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洛米欣斯卡亚战斗

 



  这个叫哥萨克塔洛夫卡的小村庄,被战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全村只剩三间黑乎乎的土房子,遍地是细细长长熏黑了的烟囱散乱地竖立着,住着红军的那间房也很拥挤,红军们或坐或卧,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没人打扰他们,也没人来管事,他们爱躺着就躺着,坐着的还挤出一条空凳子来,然后有人还自觉地叫醒那些鼾声太响以致让人无法谈话的人。
  又是傍晚,草原罩上了一层浓雾,房子里也灰蒙蒙的,战士们找来一截教堂用过了的废蜡烛,翻过一只油腻的碟子,把蜡烛粘上去。大家就围着桌子团团而坐,打开地图,思考研讨明晨的作战细节。夏伯阳一手圆规、一手铅笔——铅笔削得尖尖的、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在凳子的中央坐着。团长、营长、连长。再加上普通士兵围在桌边,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弯着腰,有的斜着个身子,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夏伯阳在地图上比比画画。那圆规像只叉着两条细腿的仙鹤,在地图上踱来踱去。费多尔和波波夫分坐在夏伯阳的左右。实际上也算不上什么开会,不过是夏伯阳讲解一番,就应注意的事情给大伙提个醒儿。
  会场很安静,有人记录下夏伯阳的命令和意见。在这种气氛下,更见夏伯阳声音里的震慑力和呼呼打鼾的战士睡得香甜。有个战士睡在角落里,发出笛子般的鼾声。他旁边有个人恶作剧般地把他的臭靴子慢慢贴到他鼻子那儿,他一下子惊跳起来,傻呵呵、睡眯眯地东张西望,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呢。
  “小声点,我说你个萝卜!”那人佯怒吓他。
  “谁小声点呀?”
  他那呆样让人忍俊不禁。
  有人背后擂他一拳,小伙子才清醒了,起来搓搓眼睛,见是夏伯阳在那里,才乖乖地轻手轻脚地走几步找个地方坐下,像是很用心地听讲,可到最后,夏伯阳到底讲了什么,估计他也不知道。
  从亚历山大罗夫盖赶过来的夏伯阳师的余部也挤进了屋,屋子里几乎透不了气了。
  夏伯阳接着讲他的话。
  “要是不赶紧行动,就等于白折腾,一定要赶在敌人前面,发动突然进攻,懂不懂?在敌人回过神来之前拿下……两小时之内,保证全体人员从这里撤出,懂吗?必须在天亮前到达波尔特·阿尔图尔,夜间行动,赶在太阳前面,明不明白?”
  大家点头致意,表示明白。并小声附和道:
  “懂了……那是,晚上干……借着……夜色刚好……”
  “你们已经接到命令,”夏伯阳接着说,“我在命令里已规划好出发时间、休息地点和进攻时间。同志们,要有信心,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相信我们会旗开得胜,就难办了……命令里只有时间和地点,要取得胜利,光靠这个是不够的,很多事都要靠你们自个儿……千万小心行事,不要泄露了进攻的秘密,封锁一切消息……这一点若办不到,那可就危险了……不管路上遇上哥萨克还是吉尔吉斯人,再加上庄稼汉,先扣起来再说,不能轻易放人,而且还要检查证件……”
  “肯定会碰上这样的人。”有人在角落里嘀咕一句。
  “有就得拘着,”夏伯阳高兴地接过话头,“一定要胆大心细,多面观察,搞清遇到的是什么人。要知道,他说不定一下子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们对那一带了如指掌……千万别忘了。不要理会这些哥萨克们……你一旦跟他搭句话,他就想着怎么算计你……”
  “就是……可不是吗……哥萨克人那些勾当……”
  关于战事的讨论就此结束。

  能干能吹的佩其卡竟弄来了面包,烧开了一锅水,还有糖!是六块小小的被人咂过的方糖,估计都没甜味了。大家都有了情绪,喧哗声大了,声音又杂又响,那些行军劳累在酣睡的士兵被吵醒了,显然摸不着头脑。还有些是拳脚叫醒的,有些是被军靴、大衣或什么别的东西的撞击声弄醒的。大伙儿各找各的饭碗,过了五分钟,把小桌子挪到房子中央,大伙纷纷落坐,有的屁股底下是马鞍,有的是木板,还有的把劈柴也拿来坐了,还有蹲着趴着的,团团一围。那半截从教堂弄来的蜡烛发出昏暗的光,只能看见蜡油斑斑,人的面孔已模糊不清不好辨认了。
  费多尔在这样与众不同的环境里有点不自在,他觉得没人关心他。有谁来关心自己?一个政治委员又有什么可关心的呢?!军事上自己又操不上心,没有发言权,政治工作呢?又不能在这当口儿开展,大家当然不会理会他了。“早晚会习惯,和大家打成一片的,”他暗想,“现在靠边站站也没关系。”
  大伙儿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费多尔觉得自己有点孤单不合群。你看吧,他们每个人尤其佩其卡那小子,大家都爱和他搭话,甚至比对克雷奇科夫还亲热。……见这番情景,他心里多少有些发酸了。夏伯阳呢,更不用说,大家是那么尊敬他,能看到他,听到他说话,都让他们觉得幸福无比,受宠若惊。如果夏伯阳再夸谁一句,他保证一辈子都忘不了。要能和夏伯阳同坐一桌,再握握手,他们几乎都要骄傲了,肯定到处宣讲,语气里肯定又恭敬又严肃,还要添枝加叶绘声绘色讲个没完没了。

  费多尔从屋子里出来,想在田野上站一会儿,可一听到屋子里又响起歌声,他就又打转回来,挤在桌边听别人唱。
  夏伯阳在唱。调门很高,让人有点受不了,猛一听,有点别扭,再听下去,便会被他歌声的真挚和投入的表情所打动。那都是他喜爱的歌,这样的歌不过四五首,是大家都熟悉的,一看就知道他们经常翻来覆去地唱,烂熟于胸了。夏伯阳总是起个高调,让人觉得嗓子吊不上去,但夏伯阳总能一口气唱下来,最多是由于大喊大叫,把嗓子唱哑了。这样有三四天,他就会显出一副不很开心似的样子。生活中没有歌声让夏伯阳受不了,好像不能活了似的。不管境遇多险多难,不管行军人困马乏,也不管战后尚有余悸,还是干活累得只剩一口气儿,他都雷打不动地要唱歌,挤也要挤出那么几十分钟。真没见过这么爱唱歌的人,唱歌之于他只能比作面包和水,一日不可缺。他的部下受他感染,凑在一起就更是不唱不休。

    漂亮的水手,
    你,二十来岁,多么年轻。
    快快真心来爱我,
    难道你还会说别的?

