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亚历山大罗夫盖

 



  费多尔早就耳闻乘火车去阿尔盖(亚历山大罗夫盖的简称)差不多两天就可到达。后来才知道,一路必须在叶尔绍尔乌尔巴赫和红库特换三次车。换三次车,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凡在一九一九年乘火车有过换车经历的人都知道,换车简直活受罪。费多尔想到这次出门平均来算也得一周半的时间,于是他决定改变原定打算,准备在杰尔加奇下车后改乘马车,因为从这个地方到亚历山大罗夫只有一百五十里左右的路程。
  一路都是草原,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显得空旷而静谧,地平线是蔚蓝色的,茫茫积雪远远望去,就像一块无际的地毯……有些地方雪已有些融化,黑乎乎光秃秃的小山丘尽现眼底。若是白天,特别是艳阳高照的日子,若是不刮风,湿湿的暖暖的空气中多少已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在这个旷野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处村庄,每两个村庄至少隔着二十五到三十里的路程。村民们基本上做到丰衣足食了,但大草原将他们无形隔开,他们一向很少来往,于是婚嫁的事也多半就地完成,远村结亲实属罕见,村村都像个小共和国似的,独立自主、不求于人。不愁吃喝,富有浓厚的独立意识。去阿尔盖,这些小村庄就是必经之地了。可是,在内战期间,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却个个为共和国立下战功,像奥西谟夫盖、奥尔洛夫盖、库里洛沃……它们不仅为红军输送了大批的志愿战士,而且还组建集团军。尽管有些富农投靠了白匪,但大多的人还是坚定地和红军站在一起,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一九一八年,当哥萨克冲进库里洛沃村时,他们根据富农的出卖,开始搜捕苏维埃干部。就在这千钧一发紧要关头,村民们挺身而出,操起刀枪棍棒,同哥萨克人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打死了许多哥萨克兵,迫使余下的落荒而逃。于是村人便决定组建自己的军队,起名叫库里洛沃团。于是,其它村也相继效仿组团,建立起如多马什金团、普加乔夫团、斯捷潘拉辛团、诺沃乌津斯克团、乌洛乌津斯克团、克拉斯诺库茨克团等自己的武装组织。团里从指挥员(当初未设政委)到普通士兵全是本村人,于是地缘、血缘的亲情使他们凝聚成一团结战斗的集体,彼此亲密无间,倒是十分自然。有的团,如库里洛沃团就有父子六人同时服役。有的还有这么一个特殊情况:先前的好朋友因分道扬镳而各投其主,白匪和村团成为各自的选择;甚至有的一家子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投靠了白匪,另一部分加入了红军。
  这在最初只为着保卫村庄而建立起来的地方军团,随着国内局势的变化,不得不背井离乡,深入到遥远的乌拉尔草原去攻打高尔察克;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并再次远征去攻打前线的波兰地主。
  这些村团,涌现了许多英勇善战、功绩显著的英雄团,而其中最著名的则是一个由十四个民族组成的穆斯林团了。这个多半由吉尔吉斯人参加的革命队伍,因以前受尽了哥萨克的残酷压榨和无情蹂躏,故对哥萨克人怀着无比深刻的仇恨。这些英勇的志愿部队真正创造了不凡的业绩。他们缺吃少穿,弹药供应武器装备极其落后,但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长期坚持了下来。在战斗中,他们多次顽强而勇敢地击退了一批又一批反抗苏维埃政权的乌拉尔哥萨克。他们在作战中士气是高昂的。此外,他们的纪律性较差,对自由的理解各持一端,对执行中央下达的任务和命令总是有所保留。以上几点我们可以看出,这支清一色的农民武装和中央俄罗斯部队有着根本的不同,而且这些特点在长时间内一直保留着。

  亚历山大罗夫和奥尔洛夫盖、奥西诺沃盖等盖,同草原上所有的那些十分类似的村镇、村庄一样没什么区别,杂乱地分布于空旷的草原上,村子里脏兮兮的,连条像样的街道也少见,进出时,困难重重。
  而其中,亚历山大罗夫倒略显得好了一些,曾经是个热闹的地方,于是也成了旅司令部、政治处、各类小队和作战部队争相驻扎的地方。这儿的交通也算是方便的,从这里可以去希利纳亚·巴尔卡、拜图尔甘、波尔特·阿尔图尔和乌拉尔斯克等地方,不仅同战斗部队,而且同领导中心都保持着联系。
  这里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一队队骑兵来去匆匆,一批批的军用物资用马队驮着、农车拉着,或者用骆驼驼,摇摇晃晃、慢慢腾腾、进进出出、又装又卸。这在亚历山大罗夫小镇的历史上是空前的。
