷,你这趟车该是吃点亏吧!现在各地的苏维埃都贴出了布告说坐车付款,拿东西的付钱,你听说了吗?见过这样的布告吗?”
  “看见过,看见过……,那就让它贴着呗……”
  洛帕里累极了,他很懊恼地吐了口唾沫,把头深深地缩到已经被呼气呵湿了的领子里,一句话也不愿讲了。已经习惯于用城里工人开门见山谈话的他,被车夫的这种全新的谈话方式深深地折服了,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不明不白、含糊不清、乖巧圆滑,让人实在没办法。在到达伊万捷耶夫斯卡之前的路上,洛帕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愿讲。倒是捷连季博奇金来了兴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同那个滑头的车夫谈着,总算有了新的收获。细心的捷连季像打捞珍珠一般,从车夫那滔滔不绝、真真假假、含含糊糊的话语中发现了许多重要的思想和见解,而这些则很明显是车夫的一时失言道出的。

  费多尔和安德烈耶夫此时正坐在另一马车里,和车夫谈论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
  “格里沙,你曾在他那个支队里干过吗?”费多尔问小伙子。
  “干过。我这条腿就是跟着他时受的伤。”格里沙用指头捅了捅座位。“整个夏天我们都在草原上跑过来跑过去,他们用力地追逐我们,我们则设法去迷惑他们……捷克佬傻乎乎的,哥萨克人则聪明得多,很难迷惑得住,因为在这里他们是土著居民,对环境和事物相当地熟悉。”
  格里沙侧着身子坐在座位上,领子向外翻着,长期风吹日晒,面孔黝黑发亮,言语中透出一股豪爽之气。而当情绪激昂地发表完演讲之后,他总是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更显得英姿勃发、意志坚强。扁平鼻子,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低平的脑门子上布满道道皱纹——这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丝毫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在他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旺盛的、似乎永不衰竭的力量。当雇工的繁重的劳动以及那条因战争而受伤的左腿带来的巨大痛苦,使他未老先衰,尽管只有二十二岁的光景,可是乍看起来足足有三十五、六岁了,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困苦过早地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的伤痕。
  “他怎么样,还年轻吗?”费多尔接过上面的话茬好奇地问。
  “是的,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呢……”
  “是本地人?哥萨克人?”
  “哪里是什么哥萨克……离普加乔夫不远有个村子叫维亚佐夫卡,他可能在那儿住过。有的人讲他从巴拉科夫搬来,可是到底他住在哪里,谁也搞不清楚……”
  “你认为他怎么样?”费多尔从不放过每一个他认为重要的细节。而且,对于这个话题,他似乎很激动,这毕竟已触及到了关键的东西了。
  “哎,总起来说,称得上是个英雄人物吧!”格里沙用低沉的声音讲道,好像是自言自语,比如说在火车上,只要他一露面,大家老远看见了就会大声叫喊:“夏伯阳来了!夏伯阳来了……”而实际上,我们每天见面十多次,可总还嫌少,真盼着能永远和他在一起。大家只要一看见他就会像见到了稀罕物似的,纷纷围了上去,而他总爱一边走,一边向左右捻着小胡子,他十分爱惜胡子,总是理来理去的……
  “歇着呐?”他说。
  “啊,是。夏伯阳同志。”
  “好,歇着吧!”说完了就走开。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话虽不多,但每一句都会让我们有主人感的荣耀,常让我们感到兴奋不已。
  “真是英雄……好样的,是这样吗?”费多尔应付着以期格里沙的回答。
  “那还用说,”格里沙炫耀地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而且我还可以拿他去伊万欣科夫斯基工厂的事来证明,而当时他是多么想去挽救那个厂的工人啊,却最终因迟到了一步而留下深深的恨。”
  “没赶上?”安德烈耶夫不禁有些震惊。
  “没赶上,可是仅仅才晚了一小会儿,可是就这一点点的时间,工人们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唉……”
  格里沙轻轻摆了摆手,沉痛地低下了头。
  大家的心情亦十分悲痛,整整一分钟的沉寂后,格里沙才重又用低沉的声音说:“尽管对此事人们有着各种谣传,可是,死了两千多人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尸体堆满了排排厂房间的空地,连整个院子也都摆满了。女人、小孩、老太太,一个也没有剩。好歹毒的畜生……”
  他紧紧咬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同时,用力地拉紧了那松松的马缰绳。
  “你亲眼目睹了那场惨剧?”费多尔问道。
  “是的,亲眼目睹了……实在让人难以开口……只有污泥中的血和肉,恶棍手持刀枪,如虎狼般行于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之中,凄惨的叫声划破天空。”
  “夏伯阳怎么样了?”
