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伯阳

 



  大清早五六点钟,费多尔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门前站着一位陌生人。
  “您好!我是夏伯阳!”
  这句话不亚于一击重拳。把费多尔从睡梦中完全清醒了过、来费多尔迅速打量着来人。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平静。并快速伸出了手。
  “我是费多尔·克雷奇科夫。您到这儿多久了?”
  “刚刚下火车……带来的兄弟还在车站呢……我已经派马车去接了……”
  费多尔用他那一向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夏伯阳,恨不得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全弄个清楚——就像在漆黑的夜里,前线的“警犬”——探照灯用他那明亮的光迅速穿过黑夜,照亮前方的每一道缝隙,驱赶在角落里每一点黑暗,欲把大地羞答答的躯体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似的。
  “实在再平常不过了。面前的这个人瘦瘦的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风。一双细手恰似女人的手。一头深褐色头发,稀稀疏疏的,就像是化妆时戴的假发。鼻子又短又小,似乎爱抽搐。眉毛细得活像条链子,薄嘴唇,微笑时一口洁白的牙齿,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只在嘴巴上留着两撇又黑又浓的八字胡。一双浅蓝得近乎绿色的眼睛,放射出睿智的光,不太眨巴。脸色有些黯然,但充满精神,干干净净的,没有粉刺也缺少皱纹。身穿一件草绿色弗伦奇式的军衣,一条蓝色的裤子,脚穿鹿皮靴,一顶有红帽徽的军帽掂在手上,一副武装带交叉胸前,腰里别着一支手枪。他把一把银光四射的军刀和一件绿色的军大衣胡乱地往箱子上一扔……”
  初来的夏伯阳就是以这样的形象被写在费多尔的日记上。
  出门归来的人一般喝杯酒以解除旅途的疲劳,这几乎是人人知晓的常理,可是,夏伯阳似乎是忘记了,更或是没这种习惯。他开门见山,谈起了工作,并且是站着的。
  先是派通讯兵去找旅长,要旅长去找司令,并告诉通讯员说,他随后就到。不久,跟夏伯阳一道来的一大伙人一窝蜂似地走了进来。进门后,便把随身带来的东西随便地扔在了角落里,军帽、手套、武装带扔得桌上、椅子上、窗台上都有。手枪也随便放着,甚至有的人连瓶状的白色手榴弹也随随便便地往衣服堆里一扔了事。他们的面孔因岁月的沧桑而黑黑的,但透着威风,职业化造就了他们十分自然的严肃,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十分生硬,但却铿锵有力,浑厚凝重。有的人说起话来像似连珠炮,没完没了,啰哩啰嗦,让人好生奇怪,并时常有吵架般的声音,让人怀疑是不是刚见面就想斗口。横七竖八的东西再,加上谈话声和争论声搞得整个屋子乌烟瘴气。来客们非常活跃,到处“扩散”,只是约日科夫的那间房子因反锁着才阻止了他们扩散于其中的可能。
  刚过了两分钟,已经有位客人毫不客气地躺在费多尔还没顾得上整理的床上了,并且翘起二郎腿到墙上,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烟灰不偏不倚地抖落在克雷奇科夫那只放在床头的小箱子上。另一位则斜靠着“梳妆台”,无奈这本已十分脆弱的玩意经不起他这现代体重的重压“喀嚓”一声塌了下去,歪倒在一旁。有的则用手枪柄捅着每一块玻璃。更甚者用那脏兮兮的翻毛皮袄盖在了桌子上的面包上,以致到吃的时候还有一股恶臭味。一阵阵坚定有力、喋喋不休的谈话声比他们的人到得更早。这样的谈话声只是向前进行的,没有停息过一刻。这就是这些草原汉子习以为常的谈话的习惯吧。在这里,职位的高低是很难区分出来的,大家的相互称呼都一样,举止作派也一样,生硬而粗犷,语言也是自成体系,粗声粗气却生动而鲜明。草原居民的清新和淳朴你可尽收眼底,真是一家人啊!表面上看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亲近之处,可是,时间一长,你便能真切感到的将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和不溢于言表的亲情。他们是用另外一种方式作着联系,用不同于一般的方式交流着感情。这就是他们。漂泊不安、充满艰险的游牧生活已经形成一种独特的、似乎只有他们才会真正明白理解地表达相互关心和爱护的方式。他们也逐渐由此而培养出大无畏的个人英雄气概,蔑视困难、珍惜生命、重视团结、同舟共济,从而愈加明白相互亲近共渡难关对于他们是一会也不可分离的,他们需要并肩战斗。