  歌的内容杂乱无章,空泛无物,夏伯阳喜欢的是这首歌中的副歌部分,他们这些常年漂流在外,生活动荡的人,唱这副歌部分很能找到感觉。

    穿洋越海,白浪滔天
    今日咫尺,明日天涯
    大海、大海、大海上
  今日咫尺,明日天涯

  大家全加入进来,歌声如雷,响彻云霄,震荡着草原。接下去的一首歌是献给斯捷潘·拉辛的颂歌。大家也喜欢唱:

    生而自由的雏鹰
    被拘禁在冷湿的铁窗
    ……

  大家又是唱又是说,折腾了大半夜,然后随随便便找个地方一躺就睡过去了。
  按作战计划,必须在天亮前赶到斯洛米欣斯卡亚附近。三个团三足鼎立,同时进攻,驻塔洛夫卡的那个团在中央,直取斯洛米欣斯卡亚,另两个团在两翼,形成弧状包围。
  驻塔洛夫卡的那个团原定于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后出发,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发迹象,也看不到临战前的忙乱样子。

  费多尔失眠了,头枕的哥萨克马鞍,感觉凉凉的。他躺在地上,睡意重重,可又无法入睡。真不知是马鞍枕头作怪,还是由于初次临战的前夜,都是这样胸中惊涛骇浪,思绪不定,各种念头风一般地在头脑中奔驰。
  剩下的人都很不经意的样子,腥风血雨,他们经历多了,还有的多次被震伤,有的骨头都打碎过,有的脑壳都开了洞,有的身上弹片累累——可他们不在意。对他们而言,这就是生活。临战前夜——值得什么虚张声势?多少这样的夜晚,他们都是抱头大睡过来的。依他们看,它和任何一个平安宁静的夜晚一样。只是谁都要经历自己的第一次吧?就像今天费多尔的这个初次参战的前夜?
  那时候,他们也免不了像费多尔一样,内心又矛盾,又焦虑还充满隐约的期待,心绪七上八下,没个止息,谁不是默默地挺过了这些折磨呢?
  费多尔辗转反侧,不但睡不着,心里还有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沉甸甸的感觉。他用眼扫了一圈躺了一地的人,在教堂的废蜡头发出的半昏半明的光影里,弟兄们挤作一团,蜷着身子,根本看不到脸。
  战场上也像这般情景吧:尸体胡乱堆了一地,有的死前还会抽搐半天,把身子都蜷起来。有的地方是一具尸体,有的地方尸体排成整齐的一列一列——那是机枪打死的。

  战士们的脸被微光映得很苍白,像是停尸间的尸体,他们鼾声也你追我赶的,一声更比一声高,有时听起来像口哨声,有时却像痛苦的叹息。
  费多尔不由地想,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出去一下,换换空气。外面很是清冷,可能会好一点。草原的深夜,夜色像幕布一样沉重,四下里悄无声息。只有星星挂在高空,风轻柔地吹过,这样自由的风,只应草原上有。
  在这个劫后余存的小村庄,全团士兵天当被地当床,睡倒在破墙败壁之间,有些地方,还有零星几个士兵围坐在快要熄灭的篝火边。他们可能是站岗的哨兵,也可能是和费多尔一样睡不着觉,出来躲避临战前的无边黑夜。他们都坐着,漫不经心地把那些湿木片呀小树枝呀扔到火里,草原上只有这么一些木柴。他们又得不时地拨火吹火,免得篝火灭了,沉入彻底的黑暗。还有的地方,在忙着张罗汤水,三四个人围着一堆火,笑语喧哗,但笑声也像远天的雷声那样渐渐消逝。小伙子们为了打发这段临战前的时间使出浑身解数来找乐子。
  夜,又黑又沉,又阴四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让人浑身发毛,草原的宁静里平添几分可怕。
  又高又壮毛茸茸的骆驼,踏着从容的步子不紧不慢地在草原和废墟房晃来晃去,拖着让人疑为幽灵般长长的影子人的影子。也是这样,在黑暗和光影里窜来窜去。四周的气氛让人紧张、不安,难以排解。这些都预示着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明天将打响战斗。
  以后费多尔经过的这样的夜晚就多了,夜很长,黎明前的战斗来得很慢,每次都如此:寂静,肃杀,凝重。那时你若走过红军战士的散兵线,或者跨过那些酣睡的脑袋,你肯定记起我们的战争和世界上的苦难,记起那些为了脱离苦海而战死疆场的士兵,那一具具长了蛆虫的尸身!
  旅途的劳累使战士们沉入梦乡,可明天一早就要杀向战场,一会要分散作战,一会要列成一队,一会要匍匐前进,一会要冲锋陷阵。他们将一次次地扑倒在那些散兵坑里——那是他们用小铁锹扒出来的,或者是用冻僵的手指头扒出来的……许多人扑倒后再也爬不起来了,永远。他们将无声无息地躺在这块苍凉的土地上……成为乌鸦口中食。他们还是孩子,奔赴战场是孤单单一个无名小卒,退出战斗也是无人知无人晓。没有颂歌,没有战鼓,他们就这样毫不保留地奉献一切。他们倒下了,就像从巨大无比的机器上掉下一颗小螺钉,落地也无声……
  费多尔发现火堆旁坐着一个鬈毛小伙儿,身体很剽悍的样子。他把土豆烘在火堆上,翻来覆去地烤着……还不时地用刺刀从火里拔拉出一个来,用手捏捏,很当心地送到嘴边——刚出火,还热着呢!他一口吐出来,又用刺刀把它送回火里。他那么投入地做这件简单的事,显得单纯可爱。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会不会也是波滚浪涌,浮现着往日的回忆呢?……他这么专心,专注地盯着行将熄灭的篝火,在想些什么呢?……肯定是想念着家乡和以往的日子。为了上前线而不得不抛开的那种生活。现在的他多想重温那美好的旧时光啊!这样的晚上,肯定让他思潮翻涌……可明天一早,他可能就以另外的样子回来,可能断腿,可能被穿破胸膛,可能被打烂脑袋……他会钢牙咬碎,痛苦地呻吟,艰难地想舒展开被打断的无力的肢体。但他将连这都办不到,只能无助地喘着气,他肯定全身上下血淋淋的,血凝结的地方斑斑驳驳,让人看了全身发冷……他那一头招人喜爱的鬈发要被刮掉,钢刀和钢针将在血肉之躯上任意穿梭以便缝合伤口
  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乡下人,长着招眼的火红的大胡子。他坐在那里,也像怀了心思。俩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那各自不同又与大家生死攸关的脉搏,现在是跳得更急更有劲了……他们根本顾不上说话,这儿也不方便说话。那大火红胡子,僵在那里干坐着,动也不动。他的双手叠靠在肚子上,两只脚踡缩在身子下边。泛着血丝的缺乏睡眠的眼,茫然地盯着篝火——
他在想心事。明天,他也许还是这副样子:静静地躺在这无尽的雪原,躺在那冻得青紫的尸堆里,躺在洁白绵软的雪地里,只有一股血从鬓角旁直流向雪地,凝成一个小的黑点。那两只已干瘪的长了斑的大手,再也不是这样往肚皮上一叠,而是像噩梦中一般,胡乱向两边打开。像是被人抻长了胳膊,用看不见的钉子钉在了雪地上一样……可能昏沉沉的目光还依旧,只是已变成尸体发出的死亡光辉了……除了这,一切都与现在无异。
  那些刻在记忆屏上的上次战争的场景,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费多尔脑子里。那时,他可医救了很多伤员……
  “谁?”哨兵一声断喝!
  “是自己人,同志……”
  “口令!”
  “枪栓!”
  哨兵把沉重的步枪倒到另一只手里,冻得缩了缩头,走到夜幕里去了。
  费多尔回了屋,屋子里还是一片呼噜,他在横七竖八的人中间找个空子,两边挤一下,就缩着躺下来……一下子就睡去了。