  “既然已经晚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只有满腔的悲愤和痛苦的悔恨,他全身发抖双眼中露出复仇的火焰,他就像一匹受惊的烈马,挥起军刀一次次砍着身旁的石头,嘴里不停地喝着:‘血债要用血来还,要用加倍的血来还,我们永远要记住我们的仇恨,深仇大恨一定要报!……”
  “最后怎么样了?”安德烈耶夫严肃地问。
  “仇是报了。夏伯阳像天兵下凡一般,东拼西杀,纵横驰骋于广阔的草原,他要求我们:凡是哥萨克兵,一律斩尽杀绝!说要杀尽所有的仇人,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伊万欣科夫斯基工厂的血’!”
  大家被血淋淋的事实惊呆了,许久没有一个人发话。
  “格里沙,夏伯阳手下的战士都来自什么地方?”克雷奇科夫继续问道。
  “大多是本地人,都是些穷苦弟兄,他们曾经作过雇工……后来,一些纤夫加入了他的队伍,这些人比咱们干革命还早呢……”
  “对了,你们的编制是怎样的?是团制吗?”
  “一开始在普加乔夫的时候是一个团,后来随着队伍人数的增加,渐渐改称支队了,而且夏伯阳本人则更喜欢支队的说法,说支队的称法更符合我们的实际情况……”
  “嗯,……支队……支队……哎,你们支队里的伤员和烈士是如何被安置的?”
  “安置?”格里沙故意拖长着声音,若有所思地说,“办法嘛,当然是很多的,如那些负伤而未被抢回的,大部分都被哥萨克人给杀了,估计生还的希望非常小;至于那些被拖回来的一般都临时安置在附近村子里,因为这一带到处都有咱们自己的人。几乎哪儿都安置过,就连塔沃洛日卡那个偏远的小村子里也放过伤员呢……”
  “怎么给他们疗伤呢?”
  “那就惨了!药品几乎一点也没有,老大娘想到什么方法就用什么方法去治……送到城里去的还算不错,留在乡村的治起来可就五花八门了……有些伤员伤实在太重了,腿上只还有几根筋连着,碎骨头咔嚓咔嚓直响这些乡下的娘儿们怎么能治得了?”
  “果真有这事?”费多尔近乎是愕然了,他简直不能相信格里沙的话。
  “那还能有假!战时嘛!”
  “说得对!”安德烈耶夫突然高声说。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人们的谈话,把头深深地缩进羊皮袄里,仿佛在生谁的气,或者对什么不满似的,“你说得对!”他大声说并亲切地拍了拍格里沙的羊皮袄,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然喽!”格里沙不觉心头一阵高兴,同时挥着手说,“什么事情都发生过了,什么事情也都过去了。”
  格里沙费多尔忽然打断了格里沙的谈话说:“你们的给养怎样?走到哪吃到哪?”
  “当然了……”他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因为在他看来,能引起大家的兴趣,是让他最得意的事了。“我们随军带的东西少,而且也没法子一下子就带很多东西,所以只好在附近的村子里要。毕竟人多粥少啊!就这么几个村子,你来了要,我来了也要,那就不得了!”
  “唉,够惨的了!”克雷奇科夫叹着气说。
  “对,大家都很惨……可我们就不惨?”格里沙抢过话茬,好像别人误解了他们似的。
  “大家都一样嘛!”费多尔忙改口说道。
  “可不是!”格里沙心里总有了点安慰,“天下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有时村里的人不肯帮助我们,不提供粮食,不给马料,我们的马累得实在跑不动了,他们也不肯给我们换……可我们实在需要啊,不换是不行的,这是明摆着的事。说得不客气点,我们都是一样的,没有特别之处……可是在人们的眼里,我们宁可是全能型的,啥事都要走到头里。可是我们是人啊,有时还要几天几夜空着肚子,还得行军打仗。这时给点吃的总是应该的吧。可人家不愿给。我们也只好不顾差劲不差劲了,先是乞求他们给点吃的,他们不同意,笑脸以对也不行,实在饿得没法了,只好抢。先抓他个把人作人质,若是碰上营养良好、大腹便便的胖家伙,则就会送上几个不客气的嘴巴,限期送来……“
  ”你们打人?“克雷奇科夫心头一阵发怒,他竭力控制自己又问道。
  ”打过!格里沙满口应承着,“大家都打过,战争时期嘛!”