  每当夜幕降临,当地的“知识界”都要在广场上和一些大街道上举行游艺会,人声沸腾,人头攒动,似赶集一般热闹。并且,阿尔泰女人以其美丽和娇媚征服了红军战士,使他们忘记了困意。
  群众大会是旅政治部为红军战士举办的,并且还有军民联欢大会。形势报告是大会的传统项目了,内容是传统了些,故而把群众也吸引过去听是困难的事。但是,红军战士总是用心去听,认真去记,还要求扩大演讲的内容,加大演讲内容的深度。虽然我们的政工力量是充足的,是有力量满足战士的心愿的,可是经常性的群众大会却是严峻的形势不允许的,周围的哥萨克人会随时偷袭我们,一旦毫无准备的聚在一起的战士被他们包围,后果不堪设想。
  时任政治处指挥工作的是个名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约日科夫的工人。他来自彼得堡,尽管他只有二十二岁,但是成熟而干练,办起事来一丝不苟,同时兼任旅政治委员,在小村里他一人握指挥红军战士和普通工作人员大权。村民热爱他、敬仰他。因为他讲起话来总要讲大家的心里话,入情入理、简洁明了。他是个尚“做”的,从不口头许诺。大家喜欢他,还是因为他是一个出色的思想教育家,受教育的战士从来和村民相处融洽。战士们也热爱他,因为他不仅是领导,还更像个士兵。红军作战,冲锋陷阵,总能看见他勇往直前、奋勇拼杀的身影。
  应该说,一九一九年初的红军政治工作,基本上开展得不够得力。政治工作方式单一而不明确。担任这一工作的基层政治委员虽是一些觉悟较高的战士,在纪律性、觉悟性方面是一流的,在教育人们吃苦耐劳、经受住寒冷、饥饿的考验,不畏长途跋涉之苦、英勇善战、无私关爱等方面有着最高的发言权,但是,持续不断的战斗生活使他们无暇进行长时间的集中而又系统的研究工作,只好以偶然性的“政治突击”来应付迫切的政治工作之需。大量的工作只得在以后去完成了。
  亚历山大罗夫盖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也差得远。这里从事政治工作的除了那些“坐板凳”的人外,别的人往往一边打仗一边做政治工作,平时只好把书刊、新命令、指示和手册等带到阵地上,在阵地上同政委和党支部建立起联系,作些必要的指导。有的还得深入红军战士中间做些工作。到紧要处,他们还要持枪上战场。在三月初的一天,红军政治处的几名工作人员和红军战士在遭到哥萨克人的突袭围攻时,在沿峡谷撤退中全部壮烈牺牲。
  政治工作人员在农民团中也有着崇高的威信,他们是勇敢而忠诚的红军战士的化身,而其中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约日科夫是最出色的,受到大家特别的尊重,战士们也因此把他当做自己的楷模。

  三月初,前线一直位于波尔特·阿尔图尔附近,这是个已被战争摧残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小村子了,它位于距阿尔盖仅几十里的一条道路旁,道路则通斯洛米斯卡亚镇。小镇很重要,因为穿过它就可以直达乌拉尔斯克——勒比辛斯克·萨哈尔纳亚古里耶夫公路。集团军总部设在乌拉尔斯克,近日,总部已发布总攻令,计划首先把乌拉尔斯克周围的哥萨克彻底赶走,赶得越远越好,然后聚而歼之。为配合战役,突破口应首先是从亚历山大罗夫盖向斯洛米斯卡亚镇发动进攻,然后继续向前推进,扩大战势,穿过奇任沼泽地,进逼乌拉尔斯克——古里耶夫公路,从而达到在红军从乌拉尔斯克方向实施强攻时,切断敌军归路的目的。进攻的时刻一点点逼近,战事紧张准备,阿尔盖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费多尔一到亚历山大罗夫镇便马不停蹄直奔政治处,在那里他初次相识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约日科夫。办公室里没生火,冷得恰似冰窖,约日科夫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办公桌上那一堆堆文件,手已被冻得红彤彤的,一件黑色的厚皮袄紧紧地裹在身上,头戴一顶羊皮高帽,一双毡靴又大又厚。
  办公室里冷冷清清,旷野四壁,只有几件家具摆在其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一节小铅笔头已用到不能再用了;灯盏里一滩看上去脏糊糊令人发呕的东西,估计是墨水;一支破旧的钢笔,活像一支黑不溜秋的蜡烛;一个自做的吸墨器,两本政治小册子,一本“公文簿”,一堆乱七八糟胡乱堆放的文件和纸张。彼此介绍之后作了些寒暄,费多尔向约日科夫出示了伏龙芝发的那封电报,上面写着:“兹特派克雷奇科夫同志到亚历山大罗夫盖军处主持政治工作”(因增加了新的力量,旅部扩编成师部)。
  约日科夫随便地扫了一眼,一声不吭,便把它又交给了费多尔。沉思许久,他突然说道:“跟我来吧,”他说,“我先给你安排一下。先喝杯茶吧!一路上路途遥远,休息休息再说吧!”