  夏伯阳则显示出与众不同来。看上去文明得多,少了些粗俗,多了些礼让,行为举止也让人更多地看到了他的魅力,就像是草原上一匹刚烈的马,可是笼头已经把它稳定下来。大家对他的态度也不同。就像一只在玻璃上爬行的苍蝇,在遇到了一些同它一般大小的苍蝇时,便马上跳了过去;也可能跟另一只正在爬行的苍蝇相撞,然后各自向四处飞走。若是突然碰到一只凶狠的黄蜂,则惊慌失措地乱叫一阵,片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飞也似地逃命去了。夏伯阳就像这只黄蜂。当这些战士聚在一起时,他们无拘无束,想扯啥就扯啥,还时常拿刺刀、小刀、皮靴等作武器相互打闹取笑,甚或用杯子里的开水泼到对方身上。若是被夏伯阳一发话,则他们谁也不敢瞎折腾了,一个个规规矩矩。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害怕夏伯阳或者夏伯阳官大三级,而是他们出于对他的崇敬。这种尊敬使得他们无法放肆起来。而他们自己也承认,尽管是自家弟兄,可是夏伯阳与他们不同,他们之间的差别已不仅是一点了!

  “佩其卡,去军代表处一趟!”夏伯阳命令着。
  佩其卡立刻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声不响地跑了过来。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黑小伙子,专门负责执行“特殊任务”。
  “两小时后出发,务必准备好马匹!骑马的先出发。我和波波夫乘雪橇去!走吧!波波夫,跟我走!”
  夏伯阳一脸的严肃,正朝着一位脸色枯黄、略带驼背的小伙子点了点头。这个小伙子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灰色的眼睛,笑眯眯的让人总想到善良的本性,说起话来“呷呷”的,活像一只老公鸭的叫声。体格健壮但动作却透着十足的女性化,轻柔而端庄,看起来极不相称。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就知道他准又在讲着什么有趣的故事,可是一听见夏伯阳的叫声,则连忙止住了话匣子,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只见他用严肃的目光瞅着夏伯阳,回答说:“是!”
  夏伯阳继续命令道:“除了波波夫,你们都留在这里!政委也要去。骑马去,要带上三个骑兵。剩下的全部都到塔洛夫卡找我们,速度可以不必很快,傍晚赶到就可以!”
  “听我说……”夏伯阳扫视了四周,发现要找的人不在……“哦……我已经把他派走了……好,科奇涅夫,你去司令部一趟吧,若人已到齐,马上来通知我!”
  科奇涅夫应声走了出去。费多尔觉得他的确像个体操运动员。动作轻盈而有力量、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短小的棉坎肩,袖子也不长,一顶小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他的后脑勺上。脚蹬一双半高腰男皮鞋,缠到膝盖下面的裹腿清新可见。岁月已在他不过三十岁的脸上刻下深深的印痕。深灰色的眼睛机灵而调皮,又大又宽的鼻子,只要一喘气,鼻涕已经流到了两边,看上去十分滑稽。他一口白净的牙齿,又大又长,活像狼牙,充满着噬物的力量;只是笑的样子很可怕,张牙咧嘴,似乎要把人咬个碎块方才解恨。
  还有契科夫,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他那又宽又大的褐色眉毛了,浓密的红胡子,长着一张鳄鱼嘴,一对恰似蒙古人的颧骨。下嘴唇向下垂着,活像一只吸足了血的水蛭。下巴方方正正的向外凸着。一只老是湿涔涔、鼓囊囊的鼻子,活像泡在铁锅里的蘑菇。眉毛似褐绒般,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宽宽的肩膀挺得笔直。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就像一只大铲子。四十左右的年纪让人确信不疑。
  旁边那个正在拾掇茶壶切面包的是捷特金·伊里亚。这位约摸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子是一位立过战功的赤卫队员,做过漆工,他为人忠厚,人缘甚好。爱唱歌的他生就一副好嗓子,没事的时候很会找事开开心,而且开玩笑还是他的拿手好戏,独到的技艺和他那一开玩笑就笑个不停的笑脸让谁也招架不住。他正忙着招呼众人,一边忙活,一边回答着大伙的乱七八糟的问题。
  站在捷特金旁边的是维赫里。此时,他正在耐心地静静地等着领面包。维赫里曾经是一个勇猛剽悍的骑兵,并作过骑兵侦察队队长,不幸在战斗中无名指被打断。此后,这倒成了大家的笑料。不过,他可是一个十分热情友好的人。
  “维赫里,可不可以拿你那小姆指戳戳那个‘四指老剑客’?”