  “好小子,格里沙!”安德烈耶夫插嘴道,从心里讲,他倒十分欣赏格里沙的坦率和实在。
  “我也挨过揍嘛!”格里沙转过脸来,“夏伯阳就有一次狠狠打了我一顿,可我也认了,除此之外你还能对他如何?”
  “怎么?夏伯阳揍过你?为什么?”夏伯阳这个充满着魅力和震动力的名字,费多尔几乎是耳熟能详,他又来了兴趣。
  “那还是我在一次站岗的时候,”格里沙说:“在离普加乔夫很近的一个火车站上站岗……火车站叫啥名字,我也记不清了。我站了很长时间,在枯燥中苦苦等着……站岗真不是好活,时间一长人就烦透了。正在我闷得不得了的时候,忽然车站旁边的一片桦树林上的乌鸦的叫声引起了我的注意,呷、呷、呷,叫个不停,也不知有多少。我想,给你一枪算了,省得他妈瞎叫。谁知我真的开了一枪。我以为没有人能看到,即使开了枪,找个借口还是挺容易的。很多人就找借口去打枪呢!砰,砰,砰,五枪,子弹朝着这群寒鸦奔去……有几只立时被击中从树上掉了下来死了,有几个翅膀挂在树上扑腾了几下就完蛋了,余下的则夺命般飞走了,黑压压一大片,并发出”呷、呷、呷“的尖叫声。不料,这事被正坐在军代表那里的夏伯阳发现了,立刻板着脸朝我走了过来:
  ‘你打的枪?’
  ‘不,’我说,‘不是我打的枪,真的不是我!’
  ‘那为啥那些寒鸭拼命逃飞?见鬼了?’
  ‘明明是它们自己飞起来的嘛!’我矢口否认道。
  ‘好吧,把枪拿过来我看看。’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枪,拉开枪栓一看,弹仓是空的。
  ‘这又怎么解释?’他问道,‘……我看你到哪里去弄子弹!兔崽子!看你再拿什么去打哥萨克,你这个蠢猪!寒鸦难道比哥萨克还可怕吗?真见鬼!’说罢用枪托照着我的腰狠击了一下!
  “我自认倒霉,什么话也没说。突然我想出了点子,可为时已晚了。本来我满可以用另外一种办法来对付他,在他夺我的枪的时候,我该往后一闪,说:‘不许靠近我,否则,我就开枪,哨兵的枪是谁也不准碰的!’当然,他也许会用别的法子,可我就是不给他枪,并把刺刀对准他的肚子,他这人就喜欢这样,说不定会当场就饶了我……”
  “他喜欢这样?”费多尔眯着眼睛好奇地询问着格里沙。
  “他这人就这样,你越硬,他倒反而越喜欢你,他一向器重硬汉子,不在乎他们对待他怎么样,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总会说:‘好小伙,有胆量……’嗬,他的事多着呢,讲也讲不完。看,伊万捷耶夫斯卡到了。”格里沙一阵兴奋,重新按照车夫的姿势坐好,把缰绳“啪啪”地抽打在马背上,并乐颠颠地吧嗒着嘴,并不时有口哨声传出,这样一直闹腾到村口。只有一次他回过头来问:“拉你们去苏维埃?”
  “对,去苏维埃。”
  “想不想去帕芬尔内奇家?他知道夏伯阳的事多着呢……”
  “帕尔芬内奇是谁?”
  “阶级弟兄呗!因战争失去了一只胳膊就回家了,他参加支队比我还早呢……”
  “是当地人吗?”