  当他们整鞍备马,从塔洛夫卡向波尔特·阿尔图尔急行军的时候(对了,那个不起眼的被战火化为废墟的小村干吗叫波尔特·阿尔图尔呢?)天色还全黑着呢,大伙儿哆哆嗦嗦,又没睡好忍不住一个劲地打呵欠。凌晨的草原寒气逼人,刺透军衣,像根根冰针,扎在皮肤上。
  他们马上行军,一路无话。马上要到波尔特·阿尔图尔了,灰蒙蒙的天空闪过几颗榴霰弹爆炸的火光,夏伯阳才回头对费多尔说:“动手了……”
  “是啊……”
  接着,又无话可说了。一直到进村。他们不停策马加速前进。马跑得更快了,可眼下他们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又说不清怎么回事,实际上,每个人上战场都会紧张的,不管你自称无畏还是胆怯。战斗打响时,隆隆炮声中,没有谁能真的镇静自若。若在这样的战火里还真能镇静自若,那肯定是骑士般地自我吹嘘。在人类中,这种木头人还没产生出来呢。当然人们可以养成一种习惯,看似处惊不变,也可以摆出一种姿态,好像大义凛然。人总是可以磨练自己,让自己适应不同的环境。但那是另一档子事了。一句话,战场上,战斗打响的时候处惊不变的人根本没有,找也找不到。
  不管是出生入死多次的老兵夏伯阳,还是新兵费多尔,二人的心里是同样的奇异感受。不是畏惧不是恐慌,而是高度的精神紧张和内心矛盾冲突引起的浮躁——一种不可理喻的说不清楚的感觉。一个人直奔目标时,就显得更为匆匆,他本人往往对此是无意识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那迅速的动作,急促的语速和锐利的目光都表明了——此刻,他的全部身心都处在无意识的浮躁中。费多尔想和夏伯阳交谈几句,想问问他在想什么,感觉如何,但他的目光一碰到夏伯阳那张严肃得近乎生气的脸,就没敢吭声。

  来到了波尔特·阿尔图尔这个小村,他们看见许多辎重车,赶车的农民零星地散坐在战火后边的废墙边。忙着吃早饭,一个个从小锅里盛碗滚水,就着它把早饭风卷残云般地干掉,那样子,又知足又香甜。夏伯阳飞身下马,攀上一堵残留下来的干粪墙,拿起望远镜对着炮弹爆炸的方位。
  这时,天已放亮,灰蒙蒙的雾气全消了。他们稍事停留,又策马前行,正赶上一辆农车迎面而来,上面盖着一件破烂的粗呢大衣,不知下面是什么……
  “同志,装的什么货呀?”
  “一个受伤的士兵……”
  费多尔朝车上扫了一眼,见大衣下面正是个人体的轮廓,就掉转马头,跟农车并辔前行,夏伯阳则一路去了。
  “伤得厉害吗?”
  “是重伤,兄弟……在头上和腿上……”
  “包扎没有?”
  “包扎了,这是自然,全身都包得满满当当。”
  这时,伤兵轻声哼了一下,在灰色的破旧衣下慢慢出现一个脑袋:裹满绷带,血痕累累。他勉强睁开眼,用散乱无神的眼望着费多尔,仿佛在说:
  “看吧,老兄,不过是半小时前,我还和你一样毫发无损……可现在,你也知道……该做的都做了,我也要离开了……伤成这样……现在该轮到别人上了……我心里坦荡荡的……坚守到最后。就这样,这么个样子回来啦……”
  这些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掠过费多尔的脑海。他心里几乎承受不了这份沉重。这只是第一个……以后还会遇上多少呢?唉,那会更加……也许反而会平静,这可是战争啊,本来如此。可你这第一个伤兵,啊,你是刚才受伤的第一人,那种痛苦该怎么承受?
  别的念头也和这些一样,在费多尔的脑海里闪来闪去,也算不上什么念头,就是前些日子的一些场景。昨夜,哥萨克塔洛夫卡的篝火边……可能,这个伤兵就和昨夜那个鬈发的人一样,就在昨夜,不应该是今天黎明时,还在篝火旁专注地烤一只半熟的土豆。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也会用刺刀戳住土豆,从火里拨拉出来,把它探到嘴边,滚烫……冒着火星……
  费多尔快马加鞭,追夏伯阳去了。但夏伯阳大概是走的岔道。他们直到散兵线才见上面。
  来来往往的马车,有的向前线赶,有的刚从前线撤下来。有的满载枪支弹药,有的是接伤员的空车。迎着他们走来的马车,却一律拉着那不忍目睹的——血淋淋的身体。
  “咱们的人离这儿远不远?”费多尔问道。
  “不远了,大约前面五里的样子。”

  乌津河右岸,是些吉尔吉斯人的村落。战火一爆发,哥萨克人就全跑了。隔着河可以看见两个红军巡逻兵在走来走去,他们正在搜索每一块石头,每一块低地和干粪堆。看看能不能找到受伤的战友……炮声。枪声。爆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不远处的散兵线已大致可看清轮廓了……谁说还有五里呀!明明两里也不到。大概是枪声隆隆之下,那个答话的农民觉得路变长了吧。
  费多尔赶到了第二条散兵线,正遇上夏伯阳和团长边走边讨论,样子很严肃。
  “我已经派人去了,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团长答道。
  “赶紧再派一个人。”夏伯阳硬梆梆地说。
  “再派还不是一样……”
  “那就再派。”夏伯阳寸步不让。
  团长闭上了嘴巴。夏伯阳满腔怒火,气得眼皮直跳。目露凶光,那目光经由睫毛下射出,简直像一头密林中的野兽在戒备中四处张望。
  “那边派人来了吗?”夏伯阳声色俱厉。
  “没有。”
  “多长时间了?”
  “个把钟头了。”
  夏伯阳眉头紧蹙,但没发话,他不想说下去了。费多尔懂了,他们是在谈论联络事宜。原来和其中一个团消息畅通,但和另一个团却始终联系不上。后来查清这是因为这个团的士兵怀疑自己那曾效劳过沙皇的团长,他们认定团长是把他们往火坑里推,于是他们拒绝前进。在那里纠缠了很长时间,一伙人争吵不休,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样就把最紧张的时候给折腾过去了。
  费多尔和夏伯阳并肩而行,两个人都牵着马,正在这时,波波夫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出现在眼前,还有捷特金·伊里亚和契科夫,都在不远处,费多尔不知道他们哪时候到的这儿。当夜从塔洛夫卡出发时,他是和夏伯阳一起的。因为手忙脚乱,就没注意到这几个小子当时是留在屋子里,还是唱完歌就提前出发了。
  现在离第一散兵线不过还有半里地,他们正打算到那里去,忽然间刮起风来,一时间天昏地暗,这既有点意外,也是草原上常发生的。稍后,鹅毛大雪席卷而来,迫不及待地扑向大地,抽打在人的脸上,人和马都被困住了。进攻暂告一段落。暴风雪很快又停了,半个小时以后,散兵线接着向前推移,克雷奇科夫和夏伯阳分左右两路前往散兵线,这时他们已到达了第二散兵线。可以看得到奥夫钦尼科夫村了。
  “我看啊,哥萨克人在那儿埋有伏兵,”夏伯阳指向河的对岸,“这村子近旁肯定要干上一仗。”
  这回夏伯阳想错了。被红军声势吓坏了的哥萨克们,无意在村中留守,他们不过发几枪造些声势罢了。没有任何抵抗,他们弃村而去。