  “你若让我看看你的无名指,就白送你一支烟……”
  “九指头人……九条腿的公狗!”
  维赫里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的戏谑,他一向是很难发火的,天生的宽容,甚至打仗的时候,这一点也不会丢。一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活是他再平常不过的心情了。
  最爱吵吵闹闹、骂骂咧咧、动手动脚的要算什马林了。他穿一件皮外套,脚上一双厚毡靴(他因为患病之故,老是冷嘻嘻的)。生着一幅跟波波夫十分相似的公鸭嗓子,一对乌黑的眼睛,一头黑而浓的头发,面孔也是黑的。在这伙人中,数他年纪最大,已经半百的人了。
  马车夫阿维里卡可是个机灵鬼。此时正拄着一条马鞭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大伙忙活着做吃喝、烧茶,充满着警觉。紫红色的脸膛,蒜头鼻子分外明显。眼睛由于霜寒老是半睁着。嘴唇因风吹而裂开了长长的口子。那条缠在脖子上的围巾几乎和他形影不离,睡觉时也不舍得解下去。
  在通讯员中要数阿列克赛资格最老,也最令人喜欢,年龄虽不大,可是和夏伯阳的相识却是最长的。小伙子一向机灵干练,深得夏伯阳赏识,多次被派去执行重要任务。他总能搞到需要的东西,总是办得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像弄点吃的,或者找些马车上的插锁,或者弄些马鞍上的皮带,或者弄些常备药品等活,他可是最佳人选。大家送他一个美名“神通手”。
  真可谓人才济济、精英荟萃,倘是依他们为素材保准可以写出一部草原英雄史诗来。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因人而异,互不相同,却又能融洽地处在了一起。这简直是人世间最绝妙的组合。就是他们,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大家庭,创造着不凡的业绩。

  科奇涅夫走了进来报告:“旅长在司令部等候我们,可以动身了……”
  大家于是忙活起来,同时,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夏伯阳,等待着他的回答。
  “出发吧!”夏伯阳说。
  夏伯阳朝波波夫递了递眼色,并用手指捅了捅什马林和维赫里。于是,铿锵的马剌声和上了铁掌的鞋后跟的咔嚓声接踵而来。大家走了出去,费多尔也在其中。短短的相处,使费多尔有一种不祥之兆,他预感到夏伯阳没有看重自己,至多只是把自己当做了“侍从”。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听到过的有关夏伯阳的一件旧事。那是在一九一八年,在一次战斗中,夏伯阳率领部队在突围过程中看到一位惊慌失措的政委,夏伯阳就狠狠地操起皮鞭抽了他一顿……一想到这个,费多尔就满心疑虑,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这件事可能出自极尽夸张者之口,可此时此刻,想起来也有了分量。那时的形势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现时的夏伯阳也跟那会儿的不一样了。费多尔忧心忡忡地跟在队伍的后面,十分难受。

  夏伯阳和旅长见面后只是冷冷地打了声招呼,便将头扭向一边了。而旅长则恭恭敬敬地给夏伯阳行着军礼,他们两脚一并,马刺“喀嚓”一声,站直了身子,几乎连珠炮似的向夏伯阳汇报起工作来。这些旅长对夏伯阳的名声,几乎如雷贯耳了。不过他们听到的尽是些坏信息,甚至有人把夏伯阳说成是流氓;往好的说也只是说夏伯阳怪得很。有关他做的好事,都从未听说过,更别说那些流传在草原上的有关夏伯阳的英雄业绩了!
  人们都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屋里的来客,很像是富贵人家来了贵宾,“家眷们”争相从门缝里偷看一样。看来,有关夏伯阳的一些让人震惊的事,甚至于可怕的传说,不只是旅长一个人知晓了。
  司令部的办公室今天也一改常态收拾得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家各就各位坐下来,都进行了耐心的准备,以便能给夏伯阳留下好的印象。不过,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他们知道夏伯阳脾气不好,一旦发起火来,不知结果将会怎样……
  于是,当夏伯阳一行走进办公室后,细心的旅长已把一张经过精心绘制的关于第二天的进攻路线图摊放在桌子上。夏伯阳只是顺手拿起来,审视了一下又重新放在桌子上,然后顺手拉过一把凳子,坐了下来。随行人员也都紧依次而坐。
  “圆规!”