  “是的,只是现在家产全被哥萨克人给抢去了。连木板房也给拆了,仓房也被烧了,只剩下他光杆一个……虽又重新整理修缮了一番,可日子过得还是紧紧巴巴的。”
  “好吧!路过他家门时,请提醒一下。”费多尔说。
  “那是一定……”

  马车驶进了伊万捷耶夫斯卡村。这是个大而空旷的村子,宽阔的街道被白茫茫的积雪压了个严严实实。每当冬天来临,小村子总要被大雪填平,整个埋了进去,活像个熊窝,放眼望去,一片银妆素裹,分外漂亮,充满着诗情画意。马鞭轻扬,马儿会意,马车快速地穿行于这如画的山村,轻松而神气。
  格里沙用手指着小木板房说,那就是帕尔芬内奇的家,然后又指了指另一座木板房,只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原来他是想让大家明白:这就是专门私酿白酒的地方。不久他们来到了苏维埃。
  这个苏维埃照例坐落在村中心的一片空地上,原旧政府的房子。大家从马车上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大家双腿已经冻僵了,麻木难受。他们慢慢地走着,脱下结了冰渣已经又蒙了一层雪花的老羊皮袄,夹在胳肢窝里,手里拎着小篮子和包裹。这就是他们少得可怜的家当,每人只有半普特吧!然后沿着台阶走进了苏维埃。
  和别的苏维埃几乎一样,宽敞的房间里摆设着简单的几件家具,脏乎乎的室内环境让人感到窒息。
  天色尚早,若在城里,各机关连人影也没有,可在这乡下的村里,却已满座了。他们有的蹲在棕色油污的墙边抽着马合烟,烟雾股股从他们口中喷出,使本来就污浊的空气更尖酸、难闻;有的则挤在窗边,争相在上了水汽的玻璃上写着、画着;有的则用力地搓着两手,以求得这来之不易的温暖;有的则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边天南地北地闲扯……雪盖着村子无处可去,而这里就是这些闲着无事的人们理想的归宿。
  看到有人进来,人们“啪”地把目光一齐对准了来人,随即你一言我一语的评论声就像约好似地传开来:什么这么冷的天,还到处走动,累不累?出门实在够辛苦的,这些人究竟干些什么?今年大麦、燕麦短缺,大雪总是下个不停,“保存能量”则不失为求生良策。
  “大家好!”因事在外耽搁了一会的洛帕里一边和众人打着招呼,一边走了进来,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
  “您好!”几个人应付着作答,还有几声近乎是笑出来的。
  “要找主席……”
  “在那屋呢。”有人用手指着隔墙的一间小屋说道。
  洛帕里一路上集四个角色于一身:负责联防、找马车、联系吃、住,忙得不亦乐乎。
  安德烈耶夫连羊皮袄也没有脱,找了个已经坐满了人的窗台,挤了挤,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并点燃了一支烟,递给了身旁的老乡。
  捷连季也已挤进了人堆和大家亲切地攀谈了起来,谈的都是些诸如村子里的人口有多少,每项工作做的怎么样,苏维埃的工作如何,老乡们是否满意等,海阔天空想啥说啥。
  费多尔则一直为格里沙讲的那些关于草原英雄夏伯阳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他是那样的激动和高兴,又感到有些说不清的困惑。
  “他肯定是个人民英雄!”费多尔暗自思忖着,和叶梅利尔·普加乔夫、斯捷潘·拉辛、叶尔马克·季莫费耶维奇……等一生中战绩赫赫的人物一样,夏伯阳也是自由营垒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但是他又是另一个时代的伟人,他具有独特的个性:剽悍和骁勇,与其说是个战士,不如说是个英雄;与其说他是个自觉的革命者,倒不如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冒险家。在他身上,好动的性格和强烈的抱负使他在这个农民起义的队伍里脱颖而出,成为一名独具一格却又充满生机的关键人物。
  从老乡那里费多尔打听到了去帕尔芬内奇家的路。和苏维埃主席谈过话后洛帕里又带领大伙去吃茶点,费多尔则没有同往,他告诉了众人他的想法后便按着大伙告诉他的帕尔芬内奇的地址走去。

  一个半小时后,大伙离开了伊万捷耶夫斯卡村。
