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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1期

游泳池记

作者:于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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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脱掉了衣服,人也就脱掉了身份。只凭游泳裤衩是无法判断每个人的表面身份的,人类还没有腐朽到这个程度,就是游泳裤衩也玩出官员的裤衩、民工的裤衩、教授的裤衩、老板的裤衩来。面积太小,没办法。所以游泳池里是人的身体最平等的地方,无法凭借体外的任何东西来补充自己,例如一张名片。肉体就是肉体,一目了然。部长身上的肥肉就是肥肉,难看,决不是什么特殊的“部长的肥肉”。教授的瘦肉就是教授的瘦肉,不是有知识有文化的瘦肉。因此,原始时代的审美标准得以恢复,这种标准人们早已遗忘,就是最受欢迎的只是焕发着生命力的肉体,看起来最有生殖力的肉体。卡夫卡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游泳池里总是害羞,他知道他那些伟大的小说决不会变成肌肉附着在他的肉体上,使他成为另一个卡夫卡,健康、结实、肺部和尿路畅通、吸引着母性。文明其实是一种耗损生命的东西,肉体离图书馆越近、衣服越讲究,身体也越萎缩。诗人一般都是其貌不扬的,没有下半身,自称站在虚构的一边。萨特的情人说,他是一个要赞美他的思想,他的肉体才会出现的人。伟大的智慧在于,他可以自己创造一个身体。伟大的作品是肉体的,它不能只是随时可以脱掉的衣服,它要敢于脱去衣服,就像那位刚刚进来的民工,穷到只能炫耀自己唯一的东西,就是生殖力。作品不也是生殖力的炫耀么,没有生殖力的作品才喜欢穿着衣服,西装、中山装什么的。卡夫卡虽然害怕游泳池,但他的作品是一根伟大的阳器,他繁殖了多少东西哪,整个世界都由于他的观点而改变了。在游泳池里面,那些肌肉结实、性感的民工是最得意的人物,在中间喧闹、跳水什么的。臃肿肥胖的老板就自惭形秽,呆在边上,抚摩着肚皮,暗暗发狠,如果钱再多一些,就要自己搞一个私人游泳池,决不与这些穷小子同流合污。经常是,那肌肉发达,男根粗壮的民工走进来,意识到人们在注意他,原先缩着的胸就挺起来,被卑微的生活压抑着的身体渐渐打开,汁液充盈,肌肉上的颗粒像是被灌足了浆。他进入水里,像是一头海豹,光滑、结实、放射着古铜色的光芒,优美的脊背和头颅划开了水面,他是这个水域的王子。但结束时他重新回到沐浴室去洗澡,涂抹用来消毒的化学品的时候,他就渐渐委琐,等到他开始穿衣服,钻进臭哄哄的汗衫、套上皱巴巴的裤子,到把通了洞的袜子套上去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委琐,一个卑微的靠搬运谋生的民工,大都市里任何一个领工资的小人物都敢皱起眉头来看他。他的肉体已经被完全彻底地遮蔽了,那衣服与他的身体是如此不相称,简直就是一种谋杀。而在他对面也在换衣服的那位,同样,刚才令人恶心的肥肉和耷拉着的种种都一件件在名牌后面消失了,周身笔挺起来,只剩下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令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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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泳池售票处的柜台上总是立着一块小牌子:请出示健康证。但其实很少有人出示的,售票的也并不问,只管低头售票。那牌子其实是摆着给来检查的人员看的。就是这个游泳池的人真的不顾经济效益,一定要检查健康证,那个证就一定可靠么?我曾经因为出国去办过国际旅行健康证,到了里面,办证的人说,如果要快也可以,就不用抽血,多交钱就可以了。我少交钱,抽掉一大管血,结果进出海关的时候,根本没有人问起过这个证。中国的许多事情都像是卡夫卡在后面捣着鬼,证么,按规定是要办的,但是办不办由你,也许忽然有一次检查起来,刚好就是你胆子大起来没有办的那一次。但其实那一次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只是叫你总是惴惴不安而已。游泳池也一样,平时不管,如果检查的来了,它也有话说,我们不是摆着牌子么。
  游泳池的人才不会那么傻,如果一定要检查证件的话,很多只是偶尔来游泳的人就进不来了,要损失多少客源?专门去办一个证,每天坚持来游泳的人有几个?其实这也不是游泳池的人不懂规矩,经济效益是一个因素,更重要的是,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不讲证件的社会,人们在社会里活动,约束行为的是心、德。这个体系看不见,也不印在证件档案上,大家凭着良心做事。老实说,从战国春秋到明清,虽然没有档案和证件,这个国家昧良心的人并不多,并没有发生马克·吐温写的“败坏了马德堡的人”那种事情。否则这个国家也不可能持续如此久远的时间了。过去中国人是相信天的,天看见一切,约束着一切。我外祖母在世时最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是“怕不怕五雷轰顶”。自从二十世纪盛行“人定胜天”的革命以来,这种约束已经丧失,中国人在1966年的某个时候,忽然发现那个亘古的秘密,其实天是不存在的,你怎么干都可以。孔子可以踩在脚下,国家主席又未尝不可。这比尼采羞羞答答地在书本上写什么“上帝已死”痛快多了,直接开始行动。尼采说上帝已死,但是西方许多人并不听,一家之言罢了,上帝依然在暗中管着许多事情。中国人没有说“天已死”,但满世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看见报纸上说,今日伪造证件的人甚至敢伪造国务院的章。“天已死”,但一般人还是习惯凭良心做事,不好意思检查证件。所以在游泳池里面,就只能是浑水摸鱼了,运气好的话,下水的都是有良心的人。运气差的话,被传染了什么病只好自认倒霉。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诗集《于坚的诗》、随笔集《棕皮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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