  一把锈迹斑斑的圆规递到了他手上。他扳开圆规,试转了几下,显然不得心应手。
  “维赫里,你到佩其卡那里去把我公文包里的圆规取来!”
  约摸两分钟,维赫里带回了一只圆规交给了夏伯阳。夏伯阳开始用他的圆规认真地测量起作战地图来。一开始只是在作战图上量来量去,后来干脆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地图,开始对着查找起来。只见他不时地测着距离,认真思考着关于沿途的水源、辎重等情况和草原上随时可能发生的雨雪风暴等天气变化情况……
  周围的人都屏息凝视、默不作声。只有旅长们间或插几句夏伯阳的问话、地图上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线条在夏伯阳看来就是白雪皑皑的高原、烈火焚烧中的村庄以及正在按照进军路线或作散兵状或作纵队排列的踽踽行进的辎重部队。寒风从他的耳朵边呼啸而过,一片片绵延起伏的丘陵、一眼眼小井、一条条冰冻的小溪、一座座已经塌坍的灰色的桥和一片片树叶枯黄的小树林。
  夏伯阳的脑子里一直在行军、打仗!
  夏伯阳量完了地图,一点一点地指出了行军图中的失误之处。行军途,中中间路途的休息时间安排欠佳,出发时间不够适中,要么过早,要么过晚。这些,夏伯阳已经在他刚才的测量过程中用各种记号一一标出。旅长对他的意见有些微词,甚至打心底嘲笑这种似乎幼稚的修改,可是最终还是采纳了夏伯阳的意见,并在自己做的图上作了标记。在讨论有些问题的时候,夏伯阳还询问了维赫里和什马林,以求得他们的同情和支持。
  “你们对我的意见有何想法?你们是否同意?”
  在夏伯阳面前,年青小伙子们是不敢擅言的,因为夏伯阳已经把该想的全都想到了,并且再详细不过了,确实没啥新的补充。大家还专门改编了一条谚语:“三个臭皮匠,抵不上一个夏伯阳。”
  这则新谚语是大家精心为夏伯阳编的,编得真是挺不错的。因为以前就曾发生过夏伯阳因采纳了别人的意见而十分懊悔的事,不是骂娘,就是责怪自己糊涂。记得在一次会议上,小伙子们一时来性,说了一大通,夏伯阳听着,还不住地点头,说道:“好,对……不错……很好……好……太好了……”大家以为他是真的同意了呢,谁知到最后,他却说:“算了吧!你们的那一大堆全是废话,屁用不管,还是扔掉垃圾堆里去。现在都听我的命令!”于是他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他讲的,几乎是全新的,和大家刚才讲的东西,根本不同,甚至相反。
  因此,对于当时在场的维赫里。波波夫。什马林来讲,那件事是记忆犹新的,教训是深刻的。因而他们在夏伯阳谈话的时候,一向保持沉默,经验告诉他们,必须在适当的时候说,否则,便应保持缄默。
  当然,有的时候出点主意也是不可少的,可是,有的时候稍不注意,一句话也会惹来麻烦。
  大家都默不作声,费多尔也是如此。本来对军事的问题他就没有太大的把握,有的问题要费好大劲才搞明白,有些问题压根就一窍不通。一直到后来过了几个月,对于打仗以及前线上的许多秘密才有了一些理解。故而现在,他这个老百姓式的人物更没有什么新高见。
  他只是背着手站立在办公桌旁,面对着地图和图表,一言不发,一会儿皱紧了眉头,一会侧过头去咳嗽几声,生怕影响了大家的议论。神情是严肃的,心情却又是镇定的。旁观者便会认为,他和大家一起,都是这次会议的平等的参与者……在还没有见到夏伯阳的时候,费多尔就已经决定同夏伯阳建立一种特殊的、谨慎的、微妙的关系。尽量和他少谈有关军事的问题,以免暴露自己的缺点。更多地引导夏伯阳谈些政治类的话题,这方面自己可是个内行。同他多谈些真心话,甚至一些个人隐私也在其中。对有关科学、教育和共同发展等有关的话题也可适当谈谈。总之,让夏伯阳只是听,给自己以更多发言的机会。再以后……再以后就要处处表现自己是一名军人,而且是一名十分勇敢的军人,这一点做的越早就越有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奠定他在夏伯阳及全体士兵当中的地位,否则,他也会被人家看成无足轻重。至于政治、科学乃及至人品都免提了!而只有以上的工作做好了,夏伯阳才能跟他真诚相见,平等待人,而现在……现在只得小心才是了!不过也不能让人把他的这种友好和照顾当做了巴结英雄(夏伯阳也很明白,因本身的名声,很多人都以和他相识相知为荣)。只有在以后,当夏伯阳彻底被他征服时,喜欢听他讲话,他或许才能从夏伯阳身上学些东西,也才能建立起互助的关系来。而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尽量保持谦虚谨慎,和夏伯阳建立起一种朴实诚恳的关系来,必要时还要有点粗鲁,免得被人家看成弱不禁风的书生,在前线,白面书生式的人物是最容易遭人冷嘲受人怀疑的。