  费多尔本来即刻就想通过约日科夫了解一些关于军事形势、政治工作的情况今后的打算及采取的措施等。总而言之。想立即就投入工作、然而约日科夫的行动却令他失望、他只是把费尔多让进屋里。又倒开水又让吃面包。而对工作之事却闭口不谈、这是一套挺讲究的住房。面积挺大的只是家具少。给人一种大而空的感觉、中间是客厅,两侧是卧室,由其中一间腾出给费多尔住。客厅里一架钢琴,费多尔只是静静地坐在桌旁,约日科夫则就势坐在钢琴前,一首一首地弹着革命歌曲。琴声重重地划破这静谧,而声音也并不悦耳,声音在冰冷的屋子回荡着,反倒让人心烦意乱。
  慢慢地,俩人开始攀谈起来。费多尔久久凝视着面前的小伙子。他苍白的面孔,表情十分严肃,总让人想起“冷酷”的字眼。然而费多尔心头一阵兴奋,凭经验可知,在这样的环境中主持政治工作,他这样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是最佳人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在最初的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彼此互相交换着诸如工作经历、从事党委工作的一些情况以及来前线的原因及目前的打算等问题。谈话一切正常进行,只不过费多尔总觉得约日科夫有点慌慌不安的感觉,言语中透着不满,似乎受了委屈。约日科夫的直率、坦诚和朴实已经从其脸上的神情表现得一览无余。,但他确乎不去注意一下费多尔只是两眼紧盯地板,一眨一眨地。他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突然又站了起来,满脸的赔笑让人觉得是在作戏,客气得让人不敢接受,对什么似乎只有“同意”二字……
  “到底怎么回事?怪事!”费多尔一遍遍追问自己,但始终不知道约日科夫到底是怎样想的。
  他们又一起来到政治部办公室,虽天气冰冷,谈起话来却还能入些正题。有关公事的话题约日科夫还是不愿多谈,什么情况也不愿透露,只是听费多尔谈,一遍遍地启发着他,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约日科夫的答案却始终是过度的简洁和明了,更确切地讲是勉强,不值得一提。可是其间一位同事走了进来,约日科夫却表现得非同寻常的热情,这热情在费多尔看来,完全是多余,完全没那个必要。如果约日科夫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他这样做便完全是正常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在于他不是那种类型的人——而这一点费多尔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向沉默少,言特别是在庄重场合,无论是作指示,通报情况,还是作事件解释,他总能言简意赅,恰到好处;因而在费多尔看来,约日科夫的多嘴多舌不是正常的他做的事,更他使迷惑不解的是,约日科夫为什么总是故意回避与他谈话,而对走进来的同事表现得如此的友好而热情?