  斯洛米欣斯卡亚也近了,离这个镇子大约有一里半到二里的光景,一眼看去,十分平坦开阔,要从镇子里面朝这里打枪,是很有利的,奇怪的是哥萨克那边一点动静没有……为什么他们不发一枪一弹?这种布满疑云的静寂,比轰隆隆的枪声更可怕。他们在那里搞什么鬼,定的什么计呢?战斗只发生在乌津河的对岸,这里,一片死寂。
  费多尔骑着马,抽着烟,在散兵线的前面走,故意展示自己的英勇和胆识:看,我多么从容,骑着马也敢走在散兵线的最前面,也不担心哥萨克那些长了眼睛的子弹会穿透我……
  费多尔的年轻好胜由此可见一斑,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招摇也许是不可缺的。第一,他可提高政治委员的威信;第二,这种逞强毋庸置疑地会给士兵以鼓舞。有人一马当先,冲锋在前,跟在后面的士兵怎会不精神焕发,众志成城呢?每个在散兵线里参加过进攻的人对此都深有体会。话说回来,这劲头,最好在双方接火之前显露一下,真打起来,可就没机会了。
  夏伯阳骑着马来回奔波,他询问各团之间联系情况,辎重队的情况,安排运送枪弹。
  费多尔骑马从散兵线的这头跑向那头,又回头跑回右翼,下了马,牵着马走进散兵线。这里的炮兵们正对村子加大火力,对方仍旧沉默着。这样的时候,费多尔便从从容容地走来走去,一边说着笑话,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他演得几乎像个饱受战火洗礼的老兵了。话说回来,他这是第一次经历战斗,对这样的“老百姓”还提什么高标准?还是等一等,看他五分钟后是个什么样子吧。

  等到散兵线推进到离村子三百丈左右的时候,哥萨克人终于开炮了,应着炮声,村边的几个磨坊里也放了枪。费多尔一下子慌了神,虽说神色未变,心却倒了个个儿,直往下坠,刚才还火热的心似乎被泼了一瓢薄荷水,一下子凉透半截。他保持刚才的样子又向前走了一会儿,但慢慢拉近了和散兵线的距离,越来越往后,后来,他就用马挡着自己的身体,随在散兵线的后面前进了。
  战士们一下卧倒,又飞身跃起,迅速向前推进着,接着再扑倒,很快地在雪地上挖个小坑,头一钻进去,就像死了似的。费多尔藏身于马后,也这样向前跃进了两三次。然后他跃上马背,飞驰而去……去哪儿他心里也没底儿,他并不想当逃兵,只急着离开这儿,离开眼下这个地方,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只要那儿不是这样子弹嗖嗖如风,没有死到临头的危险……他拍着马沿着散兵线跑,只是现在已位于散兵线的后面而不是前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来,他朝散兵线的左翼方向而去。一时间,脸上严肃又庄重。谁碰上他都想不到他这是被吓得乱跑,说不定还以为他被派往传达一份特别要紧的命令或者赶往什么危险地方执行紧急任务。
  一通乱跑中,恰好撞上波波夫,他正骑马向右翼而去。他要干什么?说不定和费多尔朝左翼跑是一个理儿呢。鬼才知道。打起仗来,这样的事是说不清的,不知道他是为公事而暂离战场,还是吓慌了神,到处乱窜,只求救命之地。他们一接头,就都勒住马,急不可待地问:
  “有没有子弹?炮弹也够吧?看见夏伯阳了吗?我怎么找不到他?”
  连珠炮似的发问,是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正当他俩在那打转转之时,被村里的人发现了。以为这俩骑马的绝非一般战士,说不定是什么高级长官。于是子弹呼啸而至,炮弹也落地开花,离他俩一步步近了,更近了……
  一发炮弹落在离他们二十五丈左右的地方,另一发十五丈,这样接着来的第三发更近了。很显然,敌人已瞅准了他们,炮弹接踵而至,把他俩围在中央,成为一个包围圈,圈子越缩越小,连成一个火力的圆环。
  “跑!”波波夫神色慌乱,低声但清晰地说。
  又是一发炮弹!
  对于波波夫的建议,费多尔没吭声,只把马肚猛抽一下,就离开散兵线,直向后方飞驰而去……
  波波夫跟在后面,但又一迟疑掉,转马头朝右翼的方向跑去了……费多尔跑到一个土丘边,看见后面藏着十来个赶车的,他在他们身边卧倒,看到两分钟前他俩打转转的地方,又一发炮弹爆炸了!费多尔就近把马拴在一辆车上,自己又卧倒,听着掠过的子弹发出的尖利的声音,这声音一到,他就赶紧把身子直挺挺地贴向风雪后的大地,一动也不敢动,许久,他才战战兢兢地慢慢抬头,忧愁地张望这周围还会不会有炮打过来。他到底在那里躲了多长时间,鬼才知道。也就在这里,三个农民被一发流弹击伤了。要不是他已经站起来,上了马,算计着去哪儿,而是一直躲在那儿,可能已被炸死了。
  也就在这时,从散兵线的左翼方向,有个年轻的士兵打马前来,喘着粗气,失魂落魄,两眼发直,一个人嘟嘟嚷嚷:“哪儿有机枪,这儿有没有机枪?”
  “干吗找机枪啊?”
  “我们急需机枪,哥萨克从左翼压过来了……”
  费多尔突然明白了。原来这士兵和他是一样的。可当他顺着这士兵的指示望去,不远处确有一大队人马,乌云般地卷压过来时……他立马吃了一惊,头皮发凉,汗毛直竖。
  “我去辎重队找!”他喊一句,就夹马向辎重队飞驰。
  他跑到了,又不知说什么了。辎重兵戏弄地也斜了他一眼,又做着鬼脸相对一笑。他们肯定猜出这位勇士的来历了。也可能是费多尔本人的感觉,可能这些人根本没心理他,他们只在那里嘻笑,以期快点熬过这可怖漫长的时光。因为他们正在待命,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在这里眼巴巴地等,没有变化,只能原地待命,