  费多尔的这些准备,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事了。只有通过这些准备,才可以最安全、最有效、最快融入工作环境。作为第一步,跟他们打成一片才是最迫切的。不过,目前和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界限”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尚不清楚。现在,夏伯阳及其部下已经养成了半游击的作风,这一点却是肯定的,对此应引起足够的重视,决不可熟视无睹。这里除了十分优秀的人物外,还有另一种人,同他们接触须十分谨慎,一定要毫不放松,敏锐地注视着他们的表现。
  夏伯阳何许人?费多尔又是怎样看待夏伯阳的呢?费多尔为什么要跟夏伯阳建立一种特殊的、微妙的关系?有这样的必要吗?

  早在后方工作的时候,费多尔就多次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内战时期冲杀在战场上的“人民英雄”的英勇事迹。可是,当他仔细研究后才发现,英雄们多半出自农民家庭。工人出身的英雄向来具有特殊的风格:他们熟识了大工业中所要求的各方面循序渐进、有条不紊、组织配合严密的特点,因而他们对于像夏伯阳这样的农民英雄军队所表现出来的散漫、无政府主义作风总是不怎么欣赏,甚至看上去不顺眼。费多尔就是这样的人,但这并不影响他以新的眼光、新的视角来审视夏伯阳,对他,费多尔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十分欣赏的。
  ”夏伯阳是位英雄,“费多尔暗自思忖道,:他体现了农民心头长期因受压迫、受剥削而保存的如火山般的自发的反抗精神,但是,这股自发的反抗意识……谁也不知道它最终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在他们的队伍里,诸如夏伯阳那样声名远扬的领导者,稍一翻脸便会向自己的指挥员开枪的事随时皆可以听到!而且被打死的指挥员并不是地痞、流氓和胆小鬼,而恰恰是我们队伍中优秀的、有勇有谋的革命家!这事不下决心处理好,他们难免会干脆带着自己的弟兄投向敌人……”
  “工人队伍则完全不同了,他们永远不会背叛,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背叛。当然,他们是指那些自觉参加革命斗争的工人。虽然,工人中有的是以前的农民转变而来的,觉悟低下者也有,有的则是觉悟‘过高’者,并因此而变成了精神贵族的……区分是明显的,只须同他们一接触,各色人等便可一目了然。但是,在夏伯阳的那支英勇善战的农民武装中,哎哟,危险性挺大的!”带着这些对夏伯阳的游击习气的疑惑,费多尔才想通过一种巧妙的办法尽量与这支队伍建立起新的关系。他这样做的目的,决不是同这些人简单地融为一体,恰恰相反,他试图在其中用自己的思想去尽量影响他们。首要的便是去影响他们的首领,从夏伯阳身上下功夫,费多尔决定用其全部力量来着重影响夏伯阳。
  佩其卡——现在大伙都习惯称他为伊萨耶夫——把他那长得像鸟似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然后一勾小拇,指示意波波夫走了过去,然后塞给他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

  马匹和一切物品均已整(准)备就绪请包(报)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

  佩其卡深知,有的地方某些场合是不允许别人随随便便往里闯的,这时候,写张条子递过去还是允许的。现在,条子递的正合适,该说的话,该提的意见,和该签的字都已办完了,命令马上就要送到各团。交接手续占了一点时间。
  “我是来指挥的,”夏伯阳道,“不是故意挑大家的毛病的。那是文书的事。”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波波夫压低了声音说,“你的事也已办完了,一切都准备妥当,可以动身了……”
  “准备好了?好,我们走!”