  费多尔则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坐在车上,原来是没找到帕尔芬内奇,因为帕尔芬内奇在费多尔出发头天就已经去了普加乔夫了。安德烈耶夫想通过向他提几个问题的方法逼他发笑,发现他没了兴趣,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而捷连季和洛帕里则兴致正高呢!唱起了二重唱。也真够精彩的。一个像公鸭叫。一个则发疯般吼得声嘶力竭。他们俩一唱一和,一阵混乱,时而刺耳的声音传来,让人心惊肉跳,烦躁不安。坐在前面一架雪橇上的安德烈耶夫也实在忍受不了这鬼哭狼嚎,便冲着他俩大声地喊着停下来,二位好汉终也很领情。
  噪声是没了,可没过多久,呼噜声顿起,直到塔沃洛日卡村才停了下来。进村后没多久,大伙换上马起身前往普加乔夫。
  正欲离开塔沃洛日卡,几个乡下的车夫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空:恰似滚滚浓烟般的乌云在天空中翻卷着,尖厉的寒风呼叫着胡乱地刮着,辨不清方向,分不清南北,忽如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机群,攻击自己无形的敌人;又如一只被拴住的疯狗,正欲恶狠狠地朝人扑来,连抓带咬,但每一次都被重重踢开,可又一次凶狠地猛扑,又一次在人们的威胁下怒号般地退缩回去。它尖叫着、狂吠着,全身抽搐般地咆哮着。紧接着便是大片大片的雪花伴着呼啸的旋风在大地上旋转着、狂扫着、翻滚着,雪厚厚的堵塞了几乎所有的道路。天渐渐暗了下来,黄昏的钟声已经敲响,但是疯狂的暴风雪却因此而更加肆虐起来,一阵紧比一阵,寒风像把尖刀无情地刺着人们的两肋,割着人们的脸庞。天越来越黑,万籁俱寂,只有鹅毛般的大雪在旋风中像夜不归宿的醉鬼,东一头西一头地撞击着这可怕的夜。
  车上的人们深深地缩在羊皮袄里,像田鼠钻进洞穴里一样。车夫只是透出一双眼睛,但是刺骨的寒风仍逼得人们透不过气来,寒风扑到脸上像刀扎般疼痛。许久他们来到了空旷的草原,一望无际的草原用更加猛烈的风雪来迎接来自远方的客人。偶尔有低洼的河谷,走过去,顿觉风减了许多。可一旦走上平地,暴风雪又会紧紧追来,简直像一位霸道的主人,在狂喝滥饮酒席宴上任意揉捏着每一位客人,因为一切都是他的。风雪弥漫的大草原,在人们心中是如此的神圣而令人陶醉和向往,可又是如此的残酷无情让人生畏。
  “多年未遇的大暴风雪了!”草原上的人们如是说。甚至有人说,这是上帝故意来惩罚那些忘记去教堂礼拜的不虔诚的人们。说的东西未必就是如此,在老乡们看来,惩罚的意思更多地想表明他们的虔诚,而且他们对此就根本不信以为真。

  暴风雪逼迫着行人走进车站,他们几个人也只好像雪球般从雪橇上爬下来,健步走进了车站。
  惟独这一次洛帕里的联络员的作用没得以发挥,而是大伙全体出动,有的去找站长、有的去找军代表。而一向总是任劳任怨的捷廖沙又顶着暴风雪去寻找预定开往乌拉尔斯克的列车了。
  经验告诉他们:铁路上管发车的小头头们是如何有意无意地戏耍他们,拿他们开玩笑,他们说:“列车一小时后开”,则傻等一夜后,第二天车仍停留在原地未动!若说“得到早上才开”则说一定早上赶到时,火车已擦肩而过。和颜悦色的捷廖沙显然是最适宜做这项工作的。
  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一节准备送一批政治工作人员到乌拉尔斯克去的车厢。他们好说歹说,总算说通了,于是大家便抓起随身携带的东西登上了列车。可是在抵达乌拉尔斯克之前,又碰到了许多麻烦事。快到叶尔绍夫时,大雪封住了铁路,大家只好下车清除雪堆。他们同随车的军运人员争吵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弄来一点木柴,烘热了近乎冰窖的车厢。火车本来慢得让人心烦意乱,谁知刚出了叶尔绍夫站机车又出了问题,只好下车苦等。好容易修好了机车,刚走不远,轴箱又出了问题。一路上修了这,坏了那,修好了那又坏了这,如此折腾着,从普加乔夫到乌拉尔斯克仅仅抬步之遥的一段路程却整整走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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