  四周不停地有炮弹开花,或呼啸而过,寻找下一个目标,榴弹的射程虽不近,也会打中辎重车。人常说辎重队的人最胆小,你要干过就知道这辎重队——虽戏称为胆小鬼的老巢——是什么滋味了。其实,待在散兵线里的士兵比他们要好得多,他们每人都有枪,大队大队的人一起冲锋。前面还有机枪掩护,后面再有大炮助阵,这也够可以了吧。再说,散兵线里人多,大家彼此有个照应。可辎重队呢:二百辆大车,二百个乡下人。二百个人的武器加起来就是十一支步枪!步枪才只有十一支,就别提什么子弹了。虽然还有一挺备用机枪,也要修理才能用。再说了,这二百多人,倒有一百五十人不会用枪,就是那些能开枪的,也是些老弱病残。还有的,枪都扛不动,只能勒勒马缰什么的。知道了吧,辎重队就这样!倒是哥萨克们喜欢辎重队,送上门的东西,岂有不要之理?要是一百多号哥萨克来抢,他们谁来抵抗,去依靠谁,去哪儿求支援呀?哥萨克人会打散辎重队,一个一个地砍翻他们,十一支步枪也不顶事,那自然会被哥萨克一下子夺去。看吧,这就是称为胆小鬼老巢的辎重队,他们总要这样心惊胆战的。要说辎重队里的人全是胆小鬼,是不公平的,也是成心挖苦人的,因为胆小鬼是呆在哪儿都会害怕的人,要知道,呆在辎重队实际上比在散兵线上危险得多。
  克雷奇科夫自觉被人识破,他羞愧难当,无法参加这些乡下人的嘻笑,也无法离开此地,去哪儿呢?这可是个问题。所以他只好悻悻地在辎重队里晃来晃去,向这位借个火,问那位饲料、车轮油、粮食和罐头充足不充足。还和人搭话问人家家离这儿远不远,但这不过是枉费脑筋,白花心思,对他那些空洞无味的话,大家都不爱听,大伙对他都烦了,都毫不留情面地躲着他。克雷奇科夫倍感凄凉,时间像长了牙的虫,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行,毫不客气地噬咬着费多尔的心,像折腾他,抽打他一般痛苦。仿佛是为了他的怯懦和无耻,而对他进行无声的惩罚。
  大炮轰轰震动荒野,遍地的爆炸声摇撼着这块土地,恰似困兽,上窜下跳,扯着嗓子直叫。受炮火的刺激,散兵线里的战士们斗志昂扬,在枪炮的混响中直冲向前。
  所有的人在这时都可以看到夏伯阳身着一件黑斗篷,头戴一顶红边黑帽,身材瘦削,稳当当地坐在哥萨克式的马鞍上,像是长了翅膀的鬼怪能御风而行,从散兵线的这边一下子就卷到那边,一会儿在这里,另一会儿又箭一般地射出去。他常常是一边奔跑,一边下达指挥意见,通知现在的情况或提出一些疑问。部下们都了解自己的夏伯阳,向他汇报也是干脆利落,没有废话,也从不耽搁时间。
  “机枪还好吧?”夏伯阳边跑边扔过这么个问题。
  “没事!”散兵线里有人高声应道
  “几辆炮弹车?”
  “六辆……”
  “指挥员呢?”
  “在左翼。”
  于是,他策马向左翼飞奔。
  战士们飞一般向前冲,恰在此时,哥萨克的机枪叫起来了。大伙儿立即扑倒在地,紧贴着冰冻的大地,动也不动地原地待命。
  夏伯阳从散兵线后飞一般跑上来,下命令做汇报都斩钉截铁,简单、明确。
  他一下子掉转马头,飞奔到炮兵连长面前:
  “向磨坊开炮!”
  “干掉磨坊里的全部机枪!”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向镇子里打炮。”
  一说完,他就飞快地掉头跑回散兵线。大炮重新轰响,炮声更密集,火力更猛烈了,镇子里的人慌了手脚,不顾一切地要阻止红军散兵线。前进磨坊里的人声嘶力竭地大叫。猛然间,那儿发出了干燥的狗叫一般的刺耳朵的哒哒哒的声音:磨坊的机枪一起开了火。双方的火力都更猛了,但红军的散兵线还是在一步步推进,炮弹也越来越容易击中目标。“敌人即在眼前,非生即死,要踏着敌人的身体冲进去……”这样的念头一起,战士们几乎紧张得窒息了。
  夏伯阳亢奋极了,两只眼睛像烧起来一般,他从散兵线的这头跑到那头,他的通信兵也是一会儿被叫去看机枪,一会被叫去看弹药,一会儿被叫去找团长。有时还得夏伯阳自己去干。夏伯阳的瘦身体在人眼前闪来闪去,这时,又有一骑兵飞驰而至,急促地向夏伯阳汇报着什么。
  “什么地方?左翼?”夏伯阳急急地问。
  “是左翼。”
  “有多少?”
  “非常多。”
  “准备好机枪没有?”
  “一切就绪……已派人找援兵了……”
  夏伯阳飞马向情况特殊的左翼奔来,在这儿,可以看到哥萨克的骑兵呈散兵线一路压来,硝烟滚滚,已在眼前。夏伯阳又飞奔到营长那里。
  “别动!全体列散兵线……排枪射击!”
  “是……”
  接下来,他又夹马从一列列士兵面前跑过。士兵们正匍匐在地。
  “年轻人,别害怕,别害怕,别站起来……等他们再近一些听……口令再开火……原地待命……听口令再开火。”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同志们最需要的就是这镇静有力的指挥,他们放松下来了……只要他们能看到夏伯阳,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安然无恙的,他们深信这一点。
  一等哥萨克的骑兵阵进入射程之内,排枪就直奔他们而去。接下去是另一次排枪并射,机枪疯狂地怒吼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声不绝于耳。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排枪发出有节奏的射击声,清晰、和谐。
  哥萨克骑兵阵脚大乱,呆在了那里。
  砰砰……砰,砰……砰砰,又来了一阵整齐的排枪,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哥萨克人前进,又过一会儿,哥萨克的战马已掉头往回逃了。这边红军的机枪、排枪还是打得热闹,开始追歼敌人了。
  哒……哒……哒……砰砰砰……砰砰砰,哒哒哒……砰砰砰……砰砰砰!
  打退了哥萨克骑兵,战士们也从地上抬起了头,一个个头上沾满了雪,还有的脸红通通的,面露惊吓之色,勉强露出带有余悸的苦笑……这时散兵线也离镇子很近了……一次次地跃进……哥萨克的机枪狂叫着,扫向散兵线。只等红军一抬头,他们的排枪就一阵射击,机枪也怪叫着倾泻而来……这时,大部分士兵已经进到前面几个磨坊里,有的借土丘之便,有的躲在围墙后……一步步地向镇子中心推进……
  正在这时,四周响起令人意外的喊声……
  “同志们!乌拉……乌拉……乌拉!!!”
  这声音惊动了整个散兵线,战士们跃起,平端步枪,大踏步冲向镇子……
  哥萨克的机枪哑了,原来机枪手被就地处决……潮流一般的红军士兵涌入镇子……远远地还隐约有逃跑的哥萨克骑兵的影子。
  红军占领了斯洛米欣斯卡亚镇……

  费多尔·克雷奇科夫狼狈不堪,无地自容,他骑马从避难的地方溜出来,走向战场。他也不晓得战争到底进展的怎样了,只觉得枪声开始还稀稀落落,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可能是我们的部队胜利占领了镇子,”他心中盘算着,“也可能反过来,我们的部队陷入包围,抵抗一阵子就投降了,也许哥萨克们正在镇子里杀我军以庆功呢。过不了十分钟,又会跑过来抢这些辎重吧。连同我这个政委也一起被抢走,多么可耻!天哪!”
  当他想到自己第一次经历战斗就充当软蛋,狗一般地夹着尾巴溜开了,深负自己曾有过的期望,他就觉得羞惭至极。在战争远在天边的没有硝烟的地方,他热切地希望自己英勇无畏得像个英雄,可现在那些热望都跑得抓不住了。又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已是犯罪,他更感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上马犹犹疑疑地朝他在两小时之前逃跑的地方跑去。经过他与那些赶车的乡下人一起藏身的土丘,他看到地上血痕遍地,还有一个大弹坑,这是谁留下的血,怎么回事?到这时他还不知道,当时曾有一枚炮弹飞来,炸死了三个与他说过话的乡下人。
  土丘再往前就是那片平地了——红军的散兵线曾从这里发起冲锋,可现在人呢?是不是在镇子里?还是退回到乌津河的另一岸了?可能是被哥萨克火力压过去了吧,难道是从镇子一直赶到河对面?
  他心里上下翻飞着各种念头,最后也没个定论。
  这个时候,有个骑马的人飞驰而至,看这样子,他也是“找机枪”的,一个劲地嘀嘀咕咕,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费多尔一看他脸色,心下就清楚了:他俩是一路人。
  “我们的部队在哪里?”那人一跑近就随随便便问了一句。
  “我正找呢。”费多尔不安地答道,脸上开起一片红云,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了,只是都不会讲出来罢了。
  “说不定他们已经进到镇子里了。”那人虚张声势地打呵欠,装出一副轻松样。
  “可能吧。”费多尔赞同道。
  “那,咱们也去,怎么样?”
  “去哪儿呀?”
  “去镇上呀!”
  “镇子里可能会有哥萨克吧?”
  “也许吧……但可能是我们的人占领了镇子……这也不好说……”
  “这就是关键啦……我们要是落在哥萨克手里,那可不得了。”
  他们两个这么翻来覆去地商讨半天,互相打气、奉劝、警告,都觉得不能突然行动,应首先搞清了是谁在镇子里。
  他俩这样边讲边走,虽然磨磨蹭蹭地,还是离镇子已经不过半里地了。要是磨坊里有人,早盯上他们了。反正也无处藏身,跑也来不及,因为他们完全在机枪的射程之内了。
  就这样,又向前蹭了一点地方,由于不明就里,心里惴惴难安,可又不得不硬撑着走下去。
  在离开村子很近的几间屋子旁边,他们发现了一个男孩,十来岁的样子。
  “嘿!小伙子,小伙子,红军在镇里吗?”
  “是呀,”小孩有点兴高采烈,“你们打哪儿来呀?”
  “走吧,走吧,小孩,一边玩去,这军机大事,泄露不得。”费多尔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教导这小孩要听话,别多嘴。
  费多尔的伙伴,一听这话,一下子就蹿没影了,反正没危险嘛。克雷奇科夫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可仍然没脸见人,他的马已带着他进入了镇子。路上,他不停地帮自己找借口。新兵第一次参战大概都这样,以后第二次第三次时,一定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可不能再是这副狼狈样。