  夏伯阳迅速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大家随之闪开一条道路,夏伯阳随即第一个走出了大厅,就像进屋时他也第一个走进来一样。
  屋外的台阶上,聚集了一群红军战士。他们是自发地来这里看望新来的夏伯阳的。其中的一些人在一九一八年还曾经跟他并肩战斗过,许多人见到过他,当然,夏伯阳这个名字,却是所有的战士都听得耳朵起了茧的。只见他们伸着脖子,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露出特别的惊喜,笑眯眯地望着夏伯阳走出房门。
  “夏伯阳万岁!”夏伯阳刚走下楼梯,人群中有人贸然喊了一声。
  “乌——拉!……乌——拉!……”
  红军战士还不时地由四面八方汇到这里,老百姓也闻讯围拢了过来,于是人越聚越多。
  “同志们!”夏伯阳开始冲着大伙说了起来。
  顷刻间,人群中一片寂静。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赶往阵地,因而没有时间跟大家聊了,明天我们在阵地上见!因为我们已经为哥萨克人准备了精美的午餐,明天将招待他们……以后再谈。现在——再见吧!……”
  一阵阵的乌拉声响起。夏伯阳坐上了雪橇,波波夫也紧跟着坐了上去。三个整装待发的骑兵已等候多时了,看见费多尔过来,遂牵给它一匹乌龙快马。
  “出发!”夏伯阳一声令下。
  马匹忽地冲向前边,人们自发地闪开了道路,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一直持续到夏伯阳等的马远离村头。

  白皑皑的高原,一片冰清玉洁。刚暖和了几天,小丘才渐露出泥土,却又给寒风冻了个严严实实。大高原被冻得铁壳一般,马儿快步驰骋于这神话般的天国。夏伯阳与波波夫几乎是背靠着背坐着,好像二人真有什么怒气而彼此不相往来呢。事实上,他们都已陷入沉思,都正在殚精竭力地想着明天的战斗。骑兵紧随其后,但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就像是固定了似的。费多尔则靠后走着,马忽快忽慢,于是距离忽长忽短。过长时,费多尔则扬着长鞭奋力追赶。马儿飞快地驰骋于茫茫草原,人心随着马的起伏而汹涌澎湃,跃马扬鞭的感觉让人心旷神怡。
  “明天,”他一边策马急行,一边想着心事,身体禁不住地颤抖,真正的战斗就要打响了……不知这种戎马倥偬的生活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吉凶谁能卜出?胜利谁能决定?胜利时刻何时才会到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行军作战,恐慌不安……天下还有容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凡夫俗子的立身之所吗?何时才能重返遥远的家园?谁将永远栖息于无边的高原让漆黑的洞穴和皑皑的白雪相伴?
  往日的幕幕如电影般一一掠过他的脑海。多少亲人熟悉的笑脸一起涌到面前……他几乎不敢想像自己阵亡的情况:躺在白茫茫的高原,双手摊开,鲜血从额角上流了出来,浸红了这如画的自然。他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可怜,长时间对命运的怜悯已转化成无尽的痛苦。现在他却真的转变了过来,勇往直前朝着既定目标继续攀登,死亡之于他,已是可以付之一笑的坦然。
  两个半小时过去了,夏伯(身边的人经常把夏伯阳称夏伯——原注)实在是厌倦了长时间在雪橇上静静的煎熬——他让雪橇停下来,和一个骑兵换了匹马,让士兵坐上了雪橇。
  夏伯阳翻身上马,催马向费多尔靠了过去。
  “政委同志,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前行了,是吗?”
  “是在一起了。”费多尔回答说。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事实让他心惊:夏伯阳稳稳地坐在马鞍上,就像是焊接在马鞍上似的。而自己呢,则别别扭扭,看上去就是被缚在马上的一般。
  “若是颠簸得再厉害些,说不定我就得从马上甩下来,”他心里暗暗想道:“瞧,夏伯阳怎么颠簸也不会掉下来!”
  “您很早就已开始打仗了吗?”夏伯阳随意地说着,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笑意,好像具有讽刺的意味。
  “刚开始不久……”
  “从前在后方工作啰?”夏伯阳又问道。
  声音尖刻,言语尖利,费多尔一脸的难堪。
  在夏伯阳眼里,“后方工作人员”是最低级、最没出息的工作了。有关这一点,他早就深信不疑,特别是近期通,过与战士们的多次行军,他了解的一些事实更证明了他的判断。
  “在后方?噢,是在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费多尔搪塞了一句。
  “过了莫斯科了吗?”