  从约日科夫的零零星星的回答中,费多尔大体了解到,这儿党支部已普遍建立起来,同志审判会的工作也搞得有声有色,办起了各式刊物,还经常举行各种群众集会、报告会,会议也定期召开。一句话,工作的确搞得卓有成效,堪称楷模。费多尔就职后,基本上不用“布置和开展工作”,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坦率地讲,费多尔接此任务时便已经预感到将来肯定会有不少困难。以前,他还从来没有真的到过前线,因而对有关前线的生活可以说是门外汉,故也没有“开导”约日科夫的资本。但是,他到这儿来,是抱着真诚的愿望的……不但不是来颐指气使、发号施令,而且打算平等地和周围同志共同搞好工作,这个想法在他和约日科夫刚见面的谈话中就已经作了解释。但是从对方不冷不热的谈话中,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待他的坦率的,甚至于对他是怎样评价的。现实使费多尔决定谨慎行事,必须讲求工作策略。他认为约日科夫不满自己的到任,这样会降低约日科夫的级别,而这是他极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多年的努力,约日科夫已经奠定了在阿尔盖旅的基础。在此之前,约日科夫可是惟一的政治中心,在各单位有着很高的威信,各单位凡事都要找他来求得解决——而且就他一个。在这样的时刻克雷奇科夫的出现,而且是派来作全师的政治首领,旅充其量也只是师的一个部分……这下多年的地位被撼动了,美好的前景一下黯淡了,甚至于被挤出指挥层。或许这也就是使约日科夫惶惶不安闷闷不乐的原因吧……或许这也正是约日科夫之所以表现出来的冷冷清清的不友好接待的最深刻的原因吧……费多尔这样想着。
  克雷奇科夫变得警觉了起来,也就停止了他的一连串的发问。多年工作的直觉告诉他:
  第一他应该通过一些文件和报告来从总体上了解该旅的工作进展情况。若约日科夫不能合作,从其助手和同事那里也要弄一些正规的报告和文件资料来。
  第二要求召开小型的包括党支部、文化工作委员会、经济监督委员会以及军事指挥员会议等在内的会议,以便从中了解到多一些的情况。
  接下去便是实际调查一番,看看各项工作的安排情况。最后,他想以一名普通士兵的身份亲自参加目前的一次战斗,以此赢得“好同志”、“勇敢的人”等荣誉称号,奠定将来开展政治工作的基础。
  一直到发起进攻前的最近几天内,费多尔始终按既定的目标认真地完成着。他已多次召集了包括组织、文化教育和情报部门的负责同志谈话,但是约日科夫的影响力随处可见,几乎到处都有微词,接待也充满着不友好。经多方努力,他总算弄到一份全面的工作汇报。汇报几乎全篇一律,甚至在以后多次的大型的政治工作之后,这一通病仍数十次、数百次地犯。而按照通常的格式常常是先讲“形势”,接着要指出基层的“混乱状态”,然后讲整顿的措施,随时指出当前的某些部队“还未达到应有的水平”,结尾一般指出已经采取了那些有针对性的措施,无疑会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总的来看,透过这些有些夸张的字里行间仍可以看到,给各团分发书籍建立小型图书馆的任务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的。由于战事甚紧,已经暂时关闭了扫盲补习学校。即使在未关闭时,来的人也甚少。各种委员会虽已经建立起来,但在报告中见不到有关这方面的确切报告。群众大会倒是也开,可次数太少。业余戏剧小组的活动倒搞得红红火火,观众也积极参加。以上即是报告的一些具体内容,而这些干巴巴的报告能提供的也只有这些了。而费多尔却想着通过亲自调查以便能更多地掌握第一手材料。
  本计划召集几个政委来开会,可大会上也发生了不愉快,一些有着偏见的人的抵制。本想召开各支部代表大会,但最终泡了汤。想搞个群众集会,政治部却拒不发通知以作抵制,致使到会的寥寥不过五六十人,到的也只是些碰巧赶上的。工作进展一度受阻,而这种局面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要是夏伯阳早些到来就好了。费多尔想着,在他看来,只要夏伯阳一到,满天的乌云即刻就会化为乌有。

  后天就是发动进攻的日子了。夏伯阳还没有来,费多尔焦急地向集团军打听,仍没动静。明天,最后一批部队就要向哥萨克塔洛夫卡进发了,因为在部队总攻之前,各部队必须到达首发阵地。
  司令部为此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议——最终讨论拟定详细的进攻方案。计划决定从三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总体部署为:不完全依靠出奇而制胜,要发挥我们的组织基础和装备力量,尤其是机枪的优势。费多尔当时对军事还是不够精通的,因此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大家在大会上的发言,甚至连讨论也不参加。同时,他仔细地端详着每位“专家”的面孔,一直思考不停。
  “这个——会不会是叛徒?看他那热情劲儿,说不定是伪装出来欺骗阶级弟兄的。到明天,待一切条件都具备之后,说不定摇身一变,跑到敌人那边去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校旅长的面孔,静静地想:“他会不会也……?”
  可是旅长的面孔生就的招人喜欢,不但引不起敌意,相反,愈加使人感到亲切、可信。
  “可是你是政委呀!切勿麻痹大意!”
  “军事会议”结束了,大家陆续走出了司令部。
  整整一天一夜,运输队和驮队一次次地往哥萨克塔洛夫卡运送着军队,亚历山大罗夫盖很快成了一座空城。到第二天最后一批部队撤离后,它也变成孤零零的一座谁人皆可进入的小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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