  费多尔言出必行,后来他确实做得不错。他在一年后的一次漂亮的战役中获得了红旗奖章。
  第一次战斗的经历,对他可是一个难忘的严重的教训。内战期间,费多尔再也没有斯洛米欣斯卡亚那种可耻纪录了。尽管后来的战争境遇更难以应对,更艰苦。现在那些他曾热切期望的那种素质——英勇,从容,无畏,快速掌握情况并作出决断——他都具备了。但这些素质可不是一蹴而就的。显而易见,从头开始,扎扎实实走过该走的路,就能从最初的张皇失措和懦弱无能锻炼出人人称道的好品行来。

  克雷奇科夫不停地问路上行人,想知道司令部在哪儿?但他觉得大家都行色匆匆,对他爱理不理的。整个镇子都在喧腾,又热烈又有隐约的紧张。哥萨克被打退逃跑了,追击队正在追歼敌人,这么说,这隐约的紧张并非出于军事上的原因,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偷偷溜进司令部——商人卡尔波夫的高宅大院。夏伯阳和他的部下再加上约日科夫,都在这里,约日科夫当时的表情,费多尔永生难忘。他一看就明白费多尔怎么回事了,见费多尔当逃兵归来,他竭力克制自己笑出来说:
  “给后勤上干活去了?克雷奇科夫……哦……同志?”约日科夫小眼闪来闪去,笑得像个恶魔,谁都看出他在戏弄克雷奇科夫。
  “是……在那儿帮了一把……”费多尔难为情地嘀咕一声,转身向着夏伯阳问,“向上级报告了吧?”
  “正要报告呢……乌拉尔斯克也胜利了,那部分部队正向勒比辛斯克推进……先打通道路。”
  “那太好不过……我们这边,也就是说萨哈尔纳亚情况如何?”
  一说完这话,费多尔十分尴尬,此话纯属多余。连他这个人此时此地也显得多余。
  “战斗时,别人抛头颅洒热血,命都顾不上,我呢,躲了两个小时才出现,天哪!”
  良心使得费多尔如芒在背,又羞耻又惭愧,简直没有立足之地。

  有农妇三三两两地来找司令部,她们用手指指点点,不停向通信兵和卫士说着什么,想进进不来。可以通过窗子看到,卫士们温和而礼貌,但明摆着,就是不让进。费多尔出来询问一番,原来,她们是状告那些新到的客人——这些红军士兵抢了她们家的东西了。费多尔二话没说一起来到现场,查问一番,并记到本本上,保证帮她们找回东西,物归原主。
  抢东西的不是子虚乌有,由不得你不承认。每次军队攻入居民区,几乎不可避免地要抢掠东西。经过反复观察思考,费多尔认为这种事儿在敌军和我军都没什么两样。好像是自然现象,虽不说很难戒绝,但彻底制止也是不可能的,根本上,还是因为存在战争,战争中,士兵们的高度紧张心理和战争引发的破坏欲,是抢掠的主要原因,抢掠只能和战争一起被克服。这样说的意思也不是要放纵这种行为,而是说,我们的努力不可能完全奏效。
  费多尔遇上的抢掠事件,都让人费解,它根本不是想趁机肥私。比如,有一回,他遇上一个士兵抢了装破烂的大包。
  “拿的什么?打开看看!”
  他不紧不慢地抖开包袱,什么内容呢?不过是小孩的破旧衣服、尿布、裙子、玩具等等……
  “拿这些东西能干什么,我说朋友?”
  他不吭气,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一堆废物。
  “我问你呢,你要这些干什么用?”
  “别人拿,我也拿呗。”
  “那它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我哪知道……”
  “有个女人哭着要我帮她找回东西,说不定就是这件……”
  “是就是……还给她吧。”小伙子干脆地同意了,没有丝毫不舍。
  “不能等人家来拿,要你送回去。”克雷奇科夫话里温和又不失严格。
  “送回去也成啊。”他很同意,“是应该送回去,哪能叫一个女人家跑来跑去的?你说在哪儿吧,我立刻去。”
  费多尔又问他抢包袱的地方,便和他同去了。这小伙子把包袱送上门,也不吱声,直接放在空空荡荡的铁床上,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有点尴尬,然后不声不响地拉开门溜走了。
  费多尔遇上的另一个红军士兵,头上顶的是一辆竹编的婴儿车,可能拿去引火或者仅仅是拿它开开心,这样的事很多,好像什么都能成为战士们的玩具。
  这样的事更常见:几双强壮的手胡乱擒住一个人,这个人通常又丑陋又矮小又垃塌,穿着挂了厚厚一层泥的烂靴子,大腿上长满重达三普特的赘肉,敌蓬蓬的亚麻色头发也有半普特重。那些手胡乱抓着他身上任何地方随便找来一辆婴儿车,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去,任由这人吼叫哀求,吓坏路人也不罢休。有时还要拿来绳子,把这人手脚绑个结实,再捆到婴儿车上,拉到一个陡坡上,手一松,连车带人翻滚而下……那叫连环筋斗,最过瘾。他们不厌其烦地玩这一套,不管是乡村、小镇还是城市,就这样寻开心。
  哇哇哇!这才叫绝!
  和以前一样,克雷奇科夫轻而易举地从小伙子那儿收回小车,这士兵根本也没想要它。小车不过好看好玩而已。
  很多东西都被收回并归还了。全镇也宁静了许多。没人前来告状了。