  “过了,还多了三百里呢。”
  “嗯,那儿情况怎样?”
  夏伯阳话题的转变,对费多尔无疑是个惊喜,他就立刻抓住了这个话题,讲述了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纺织工人挨饿受冻的悲惨生活。为什么单讲工人呢?别的人就不值得讲吗?可是,费多尔多年来一向是这样,在他看来,一谈到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就立刻会感觉到有成千上万的饥饿的工人向他涌来,他因自己能与他们息息相关而高兴,这点在他的记忆中是最崇高神圣的东西。
  “原来他们的生活也很悲惨,”夏伯阳忽然严肃而认真地说,“饥饿把他们也逼上绝路,若没有饥饿,说不定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可瞧瞧那些狗娘养的,整天大吃大喝,早把工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谁在大吃大喝?”费多尔不解地问。
  “哥萨克呗……他们心肠比磬石还硬,全然不顾人民死活。”
  “哦,是不是有的哥萨克人不这样呢?”
  “没一个好东西!”夏伯阳愤愤地说,“您或许不清楚,可我知道,他妈的哥萨克全是一样,没啥可说的……是的!”
  “不是吧!”费多尔表示了不同意,“哥萨克兵也不是铁板一块吧!多多少少会有些跟我们走的吧!您等一下。”费多尔忽然想出了一件事来。让他好不高兴:“就在我们的旅里。不就是有支哥萨克侦察队吗?”   
  “我们旅?”夏伯阳一时没明白过来、
  “对,对,就在咱们旅。”
  “这——准是城里人……本地哥萨克不可能有。”夏伯阳则据理力争,竭力为自己辩护。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哪里人……不过,事实终归是事实……夏伯阳同志,我想,哥萨克人决不会一个不剩全反对我们,这样绝对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为啥?你跟我们呆得时间一长,就会……”
  “不,不可能,无论呆多久,我始终相信我的判断。”费多尔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的退让。
  “个别人终归是个别。”夏伯阳稍稍退了一点,但仍坚持说:“不排除会有几个投靠我们,——但是少数几个人,不值一提……”
  “不,不是个别的人……你说得不对,我不同意您的辩解……据土耳其斯坦报道说,那里的哥萨克人在全州建立了苏维埃红色政权……还有像乌克兰、顿河……难道这还嫌少吗?”
  “那么你去依靠他们吧!有一天迟早会栽在他们脚底下……这些狗东西!”
  “嗨,也不能极端吗?我不会去指望他们,决不会的。”费多尔极力做着解释,“我基本同意您的意见……的确,哥萨克人像一群黑乌鸦……没有谁对这个看法提出异议。但是,尽管如此,沙皇政权还是对他们大施恩惠……不过,哥萨克的青年人可跟上了年岁的人不一样,大多数青年人还是希望同我们合作的。当然,要一个白胡子的老哥萨克心甘情愿站在新生的苏维埃一边,的确很困难……可是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缺少对苏维埃政权的了解,他们到底对苏维埃政权持何态度,鬼才知道呢。毕竟还是有人相信了谗言,说我们将剥夺他们信教自由,变教堂为牛棚。说我们实行共妻制,强迫大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哥萨克人祖祖辈辈家庭殷实,生活富裕,习惯了坐享其成,也习惯了草原上游牧的那种放荡不羁无拘无束的生活,他们一旦相信了那些骗人的鬼话,再让服从我们似乎就成了天方夜谭。”
  “破(剥)削者的本性嘛!”夏伯阳生硬地说着这个词。费多尔不禁一阵大笑。
  “的确如此,”费多尔忍住笑声,“问题就在这儿,富裕的哥萨克人不仅残酷压榨和剥削其他哥萨克人或吉尔吉斯人,就连自己的同族弟兄也不放过……这就是矛盾。可是那些守旧的死老头子,习惯于逆来顺受的生活,思想上近乎麻木了,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把这看做上天的安排。年轻人就不同了,他们看问题则简单得多,单纯得很,但是十分勇敢,故多走向了我们的阵营……老家伙们的思想是冥顽不化,对付他们的只有枪杆子了!”