  夏伯阳命令通知指挥员来开会。人都来了,夏伯阳加重语气,异常严肃地让他们进行清点,把抢东西的人扣起来。找回的东西,集中放在指定的地方,并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负责管理这件事,把遭抢的人请来一一认领。只是,这个政策只针对穷人,对“资产者”抢了就是抢了。要把这部分东西充公作部队的基金现在立刻着手建立一个基金委员会来管理这件事:主动交东西的,不给惩罚……此外,通知两小时后在广场召开全体战士大会,要特别提出“夏伯阳将亲临指导”。命令就是这样传达的:“夏伯阳说,他要亲自讲话。”
  两小时后,佩其卡·伊萨耶夫前来报告战士们准备就绪,只等夏伯阳。又有一团长进来,和夏伯阳并肩走向广场,一路上不停给夏伯阳转达同志们的心情。
  费多尔还是第一次听夏伯阳讲话呢!他这种带有强烈煽风点火气息的讲话方式,费多尔要是在以前,肯定接受不了,你面对工人,用这种方式讲话,不但没效果,反而可能会招来嘲弄。在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几乎是反过来,他的讲话深得人心。他不讲究怎么开头,也不堂而皇之谈什么开会之目的。而是直奔主题,一开始就讲抢掠的事儿,顺着这件事往下讲,他就慢慢走题了,什么零星琐碎的事都提,反正是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只要跟主题稍微连带一点关系的,他都不放过。所以,他的演讲,整个似流水账,没条理、无线索,也说不上有什么思想性。话里还常出现些小的错误但它却很能影响人。不仅是在你心里留下个深刻的印象,而且具有一种排山倒海,直入心底的征服力。他的语调真挚、坦诚、坚毅、天真甚至,可以说无遮无拦。听了这样的讲话你就不会觉得他谈及的鸡毛蒜皮和零零散散的话是在摆花架子,一派胡言。它恰是一个内心高尚的战士的热诚的心声。是一个被压迫而不得不抗争的战士的号角。它观点明确。有毋庸置疑的说服力。这种力量。你如果同意。也可称为无声的指令。因为他追求的是真理。他就既能感召众人。也能够把这感召化为命令。
  他说:“我命令大家,从今后,不许抢东西。流氓才动枪,知道吗?”
  有几千个回声同时来回应他的号召——声音充满了激情、兴奋和发自内心的热情,一时间雷霆万钧。大家的兴奋情绪几乎无以言表,士兵们当下真诚起誓,向自己的舵手保证:自今日,决不动手抢,发现别人抢,就地处决。
  可他们不明白这根本办不到,有战争在,就会有抢掠事件,可是,他们这次发誓之后,战场上的抢掠事件已降到最低点。

  夏伯阳有些话,我至今没忘。
  “同志们!”他声如洪钟,震荡在整个广场上空,“今天的事,我很生气,决不纵容!以后谁再抢,我见了,就毙了他,我要用这只手打死那下作东西!”说时把右手举起来,“反过来,我犯了,你毙了我,连眼都不用眨。我是你们的长官不假,但那是战事上。平时,咱们是同志。你有事找我就来,别管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你就叫醒我。我永远都和大家在一起的,咱们聊天,我告诉你怎么办……碰上我吃饭呢,咱们就坐下来一起吃,遇上我喝茶,咱们就一起喝。我这长官,就这么当。”
  费多尔听着夏伯阳这任性孩儿气的天真的话,一点头绪没有有点替他难为情,但夏伯阳换口气,又大大咧咧地讲起来。
  “同志们,我过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也没能从军校毕业就走了。可话说回来,我组织建立了十四个团,当这些团的团长。那些团,个个都是好样的,没抢过啥东西,更没有偷人家教父长袍的事儿,你干什么吃的?你要它干什么,你要当神父呀,狗东西,你偷它有什么用?”
  夏伯阳声情并茂,严厉的脸一下转到这边,一下又转到那边,有时还腆起肚子来。他双目炯炯有神,飞快地在全场扫视,那样子,像是要从这几千清一色的灰制服中点出那个坏蛋来。
  “神父老说假话,这你们也知道,”夏伯阳的思想触角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们吃的就是骗人那碗饭。不会骗的,都不可能做什么神父,他对别人讲他吃斋戒荤,实际上呢,他吃起油炸鹅来连骨头都会吞下去。他对人讲,不能碰别人的东西,实际上呢,他却去偷。实话说,就为这个,我最烦神父们……话说回来,他信他的上帝,这不关我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这话问得巧,夏伯阳深谙此道,他知道在什么关键的地方发问。这些出身农民的战士们听了这些话,正满腔热火,寻求爆发呢,所以一下子人群里像炸了锅,平地起惊雷般爆发出欢呼。夏伯阳要的就是这劲头儿,现在,在感情上,他已完全征服了听众,下面的话,接受起来是没问题了。
  “还用得着抢吗?你连拿都用不着,东西最终还不是归你……仗一打完,东西不给你给谁,全是你的,没收的资产者的一百头奶牛,就是要一人一头,全给农民。没收来的衣服也这样分……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回答是响声震天。
  那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上泛着红光,一双双欢喜的眼睛闪来闪去,不停地往四周扫……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搭话,点头赞许微笑快乐地彼此用眼睛招呼着,以示他们的强烈好感和心满意足……夏伯阳深得人心,并有能力让大伙儿的心和他的同节奏地思考和感受。
  “不能动手抢!……”他用左手在空中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大声喊,但下面的话没接上,他卡在那里,停了一会儿,才接上说:“我是说不能抢人家东西,抢来的都要交出来,给指挥员。要集中一下。从资产者那儿抢的,也要交……指挥员会把它们卖掉,得来的钱充公……有人受伤,就可从中领一百卢布……有人牺牲,他的每个家属都可领一百卢布,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一时间,气氛沸腾了,欢喜变成了狂喜,欢呼变成了欣喜的狂吼……
  “全部交上来,”等人群稍事平静,夏伯阳的讲话也近尾声了,“什么都要交,一根针,一根线,也要交。交出来再决定哪些归还,哪些充公。这是为大家好,懂吗?我夏伯阳历来言出必行,你要是听我的,咱们是同志,不听,那可别怪我当初没给你提醒儿……”
  在一片疯狂的掌声中和连成一片的“乌拉”声中,夏伯阳的演讲结束了。
  这时候,有个红军士兵飞身跃上刚才夏伯阳讲话时用过的木箱,刷一下拉开军大衣,把上衣向上一卷,嗖地一声从腰上拉下一条镀了银的哥萨克宽皮带。
  “同志们,看这里,”小伙子边喊边把腰带在头上甩来甩去,“这是我用了七个月的一条腰带……是战利品……我干掉了一个哥萨克……从他身上弄的。现在,我要交出来……我不要,我要它干吗,让它服务大家,向我们伟大的指挥官夏伯阳同志致敬!”
  欢呼声震耳欲聋。
  费多尔亲眼看到夏伯阳的演讲所起的鼓动作用,他也为这么成功的演讲高兴。只是觉得“均分奶牛和衣服”之类的话让人觉得有点不现实。除此之外,他觉得要成立的那些委员会似乎也有点问题。
  “夏伯阳同志,”费多尔说,“我也想和同志们彼此了解一下,跟他们谈谈国内的总体情况,你能不能亲自宣布说政治委员克雷奇科夫想讲几句话。”
  夏伯阳很利索地又跳上木箱通知了大家。于是,费多尔开始介绍其他部分红军与高尔察克、邓尼金等白匪交战的形势,还简略地提到相关的国际上的情况。几句话就交待清楚了国内经济状况……有些谈话内容,他看似不经意地引用了夏伯阳的说法,但又就这些话,重新作了一些新的说明,虽然没有直接反对夏伯阳的观点,却使得夏伯阳的话让人疑虑了。
  费多尔在否定夏伯阳的思想时,话说得很小心,不露“反对”的痕迹。比如他会这样说:“夏伯阳同志提到的公共财产,这想法很对很好,但敌人可能会不理解,会咬定我们拿他的、抢他的东西,然后被我们分掉了,爱给谁就给谁,爱怎么分就怎么分,爱分什么就分什么……但这决不是我和夏伯阳同志的原意。你们也不会这么理解。”这样一解释,夏伯阳的“分配方案”就破产了,行不通了。不管怎么说,他那有名的“抢来的一百头牛,按人头分给一百个农民”的提法就很成问题了。对这样的提法,非得重做一番解释不可。
  夏伯阳以前曾和无政府主义者混在一起,不过时间不长。再加上他的农民出身,性子野,有时任性缺乏自控力,办事也考虑不够周全,有些无组织纪律性——这些东西使他带有无政府主义和打游击的气息。
  但语言毕竟是有征服力的,此后,镇子上再没有过抢掠强暴和其他作奸犯罪的事。