  “对,就是得用枪杆子,没硬的不行,”夏伯阳点头表示同意,“不过,打仗可不是像说的那样简单,要不……”
  费多尔实在不明白夏伯阳以后的意思。不过,凭直觉他认为夏伯阳话中有话,于是便默不作声,等待着夏伯阳讲出下面的话。
  “你瞧,我们的上司,意即如此……”夏伯阳又是一句耐人琢磨、模棱两可的话。
  “什么上司?”
  “就是那个,全是混账王八蛋。”夏伯阳嘲讽般地说着,虽然是嘟哝着说的,可还是能让费多尔一字一白地听到:“以前,这帮王八蛋罚老子全副武装,在冰天雪地里一站就是几昼夜。如今呢,你看吧……沙发给准备好,请坐!请您随便下令吧!弹药发不发无所谓,实在不行,让他们用木头棍子作武器去拼吧……”
  于是,又一个十分尖锐严肃的问题被提了出来:关于司令部、将军、命令及以违反命令的惩罚问题。对这些问题,让人感到如咽喉被卡住一般难过的不仅仅是夏伯阳和其领导下的战士们。
  “没有将军总还是不行的呀!”费多尔压低着声音沉沉地说打仗是离不开将军的。
  “照旧……!”
  夏伯阳把缰绳紧紧地攥在手里,似乎要挤出血来。
  “不可以的,夏伯阳同志……单凭勇猛是成不了大事的——得有知识才行啊!可我们哪里有呢?除了这些将军,谁有能力教给我们知识?他们是学过打仗这一套的,按理也该传授给我们
……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自己的教员甚,至自己教自己。可眼下不成啊……有还是没有啊?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既然我们没有,就不得不求教于他们啊!”
  “学?说得挺不错!不过,他们有什么?”夏伯阳激动地反驳道,“您以为他们能尽心尽力地教……那您等着吧!……我当年就曾经在他们办的那个军事学院呆了两月,可是整天象混子,混水摸鱼,晃晃悠悠,啥也没学到;后来,我干脆去他娘的,自个回来了。咱们弟兄在那儿没啥事可干……记得那里有一个名叫佩奇金的光头教授,那头亮得像膝盖似的,一次考试中问我:‘莱茵河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怎能不知道那鬼地方,全德国几乎都让我给打遍了,别说它了。不过,我为啥要回答他的问题呢?
  ‘不,不知道,先生。不过,我想知道先生是否了解索梁卡河?’我反讥道。
  因没想到我居然会这样问他,他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他说,‘我不清楚。不过,你问这个有何意思?’
  ‘那么,你就不必来考我了……就是在索梁卡河上,我奋勇拼杀,五进五出,受了重伤!可是您问的莱茵河管我屁事!若说索梁卡河,甚至每个土墩我都了如指掌。我们可在那里跟哥萨克较量过!’”
  费多尔被夏伯阳的话语给激乐了,他用惊异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一下夏伯阳,不禁暗自想道:
  “夏伯阳尽管是个伟大的民族英雄,但是他的想法却又是如此的幼稚。看来,真是百人百性百风格啊!有的人如饥似渴地想学习,有的人却有了机会不知利用。看夏伯阳,在军事学院呆了两月,竟没有发现该学的东西,更不知怎样去学习。他人倒挺聪明的,只是太鲁莽了些,需要认真加以培养,磨磨棱角的……”
  “您在军事学院呆的时间还是太少了,”费多尔道,“两个月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学会……的确很困难的……”
  “我巴不得不去才好呢,”夏伯阳摆摆手,说道,“我无所不通,根本用不着别人来教我……”
  “不,怎么用不着学?”费多尔反驳他说,“活到老学到老,只要想学,什么时候都有东西可学。”
  “就算要是去学东西,可也不能去那鬼地方,”夏伯阳激动地说,“我知道有东西要学……我今后也打算要去学……可是我只想告诉您……哎,您姓什么来着?”
  “克雷奇科夫。”
  “……我只想告诉您,克雷奇科夫同志,我是个大老粗,基本上要划为文盲一类吧!只读过四年的书,刚刚学会读书写字便辍学了。今年我已三十五了,这么说吧,一辈子几乎闭着眼走过来的,对什么也不甚懂。哎,我说到哪儿了?下次有机会再谈这些吧……前面就是塔洛夫卡了吧……”
  说罢,夏伯阳用马刺用力地磕了马一下,费多尔也紧接着来了一下。两匹马飞奔似的跑起来,很快地便赶上了波波夫。
  十分钟后,他们已经来到了哥萨克塔洛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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