  一等大会结束,费多尔就前去找约日科夫商议,是不是马上成立镇革命委员会,还是明天再办。但约日科夫闪烁其词,不置可否。
  费多尔决心自己动手:他公告居民们去镇公所集合,并找了三名行政人员配合工作,草拟一个纲领,他决定好好体会白手起家的感觉——以前他从未在军事区成立过革命委员会。
  居民到得太多,以致镇公所容纳不下了。
  约日科夫一听说革委会马上成立,他也立马到场了,看来,没他也一样。费多尔开始并不清楚约日科夫的用心,是到后来才揣摩出来的:约日科夫一门心思地想搞些材料以证明费多尔是个吃白食的,没工作能力,不够政治委员的资格等,用心很明确,他想挤走费多尔本人,取而代之当政委。他原打算单枪匹马地把革委会创立起来,把费多尔晾在一边,但这没等他来得及。
  来镇公所的居民们有点疑虑重重,这在这敌我拉锯战的地区,是不值得大惊大怪的。昨天这里驻着哥萨克,他们也曾被同样召集起来选出镇上的政府机关……在今天,就换了红军的天下,选什么革委会,说不定,明天哥萨克再杀回来,那时就难办了,今天谁当选,明日可能性命难保。
  大家推三阻四,谁也不肯当出头鸟参加革委会,那些有魄力,又了解繁杂和艰苦形势的人,早已离开此地,远去找红军了。
  最终,他们只能指令自己的行政人员来组建革委会。下一步就进入工作状态,确定各项事情的轻重缓急……他们当时就通过一项决议:向今天到会的居民募捐作为第一批经费,采用自由认捐的形式,量力而行。会后再到镇上募集。他们还决定与乌拉尔斯克建立关系,以取得指示,说不定还有物质上的支持。
  费多尔满腔热忱地介绍革委会的功能,连同苏维埃政权的性质也涉及了。镇上的人边听边点头称是……镇苏维埃政权顺利成立了。原来哥萨克镇公所的门前,多了一面小红旗。

  黄昏,侦察兵们无功而返。他们曾四方布兵,细细搜查打探一番。由于赶上契扎河的泛滥季节,他们乘雪橇无法到达乌拉尔斯克的大路。这时,虽然每天早晨地还冻得结结实实,草原表层上也还有一层松软的湿雪,但三月的温暖天气已经化掉了路面的积雪,所以部队只能驻在原地待命。
  全体指挥官又聚在商人卡尔波夫的大房子里开会。夏伯阳命令建立警戒线,集中辎重,整顿镇里的治安……正在开会时,又有一批俘虏被带进来。他们连轴转地提审一个吉尔吉斯人——他是在草原上被抓的,但并没有取得有价值的信息。后来才得知:距此地几十里远的什里纳亚巴尔卡村附近常有哥萨克侵扰,只差占地为王了。看来应立刻调遣一部分部队到那里才行。围绕这个问题,大家也发了言。
  这些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没法一一道来。

  傍晚时分,暮蔼沉沉,经过一天奔波劳顿和紧张工作的指挥官都疲劳了,一个个睡着了,包括费多尔。
  可不一会儿,夏伯阳就唤他醒来签署一个命令。
  费多尔照办,然后又睡去了。
  过一会儿,他又被夏伯阳唤醒。
  夏伯阳一宿未眠,坐至天亮,真是怪人。
  费多尔每次醒来都见夏伯阳坐在小灯发出的微微蓝光里。趴在地图上,手里是那支他一贯喜爱的圆规——那是在亚历山大罗夫盖的战利品。他又量又划,又划又量,忙碌了一整夜,直到鸡打鸣白天来临。他一边在地图上比比划划,一边听着指挥官们轰鸣的打鼾声。
  门外的哨兵已经熬不住了,两手紧紧抱枪,可苍白的额头不住地碰向刺刀的黑色的刀背。

  他们在斯洛米欣斯卡亚停驻四日。通过直拨线,伏龙芝发来电报:电文通知他们前往奥伦堡前线。但局势的变化很快使他放弃这一举措。他们不是被调往奥伦堡,而是布祖卢克区。电文还通知夏伯阳和克雷奇科夫前往萨马拉向伏龙芝面汇详情。
  不到四分钟,他俩就打理好一切。他们清楚再也不会回来了,全部行李都被搬上雪橇。拉雪橇的三匹高头大马奋蹄欲驰——这都是最出色的上等马。
  阿维里卡已安坐,就等策马扬鞭了。他挑了根干爽耐磨的缰绳,简直像老婆婆的嘴皮子似的。波波夫、契科夫、捷特金·伊利亚和夏伯阳的所有的麾下都临阶而立,前来送行。
  “夏伯阳同志,也把我们尽快调出去吧。”
  “我到了那儿,就会召集你们去的。”
  三匹马的雪橇风驰电掣地跑起来……
  纷纷的雪花雪沫,慢慢把再见的声音抛在了后边。大家呆立在台阶上,眼里水汪汪的像些小镜片,里面注了依依别情。有人不由地吼一声,有人使劲去甩那马鞭子,还有人一下子把帽子扔到屋顶那么高……台阶上的人啊,承受着别离的苦痛和雪的寒袭。
  啊草原,我的草原,红霞掩映,笼罩着这雪色的柔软摇篮!
  草原上的风像轻柔的少女的喘息,裹着一阵冷香。雪橇夹着雪花,越过莽莽白色原野,向着那三月的蓝天去了。

  他们从斯洛米欣斯卡亚往回折,去亚历山大罗夫盖。走的正是那条他们同部队共同经过的大路。——他们全缩在雪橇上,没人吭声。这广阔的大草原对雪橇乘客,几乎像只天边的摇篮,催人入梦。
  眨眼功夫,哥萨克塔洛夫卡就到了。他们前不久还在这儿做战前准备工作,一起对着地图,拿圆规比比划划,或开会商量问题,挖空心思地想招儿打败哥萨克——像砸核桃一样打个稀巴烂。大家一到夜间,说说唱唱,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只留下疲劳中酣睡的战士们和深沉鼾声……
  费多尔又记起那些篝火和那个坐在篝火旁长了一副大火红胡子的乡民,记起了那个靠着篝火烤土豆,用刺刀扎着土豆吃的壮实的鬈发大男孩。他们现在会在哪里呢?是不是还活着呢?
  费多尔一路回忆过往的经历,反省着自己,不知不觉又到了亚历山大罗夫盖。
  在亚历山大罗夫盖稍作停留,休憩一下,填饱了肚子,他们又出发了。
  路上,他们又换了几次马,就顺着大草原,奔向萨马拉了。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请购买正版书。)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